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山錘釘在覆蓋著積雪的巖石上,德蘇阿木用力一蹬,翻上了山頂。
“呼呼”
他喘氣喘得厲害,嘴里冒著白氣。來不及歇口氣,直接拿出望筒向北面望去。
此時用肉眼也能看到天地盡頭的青黃土地上像是有一大一小兩片烏云,正飄浮在瑪納斯河的兩畔。
下一刻,剔透的晶片把極遠處的場面猛地拉到了他眼前。
一隊騎兵正張弓向河對岸的敵人射箭。
“過河啊,膽小鬼。”德蘇阿木嘟囔自語,心里巴不得雙方殺得血流成河。
他并不能看到整個陣勢,因此望筒一轉,望向河西畔石河子城的方向,觀察營地的規模。
相比于東面那一眼望不到邊的諸王大軍,西面的兵馬顯然是少了太多。
“不到兩萬。”
良久,德蘇阿木喃喃了一聲,開始向山下攀去。
他對這一片地形太熟悉了。
高昌與伊犁之間這條綠洲通道,就是畏元兒人來回遷徒的路線如今該改為美名“維吾爾"了。
德蘇阿木已經見過了接下來將任甘肅路安撫使的廉希憲,對于以后要在這位重臣治理下的甘肅充滿了期待。
攀下山的一路上想著這些,等到了匯集之處,猶干勁十足。
德蘇阿木招呼了部下,喊道:“勇士們,我們再繞到前面看清楚點!”
“好!”
這些戰士人數雖少,但換了精良的裝備與駿馬、又有了豐厚的軍賞之后,他們顯然比以前自信了太多。
很快,他們翻身上馬,向遠處的戰場繞過去。
“勇士們,打出旗號!”德蘇阿木又下令道,“喊起來,唱起來。”
前方響的是戰鼓與蒙古戰歌,維吾爾人也有著自己嘹亮的歌。
“流浪的人兒,踏破了天山,越過了戈壁,看見了美麗的阿瓦古麗…”
石河子往東面百余里有一條呼圖壁河,如今稱作“古塔巴河”。
這里就是李瑕與廉希憲說好的追擊三百余里”的盡頭。
不能再繼續西進了。
沒有強大的國力作為支撐,僅依靠盟友就深入西域,就好比根基不打牢就筑高臺,會倒的。說白了,就是信不過元魯忽乃、巴巴哈爾。
盟友就只是盟友,因利而合,無利則散。
但李瑕沒有馬上就退,在河畔安營扎寨,派出探馬,等待著。
他算過時間,判斷海都應該快到了才對。
早在耶律鑄還沒有從阿力麻里出發之時,玉龍答失就已聯絡了海都,約定好出兵。
這件事后來又成了玉龍答失與李瑕談結盟的籌碼。
其人雖死,但野心不散。
海押立不過四百里遠的距離,過了這么久,李瑕還又追了耶律鑄三百余里,海都怎么都應該到了才對。
“我不希望你與海都結盟。”元魯忽乃走到河邊,捋著被風吹亂的頭發,道:“他一直在與我爭奪阿姆河附近的領地。”
“是嗎?”
“他也想反對忽必烈,這不假,但他的辦法是先吞并察合臺汗國。”
“我了解了。”李瑕道:“你是我的第一個盟友,我會保護你只要你不背叛。”
兀魯忽乃微微譏笑。
她沒有給出不背叛李瑕的承諾。
這讓她的笑容顯得很危險。
她似乎就想告訴李瑕“看,我陪了你這么久、并把女兒嫁給你,你都不能信任我,何況是海都?”
“誰想吞并我,我殺誰。”
兀魯忽乃低眉順眼地說著,手指在李瑕右邊胸膛上用力一點,下一刻卻是用手刀做了個割喉的動作,轉身走開。
“保持警惕,我的盟友。”
李瑕獨自站在河邊,又等了一會,西面有馬蹄聲傳來,德蘇阿木終于回來了
“王上料事如神,海都果然到了!”
字正腔圓的漢語句子,還帶了個成語,這便是德蘇阿木近來的學習成果了。
但稟告起事情還是得用維吾爾語。
“海都就在石河子擺開了陣勢,堵住了耶律鑄,雙方正在大戰。”
“說戰況。”
“是。”
德蘇阿木聲音有些顫抖,他已對李瑕驚為天人,難以相信凡人能夠料事料得這么準。雖然李瑕反復說過這不是預料,只是知道有人把海都邀請來了而已。
“耶律鑄想要強行渡河,但雙方隔著河對射時,海都派一支偏師繞到了上游造羊皮筏子順流而下偷襲,耶律鑄只好向東又撤了五里雙方第一場交鋒,耶律鑄是敗了。”
李瑕問道:“海都準備渡河了嗎?”
“是,我們回來的時候,他們正要過河。”德蘇阿木說完,用漢語又說了個成語,“他想要乘勝追擊。”
“他的人發現你們在打探戰場了嗎?”
“發現了,我們遠遠繞著戰場跑了一圈,海都的人派了騎兵來追我們,我們沒理他們,直接跑了。”
李瑕聽完了這些情況,轉過頭下意識地想問廉希憲,卻只看到了吳澤。
廉希憲這次沒有隨軍出征,而是留在了天池營地,既是準備忽里勒臺大會,也是保證高昌不亂,隨時能接應李瑕。
姜飯已經又趕回關中,把李瑕的命令帶回去。
唯有吳澤是個文官,倒也不急著回去,李瑕索性就留他在身邊歷練。
“兌夫,對這一仗怎么看?”
