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這許魁……體力是真好。”
劉金鎖被許魁超過也不惱,喘著粗氣,望向河對岸,看到一個穿紅襖的村姑。
“老子……以往體力不輸他。”鮑三道。
“嘿嘿。”劉金鎖道:“你別說,孔木溪眼睛是真毒,我手下幾個他挑的人,個頂個都是體力好又老實的。”
“你他娘……還敢說。”
“有啥不敢說的?我人生地不熟的……靠的不就是腦子嗎?”
鮑三不應,實有些生氣。
劉金鎖正得意,忽覺腰上冰冰涼涼。
轉頭一看,姜飯右手的義肢上裝著一根鉤子,鉤在他腰帶上。
“我說你……別把我衣服扯壞了……松開,累得慌。”
姜飯不答。
劉金鎖大惱,罵了兩句,又問道:“怎就一天到晚地裝個鉤子?”
“好用。”姜飯道。
“別的不好用?裝個假手上去也好啊。”
“鉤子最好用。”
劉金鎖喘著粗氣,偏還要問上一句。
“為啥?”
姜飯想了想,道:“就是鉤子最好用。”
“我看你是說不出來……哎喲,你松開……”
符江畔,仙人巖下,李瑕喘著氣,轉頭看起,見摟虎、許魁兩個穩穩妥妥跟了上來。
歇了好一會,李瑕才道:“你們體能不錯。”
摟虎咧嘴一笑,手一抬,問道:“縣尉,我能去打獵嗎?”
“去吧。”
摟虎執起弓,跑了幾步,卻又調頭回來。
“還是保護縣尉吧,萬一有野獸。”
李瑕對摟虎這體能也是服氣,想必這人若不是外族,不至于只是一個小小班頭。
他又看向許魁,問道:“累嗎?”
“累。”
“還能跑?”
“能。”
“你下次也可以跑到我前面,不必總跟在后面。”
許魁撓了撓頭,不知怎么應,只好應了句“好”,顯得很局促。
想了想,他又從腰間掏了水壺,想要遞過去,但再一看,見李瑕腰間掛著個水壺,遂又放下。
李瑕將他的局促不安看在眼里,道:“你體能確實不錯。”
許魁又想撓頭,卻是下意識地挺直了身板。
“謝縣尉!”
“殺過人嗎?”李瑕又問道。
許魁愣了一下,連忙搖頭,道:“沒有。”
“是啊。”
對于李瑕而言,與這些漢子聊天并不容易,他們私下里倒是能渾無忌憚地打打鬧鬧,但對他總隔著一層敬畏。
對于江春、房言楷而言,一個年輕的縣尉代表這人壞了官場規矩;對于平頭百姓而言,則是一個身世非凡的父母官。
李瑕又問了幾句,許魁一板一眼地答了,說了利州家鄉,說了對眼下這種家里人不用愁生計的狀況的滿意。
之后,一個個漢子跑了過來,眾人在江邊點了名,有賞有罰,重新向營盤跑去……
對于許魁而言,這樣賣力氣就能活下去,他很滿足,除了不能時常見到妻兒。
這夜回了營,吃飯、洗澡,卻沒有像平時一樣圍坐在校場上唱歌聊天,這讓他有些失落。
本來呢,是還想聽人問“許魁傍晚跑得真他娘快,縣尉夸你了沒有?”
他回號舍躺下來,腦子里忽然又想到李縣尉問的那句“殺過人嗎?”
許魁覺得自己并不想殺人。
只想著,就覺得是件很難做到的事。
最好,還是太太平平的,等攢夠了錢,買幾畝地種著,那就很好了……
傍晚跑得太累,號舍里沒人偷偷聊天,很快呼嚕聲響起,許魁也睡了過去。
忽然。
迷迷糊糊中,一聲長長的號角響起!
“動作快!馬上集結!”
什長賴八兒大喝道:“快!都起來!”
許魁在熟睡中驚了一下,困意深沉。
“咣!”
賴八兒猛地敲了鑼。
許魁坐起,連忙翻身就開始疊被子。
遠處有雞鳴聲響起,天色還未亮。號舍里不許用火,黑乎乎的,一團亂忙。
許魁疊了被子,換上皮甲,喊道:“好了!”
“各領三日干糧,到校場集結!”
天色朦朧。
校場上,李瑕挺撥的身影立在那,身前是劉金鎖、鮑三、摟虎。
一個個兵士跑來,在各自的隊伍里站定。
不一會兒,喊聲響起。
“集結完畢!”
