無畏城南一百二十里,嫩江與松花江口,綽勒門城。
這座城的漢意為北斗城,像無畏城一樣,也是那個時代,科爾沁聽從努爾哈赤建議建造的。
只不過這座城,并不如無畏城修得那么好,因為控制這座城的人,一直是科爾沁左翼的首領,如今是左翼中旗親王、岱青國舅吳克善的駐地。
蒙古傳統以右為尊,右翼是嫡系首領,左翼是旁支。
但世事變遷,如今的科爾沁,隨之黃臺吉在沈陽登基稱帝,改號岱青,與愛新家族更為親近的旁支左翼,成為新貴。
這種貴左翼、輕右翼的愛新傳統,在整個東北人人皆知,但是在元帥府,卻是值得探究的秘密。
這并非是黃臺吉或更早的努爾哈赤處心積慮的挑撥,而是歷史問題。
早在后金建國前,科爾沁左翼有三名領主,是莽古斯、明安、孔果爾三兄弟。
努爾哈赤崛起,四面八方舉目皆敵。
女真諸部聯合科爾沁對其發動古勒山戰役,因為參加會盟的有九部,因此也稱作九部之戰。
那場仗聲勢浩大,其實沒怎么打,聯軍連攻兩座城寨失敗,稍稍遇挫都沒真正交兵,就自相潰散。
戰役中科爾沁部受損極小,其中左翼三領主之一的明安貝勒表現非常亮眼,戰馬受驚跌墮,慌亂之中騎了匹無鞍裸馬奪路而逃。
被嚇壞了,丟了個大人。
努爾哈赤微末起家,沒什么顯赫血統,在蒙古社會以黃金家族為主導的貴族眼中,就是個撿松子、拾蘑菇,仰食大明馬市的小商小販和老兵。
別說科爾沁的首領奧巴之父翁果岱了,就連同為女真的海西葉赫都瞧不起建州。
扛住了九部之戰,終于被東北地區的蒙古、女真貴族社會視作統治者。
為了扭轉舉目皆敵的局面,努爾哈赤將戰爭中丟了面子的明安當做討好目標,把俘獲的二十名蒙古兵披棉衣給馬匹放回,遣使通好。
又派使禮聘明安的女兒,認一門親事,隨后以明安為突破口,繼而交好左翼另外兩大領主,莽古斯和孔果爾,以聯姻換聯姻。
這三兄弟里,明安與孔果爾,都將女兒嫁給了努爾哈赤,而莽古斯則在當年將女兒哲哲嫁給了黃臺吉。
如今哲哲是岱青國的皇后。
在那之后,科爾沁左翼與后金聯姻不絕。
左翼中旗的領主吳克善,就是莽古斯的孫子。
哲哲皇后是他的姑姑,其兩個妹妹先后嫁給黃臺吉,兩次都是吳克善親自護送妹妹到沈陽。
大妹叫布木布泰,如今叫莊妃,就是后來的孝莊。
小妹叫海蘭珠,如今叫宸妃,黃臺吉愛慘了。
正因如此,黃臺吉在沈陽登基,給科爾沁冊封了五位王爵。
分別為左翼卓里克圖親王吳克善,巴圖魯郡王滿珠習禮,冰圖王孔果爾;右翼郡王巴達禮,郡王布達齊。
冰圖是個極好的詞,意為汗王等上層貴族必須具備的七種賢能,也可以理解為賢王。
巴圖魯滿珠習禮則是吳克善的弟弟,是后金時代科爾沁從征最積極、戰功最多、最能征慣戰的貴族,之所以只封郡王,是因為他的戰功都被寫進哥哥吳克善的封王詔書里了。
別人的封王詔書格式,是此人在某時立過某功,所以封王。
而吳克善的封王詔書格式,是別人在某時立某功,所以封吳克善為親王。
‘叔祖明安,于未順時,進女與太祖姻好;祖莽古斯,于未順時,進女與朕姻好;你進妹與朕姻好不絕。
遭遇圍攻,別的貝勒都逃跑了,你弟守城殲敵,把戰利駝馬來獻;聽說太祖賓天,你弟前來進香;出征時,別的貴族要么不來,要么半路回家,你弟自己帶兵打仗,打完來與朕合軍。
哈剌慎的蘇布地沒打過百余明軍,你弟領二十騎打敗了他們;追察哈爾,你弟取出察哈爾留在沙河堡的輜重,拿來給朕……故,封你為卓里克圖親王,世襲罔替。’
倒也不是吳克善毫無功勛,而是他的功績不太能拿出手,總不能詔書上就寫因為進女有功,朕愛慘了,所以封王?