吳澤吳兌夫一被問到,不由精神一振。
隨軍參謀畢竟是很讓人興奮的一件事,讓他差點忘了自己是受諸公耳提面命,來勸秦王早歸的。
“回王上,臣以為兩支蒙虜自相殘殺,孰勝熟敗皆可喜。”
話到這里,吳澤在地圖上點了點,又道:“海都此人,絕不一般。得玉龍答失消息,當即提兵而來,可謂眼光卓絕、雷厲風行。初戰得勝,銳氣已起,想必接下來漠北諸王烏合之眾,輕而易舉”
李瑕搖了搖頭,顯然有不同看法。
“你說漠北諸王是烏合之眾,卻忘了當年蒙古便是憑這些人開疆擴土。”
“臣聽西域戰報,認為這些蒙軍并不強勢。”
“牧民的戰力其實一直都差不多,區別在于統帥。鐵木真能團結蒙古諸部,使其趨利而戰,故而人人振奮,無往不勝。如今蒙古諸王沉溺酒色,自是兵無戰心。但倘若有個合格的統帥,能提振士氣,那這些蒙卒的騎術在、箭術在,這支兵馬依然能戰,畢竟是十萬人。”
吳澤道:“但諸王大軍不太可能出這樣一名統帥,何況還有王上與海都兩面夾擊,故而臣以為耶律鑄必敗。”
李瑕忽轉頭看了一眼,看向了元魯忽乃的營地。
盟友就只是盟友而已…他再次提醒自己。
“夾擊?我為何要幫海都?”
“王上與海都有共同的敵人。”
李瑕輕笑了一下,拍了拍吳澤的肩,道:“你剛來西域還不習慣,這里到處都是野獸,野獸是不會講規則、講感激的只看實力。”
他分析著這些局勢,走到河邊捧起冰涼的河水洗了把臉,試圖讓腦子能更清醒一些。
其實李瑕也不能確定這些判斷是不是對的。
牽涉的勢力越多,火候就越難把握。
總之,他來這片草地是想當野獸之王,而不能當一個看到敵人的敵人就熱情地沖上去的傻白甜
傍晚,石河子戰場。
初戰以海都的勝利告了一段落。
拖雷家族的兵馬沒能守住河東岸,連退了五里,給了海都從容過河的機會,更關鍵的是,一戰打出了威風,鎮懾住了漠北諸王。
海都把他們稱為“拖雷家族的兵馬”,也只有最了解蒙古的他,才能有這樣準確的劃分。
他很清楚漠北諸王支持阿里不哥也好、忽必烈也罷,不會輕易再轉向窩闊臺家族。因為對窩闊臺家族有好感的早被蒙哥處理了一遍了。
必須用一場場勝利來立威。
海都今日已發現了李瑕的探馬在戰場附近徘徊,甚至一度奔到了戰場的一箭之地外。
再根據一些俘虜的供述,他已能推測出別失八里發生了什么。
合丹已死,耶律鑄都與李瑕對峙了幾天,沒交手就跑,顯然是怕了。
由此可見,李瑕兵鋒頗盛,這次能派探馬過來,必然是要追著耶律鑄。
正好夾擊了拖雷家族的兵馬,召開忽里勒臺大會
想到這里,海都微微瞇了瞇眼,思付著若幾方會盟,該如何成為盟主,并獲得最大的利益,比如可以先與李瑕瓜分察合臺汗國。
“李瑕能夠嚇退耶律鑄,可見實力確實是不弱該讓他來打幾場硬仗。”
想到這里,海都招過一名心腹,命其以漢文修書一封,蓋上了自己的大印,連夜派快馬送往東面。
他雖然從未去過中原,久居于西域之外,但卻不像阿里不哥那樣排斥漢法。他認為只要能成事,手段并不重要
次日,戰鼓再次響起,海都開始命麾下戰士繼續渡過瑪納斯河與耶律鑄決戰。
他很警惕,未慮勝而先慮敗,一夜之間已在瑪納斯河上用羊皮筏子搭起了浮橋,防止被敵軍半渡而擊。
往東而去的信使還沒有回來。
但不要緊,漠北諸王戰心漁散,海都的策略是繼續逼退他們,直到讓他們遇到迎頭趕上來的宋人軍隊
這日的戰斗,海都顯得比昨日還要謹慎認真。
他不僅要擊敗耶律鑄,還要利用此事來削弱李瑕。
既要讓李瑕實力受損從而在會盟時處于被動,又不能太過,還要保留其一部分實力合力對付忽必烈。
這個火候很難把握
當海都正思考著這些,前方的戰場上雙方的兵士已然交鋒。
突然,海都抬起頭望去,感到有些事與自己想得不一樣。
隱隱地,他聽到敵方有人在喊。
“海押立的封地”
“勇士們!打贏了這一仗,大汗會把窩闊臺家族的領地全封給我們”
同樣的兵馬,昨日與今日爆發出的氣勢完全不同。
海都突然意識到,敵方統帥是故意引他過河的。
這種冒險的打法根本不像是耶律鑄的風格。
連敵方統帥都弄錯了,這一仗還能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