劉金鎖大步而出,喊道:“今日演練!帶你等去敘州,到長江上看看我大宋真正的戰兵是何樣的!”
“是!”
許魁在隊伍中大喊一聲,其實根本就不知發生了什么。
昨天傍晚跑得累死累活,此時被晨風一吹,卻有些亢奮起來。
“向左轉!齊步跑!”
三列隊伍整整齊齊轉向西面的符江跑去。
劉金鎖、摟虎的兩百人分別登上兩艘大船,鮑三的一百人則登上八艘小船。如此安排,其實是因為鮑三更擅指揮水戰。
許魁上了船,有些緊張地操起槳,又聽劉金鎖大吼了一聲。
“江水急,別給老子撞了!”
“是!我等操船,不輸他們!”
“少他娘大話,起錨!”
一輪金日從東面升起,緩緩升過挓口巖,照在營盤上。
十二艘大小船只,順符江而下,向北,往敘州而去。
他們要去演練,可以一路到長江邊的一甲易俗鄉,那里依舊屬于慶符縣境內,但登上山,能看到橫于長江水面的大宋水師……
同一個清晨,三江一覽樓。
張實與史俊并肩憑欄而立。
“張都統,不如就在敘州迎戰兀良合臺,如何?”
張實擺了擺手,放眼望著江面上的船只,道:“馬湖縣乃唐與南詔之邊界,亦是如今大宋與大理這邊界。其地兩側有崇山峻嶺,不利于兀良合臺兵力展開,我可以水師之利重挫蒙軍,驅之與國界之外。”
史俊道:“但若在敘州迎戰,可兼戰防之利,更有糧草支應,豈非更穩妥?”
張實抬手一起金沙江南岸,道:“三江匯流之處,江面開闊,利于船只調動不假,可南岸地形也開闊,蒙軍擺開陣列,難以應付。”
“是啊。”史俊撫須嘆息一聲。
“子龐有何顧慮?”張實道:“不妨直說?”
“那便抖膽直說了,張都統從未打過水戰,而金沙江河道險阻、水勢洶涌,萬一……”
“川蜀,又有誰擅水戰?”
史俊默然不語。
張實道:“余玠帥若在,情形又何至于此,川西失守、大理國滅,西南門戶大開,此時我不迎上去,還有誰能迎上去?”
“蒲節帥如何說的?”
“他等京湖的援軍而已,遠水豈能解近火?”
史俊聽了,眼神愈發憂慮。
張實雖未明說,但那若有若無的一絲火氣他怎能沒感覺到。
依舊是他一直在擔心的事,大戰在即,朝廷對蜀帥的安排看似穩妥,但一日不給余節帥平反,川蜀軍心民心不定,帥將貌合神離;蒲節帥立足未穩,軍令難以貫徹……
史俊感受著這些,竟覺隱隱已嗅到了一絲大敗的氣息。
而這,偏是他這小小知州完全不能左右的。
三江一覽樓上大旗揮飛,江面上號角聲不停,一艘艘大船逆流而上。
直到愈多的船只馳入金沙江,一船大戰船才從長江駛出來,緩緩停靠在三江口。
張實看時候差不多了,按著刀,道:“走了,子龐不必相送。”
史俊拱手行禮,道:“張都統,旗開得勝。”
張實也不多言,大步如飛,領著一列列親兵下山。
史俊獨立于山頂,眼看著張實的戰船揚起大旗,看著戰船緩緩離開,從清晨直到黃昏,江面上依然還能看到最后的幾艘戰船。
黃昏的江水映在史俊眼中,那份憂慮卻越來越深。
金沙江南岸,李瑕立于山頂,也在看著大宋水師西向。
三萬人與三百人是絕然不同的概念,三萬人不是如他這般讓人帶了三日干糧就能不管不顧順江而下的,載著輜重、糧草、民夫的船只比戰船還多,浩浩蕩蕩。
李瑕看了很久,心頭也涌起諸多感悟。
當然,這種兩軍主力的大戰,并非是他這小小三百巡江手能參與的。對于他而言,要面對的是小股劫掠的蒙軍。
但,戰場就在慶符縣以西一百五十余里,若張實能大勝,或可領人去參與堵截兀良合臺。
類似這樣的念頭還有許多,必然會遇到各種各樣不同的形勢,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一戰一月內也就要爆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