整個詔書營造出一種,他弟弟特別牛,他能管住他弟弟的感覺。
至于右翼。
九部之戰往后十年,科爾沁的傳統首領奧巴都稟承著一個原則:別管誰要打努爾哈赤,他都親自帶兵幫幫場子。
直到科爾沁與察哈爾交惡,努爾哈赤的建州衛也完全崛起,奧巴這才捏著鼻子跟努爾哈赤穿一條褲子。
奧巴之子巴達禮也繼承老爹的驕傲,對黃臺吉面服心不服。
實際上,整個科爾沁,有才能做首領的貴族很多,五位王爺人人都行。
但布達齊聯姻的是代善、舒爾哈齊之子齋桑武、濟尓哈朗;孔果爾把女兒嫁給了阿濟格;滿珠習禮也一樣娶了代善家族岳讬的女兒。
只有吳克善,是黃臺吉最親近的血脈姻親。
所以黃臺吉登基成為崇德皇帝,就只有吳克善,能做左翼首領。
事實上如果有可能的話,黃臺吉甚至想扶植吳克善做整個科爾沁的首領……奈何他這個大舅子,確實沒太強的能力和野心。
人家就想當個閑散王爺,就連左翼首領都不太想做。
所以此次科爾沁遇襲,八旗軍主力追到最遠的地方,就是吳克善的綽勒門城。
黃臺吉是真害怕自己費了大勁扶植起來的左翼首領,叫漠南來的王八蛋弄死。
綽勒門城之外外的汗帳。
吳克善持文書找上黃臺吉,行禮后報道:“有右翼逃人來報,遼澤一戰,右翼前旗的管旗臺吉拜斯噶勒兵敗被擒。”
“這個笨蛋。”
黃臺吉不耐煩地嘆出口氣,看向帳中輿圖,道:“怪不得,鰲拜傳信,圍城之軍在城下似與巴達禮通信。”
鰲拜是黃臺吉的護兵,不過官職是甲喇章京。
這是正經的滿洲貴戚,愛新家族天使投資人的后裔。
他爺爺索爾果是生活在建州左衛附近的蘇完部首領,在努爾哈赤起兵的第五年就率五百戶部眾歸附,意義極為重大,因此大伯費英東成為努爾哈赤時代的五大臣,其父衛齊如今是盛京留守八門提督。
此役黃臺吉沒讓八旗主力追擊額璘臣,僅命鰲拜率小股騎兵追躡,只為觀察那邊的情況,能及時取得意外情報。
而在帳中懸掛圖上,有清晰而精細的科爾沁乃至部分車臣汗牧地和漠南的城池、部落、湖泊水文圖。
此時以科爾沁左右翼為主的部落分布圖上,標注著密密麻麻的交戰標志和戰報記號。
“額璘臣用兵迷糊不足為懼,巴達禮也不敢反,不過是個無用的那顏,到時找劉承宗換回來就是。”
話雖如此,黃臺吉臉上還是不免憂慮。
不過他憂慮的倒不是右翼,巴達禮是萬萬不敢反的。
因為就像嫁到后金國的科爾沁大妃帶著自己的嫁妝,那些嫁妝在后金攻打大同時能攻占三座城堡,比吳克善還頂用一樣。
后金嫁到科爾沁的宗室女子肫哲,也一樣帶著點親隨,奧巴死后被巴達禮收繼,現在那些親隨就在巴達禮身邊,就在無畏城里。
黃臺吉擔心的是吳克善。
“額璘臣的萬余騎兵,八千都分散在左翼牧地,四處燒殺,反倒是右翼,最大損失也就是遼澤邊上的遭遇戰了……左翼各牛錄損失,可統計出來了?”
黃臺吉說不下去了,他的心在滴血。
八旗貴族自黃臺吉以下,絕大多數人都有追隨老汗王騎馬與砍殺的經歷,說是個個身經百戰也不為過,但誰都沒見過像額璘臣這樣打混蛋仗的。
也就是劉承宗駐軍于興安嶺,讓黃臺吉分兵于多爾袞殿后,否則兩萬八旗能把他們圍死在草原上,誰也別想跑。
簡直是草菅人命。
看著情報里是一支軍隊,實際上是一群土匪,打得跟他媽多級火箭似的。
八千活土匪在左翼三旗的牧地上肆虐奔襲,打得滿目瘡痍,慘不忍睹。
真的,黃臺吉手握滿洲八旗,自問在整軍爭取戰利、劫掠人畜方面,天底下沒有哪支部隊比他更專業。
但他媽漠南這幫瘋子就不是軍隊。
不為爭得戰利、贏取生存物資,沖進科爾沁就為搞破壞。
關鍵你倒是搶啊。
讓咱八旗軍也過一把大明邊軍的癮,等你們搶了科爾沁,我們再圍著攆上去,把戰利搶回來。
那牛啊羊啊,布帛財貨,洗一下不就入了我岱青國庫了嗎?
