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月已從李瑕背上爬下來,站在他身邊偷偷瞄他指揮戰事。
她看得出這八百慶符軍是李瑕嘔心瀝血才訓練出來的,很擔心他們出現太大的傷亡。便成了他為了救她而折損了寶貴的實力,這種想法讓她有些愧疚。
李瑕似乎看出了她的不安,在指揮的空隙忽然握了握她的手。
“不必擔心,會很順利。”
高明月“嗯”了一聲,覺得他平時雖然冷清,但只要他肯的話,還是能很懂女子心思的。
如李瑕所言,這場突襲戰結束的很快。
大尖山一共有三條山路,五百余大理軍分散開來,主要防備的也是山上的人逃竄。沒太防備到會有敵軍突然從后方殺上來。
短短半個多時辰后,守山的大理軍便已潰逃。
李瑕并不派人追擊,而是下令盡快收拾戰場……
伍昂拖著董凈臺走到李瑕面前。
“縣尉,活捉了一名敵將……”
董凈臺抬頭看去,有些驚訝于來的宋軍將領如此年輕。更驚訝的是,居然有宋軍到統矢府境內。
“哈,四年前我們向宋廷求來的援軍,今日終于到了嗎?”
李瑕聽了不由笑了笑。
這句諷刺聽起來平平無奇,卻能看出這董凈臺不簡單。
首先是膽氣,被活捉之后不求饒、不驚慌,還敢出言相譏,膽量是有的;其次是立場,點明了他投降蒙古是有理由的,宋人沒有資格怪罪他,隱隱還顯出些委屈。
一句話,董凈臺既表明了他是個可以招降的人物,又不顯的窩囊。
“你是何人?”李瑕問道。
“董凈臺,大理開國宰相董公迦羅尤之后,大理國下府主將,大蒙古國副千戶……”
李瑕聽了,便明白董凈臺出身董氏。
大理國的歷史,可能看成是世族爭權史,南詔國蒙氏統制下有六大家族,分別是鄭氏、趙氏、楊氏、段氏、高氏、董氏。
先是鄭氏篡國,建“大長和國”;之后趙氏篡國,建“大天興國”;再之后楊氏篡國,建“大義寧國”。
往后,段氏聯合董氏、高氏、趙氏,甚至一部楊氏,建“大理國”。
再往后,高氏一度篡位,之后又歸位于段氏,既非高長壽所言的“先祖高風亮節”、也非段氏民心所向,實則是五大家族的權衡而已。
簡單而言,“你高氏掌權可以,皇位就別篡了,大家都不想再出亂子。”
除了鄭氏被“盡誅子孫”,其余五大家族一直顯赫至今。
這五大家族中,別的李瑕還未接觸,只知道高氏、董氏,先祖都是漢人,屬于被蠻化的漢人世家。
高氏始遷祖高翔,祖籍江西,隨諸葛亮南征入滇,定居于此、漸成大姓豪門。
董氏始遷祖董成,祖籍金陵,唐末流落至滇,仕南詔、任宰相,漸成大姓豪門。
此時董凈臺說了身份,抬頭一瞥,知李瑕了解董氏,又道:“你若放了我,我可向你招供段實的軍情,助你救高長壽離開大理。”
李瑕問道:“你們這些大姓子弟,打仗不行,權衡利弊倒是很厲害。”
董凈臺道:“是,若讓我投降真不可能,你宋朝國力遜大蒙古國百倍,我寧死也不敢投降連累家族。但今日只要你肯放了我,于你有百利無一害。”
他也不等李瑕回答,老老實實便開始招供……
那邊熊山進了董凈臺的帳營,不多時又走出來,手里捧著個瓷罐、一身衣服。
“縣尉請看這個,是蜀錦、華陽窯,和我們的貨很像。”
李瑕接過看了看,向董凈臺問道:“多少錢買的?”
董凈臺愣住。
眼下是在打仗,雖說兩邊不過都只有數百人,但再小的戰場,也不該出現這種問題。
“問你,這蜀錦你多少錢一匹買的。”李瑕又道。
“家里供的,家中有人與宋人做些生意。大蒙古國派回回人搜刮得厲害,做些生意……貼補家用。”
“這兩年也做?”
“有做。將軍你看,你我亦有淵源。將軍若對這生意有興趣,我可以暗中牽線……”
董凈臺如捉住救命稻草一般,開口談起生意來也是頭頭是道。
李瑕對此并不詫異,之前依鄔通所言,這兩年常有貨走私到大理,而大理掌權的無非也就這幾個家族……
這次來大理,李瑕目的很清晰。他是來打開商道的、不是來打仗的。
私心里,他對舍利僧的這場舉事……非常生氣。
帶著一群山民舉事,把本就不足的抗蒙勢力當即暴露在屠刀之下,浪費積蓄實力的時機。
李瑕的實力也因此開始消耗。
八百慶符軍沒后勤、沒支援、沒補給,沒有可以休整的城寨,深入敵境。暫時雖還沒出現大的傷亡,也已累積死傷了四十余人。
箭矢、蒺藜火球、干糧都快用完了,體力耗盡,接下來已很難再打出昨日的勝仗,一旦被包圍,便有覆滅的危險。
哪怕僥幸勝了、把四五千大理兵全殲滅,對段氏沒有多大的影響;但慶符軍卻是李瑕全部的實力。
哪怕占下大理城,在這直接處于蒙古統治下的地方,根本也沒有一絲守住的可能;它們不像慶符縣,有宋軍、有川中八柱庇護,有大宋國力為恃。
那,為了什么呢?
這些犧牲掉的性命、時間,本可以避免的。
所以李瑕千叮嚀、萬囑咐高長壽“不要輕舉妄動”。
他本計劃著,讓高長壽到川滇之地占地盤、讓高瓊負責走私。如此,在四川、邊境、云南形成“官、寇、商”互相支撐的一條線,積蓄力量。
現在,高瓊這個統矢城主沒了。
李瑕必須考慮,再找一個人來代替他。
他這個“官、寇、商”的計劃,少了“商”,就如同沒了源泉和流向的一潭死水。
而這個商,該在大理有個明面上的身份,才不會再把李瑕這個才萌芽的弱小勢力拖到大理的蒙軍主攻視線里。
董凈臺似乎是個可考慮的人選之一……
高長壽看到山下的戰斗之后,迅速點齊了剩下的青壯,下山準備接應李瑕。
但他們才到山腰,戰斗已結束了。
高長壽驚訝于李瑕麾下這支兵馬的實力,依舊拖著受傷的腿腳向山下走去。
漸漸的,他看到了李瑕。
高長壽忍不住笑了笑。
好友久別重逢,他眼神里是由衷的喜悅。
“非瑜!”
李瑕正在審訊董凈臺,回過頭看了高長壽一眼,目光中帶著思索,卻并未顯露太多的情緒。
“慕儒……放慕儒過來。”
高長壽走到李瑕身前,用力抱了抱他。
“我又欠你一條命。”
李瑕拍了拍他的背,道:“你又受傷了。”
“常有的事。”高長壽苦笑道,“要抗蒙,不受傷怎么行。”
“慕儒稍待,收拾好戰場,剝下盔甲、箭矢,我們上山再談吧。”
高長壽四下一掃,打量了一眼戰場,道:“非瑜建了一支強軍。”
“才成軍不久,還不是強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