王八蛋光他媽剩下殺和燒了。
一連數日,黃臺吉收到的塘報,都是八旗軍攆著敵軍抵達信地,只能看見遍地黑煙。
草場像遭了瘟。
遍地死牛,甚至連帶不走的羊羔子和受了傷的馬和騾子都得砍翻在地。
好端端的牛啊,宰了就在胸口、肩膀、后腿剌下幾塊大肉,剩下帶不走的,有時間就挖坑埋了、或拖進海泡子,沒時間就拖到氈帳和勒勒車邊上,用草料和畜生糞點把火,付之一炬燒成焦炭。
整個南部草原都在冒煙。
黃臺吉快恨死劉承宗了,心里那點遼東野人對陜西窮鬼的惺惺相惜,也在黑煙里消失殆盡。
遭災的不止陜西,沈陽這些年也是在大旱大水里過來的,朝鮮世子客居沈陽都得自己種地,這么丟人的事他都捏著鼻子干了。
他們那沒比陜西好到哪里去,就五年前,還有些八旗兵殺了自己人,割首級逃往明邊的,就是捧著大把銀子把人餓死。
黃臺吉太見不得這個了,浪費。
最關鍵的是,科爾沁國于后金,就是一種象征。
隨著黃臺吉登基,成為崇德皇帝,冊封科爾沁五王。
這場后金兩代汗王,以征服科爾沁汗國為目標,持續幾十年的鴻業,終于落下尾聲。
從今往后,科爾沁將在任何形式上失去獨立政權的地位,整個汗國的力量將任由愛新家族取用,再無保留。
這本該是巨大的勝利和偉大的成功。
但他們想要的是一個完整的科爾沁。
氣得血壓高。
吳克善聽見黃臺吉問損失,不禁面色發苦,悲哀地搖頭道:“許多牛錄找不到人,不知是敵軍過境逃了,還是……遭遇不測。”
“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找不到人是什么樣?”
黃臺吉揮手不再多說,只道:“總之你先差親信至無畏城,想辦法送信入城,問清楚巴達禮為何與敵將通信,若是他那個兄弟說了什么不該說的,你就警告他。”
“告訴他是朕說的,既已為王,勿要聽信毫無遠見的兄弟之言,而誤入歧途。”
“然后是左翼,你要盡快將各牛錄遷至北斗城,嫩江以西先不要去了,左翼兵馬即使幸存,恐怕也不敢與其作戰……”
黃臺吉說著,罵了一句:“等回了沈陽,朕要好好找一找,當初是誰說劉承宗是只會砍人的傻子汗,頓兵興安嶺筑城,指使外藩蒙古進擊草原,區別對待挑撥離間的本事很好啊。”
他的眼神再度回到懸掛的輿圖上,看著那一個個象征著交戰的符號,面上愈加陰霾。
原隸察哈爾諸部遭到襲擊,但元帥軍在那邊表現得很專業,組織高效、行動迅速,人、馬、牛、羊、氈帳和勒勒車,一個不落,統統帶走,以最快的速度打造原生態草原。
非常環保,八旗軍見了都得鼓掌。
左翼這邊,遍地濃煙,就連牛羊都要宰了,簡直是小螞蚱敢蹦達都要被劈兩半兒。
而右翼,額璘臣帶著兩千騎兵橫穿右翼,路上既不分兵也不拐彎,除了擋路的倒霉蛋,那他媽簡直是秋毫無犯!
在黃臺吉看來,那劉承宗打的是什么鬼主意,難道還看不出來嗎?
越親近岱青,就越會遭遇劉承宗的重大打擊。
吳克善行禮應下兩道命令,立即吩咐手下宰桑去辦,這才回帳,滿面憂慮地問道:“那西邊,難道就由著劉蠻子筑城駐軍?若是城讓蠻子筑成,只怕左翼將來永無寧日啊。”
坐著的黃臺吉抬頭看了吳克善一眼,輕笑一聲道:“害怕了?現在只能等。”
“等?”
吳克善剛才沒害怕,現在才真慌了:“等,等蠻子把城筑好?”
“能等什么,你那是等死!真不知那腦袋里都裝了些什么。”
黃臺吉沒好氣地說了大舅子一句,又長出口氣,心里暗念咒語‘這是大舅哥,這是大舅哥’,給自己消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