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勒蓋山。
進入十一月以后,因天氣太冷,李瑕軍中已有越來越多的士卒病倒。
寧夏軍的將士組成很復雜,一部分將領是當年慶符縣的馬軍出身,一部分是歸附的蒙古將領,士卒多是從甘肅、隴西、關中招募的,漢人、蒙人、維吾爾人都有,還有的士卒連自己是什么人都搞不清楚,也許是黨項人和蕃人的后裔。
但就算是甘肅的大漢,到了漠北嚴寒之地,也還是不習慣。
這日天才亮,楊奔在營中走了一圈,不由感慨道:「如果不是陛下御駕親征,將士們受陛下激勵,只怕撐不下去。」
他雖然心高氣傲,但卻知道換成是自己統兵,肯定沒辦法在這種情況下還維持住軍隊不崩潰。
李瑕卻是搖了搖頭,道:「不是因為這個。」
他不認為將士們是因為他這個皇帝才咬牙熬著,這也許是一部分原因,但不是全部。
他李瑕也沒什么偉大,很多時候就只是為了個人的野心才在奮斗,打仗打久了也會把士卒們當成數字。比如這一戰,他帶著七千多人跑來攻打十余萬敵軍,早就知道會死很多人。
可以說,一開始他就做好了把這些人犧牲掉的準備,他甚至無情到連自己都可以犧牲掉。
在他看來,將士們之所以還能忍受這種艱難的處境,更多的原因只怕是因為過往的日子實在是太爛了。
三百多年間,就沒有一個像樣的王朝,或腐朽、或殘暴。
而李瑕不懂政治、不懂治國,唯一值得稱道的就是意志,以及來自后世的一些不成體系的思想。
他不認為自己得有多好,只能說運氣不錯,對手是宋、元。
倒不是說元朝有多弱,它繼承了大蒙古國龐大的遺產,還有著強大的軍事實力。但若說到整體的制度,它顯然有些太過粗糙了。
「因為他們都希望有個像樣的國。」
李瑕轉頭看著自己的士卒,這般道了一句。
「該給的兵餉不欠著,能讓他們好好種地。政局清明,促進生產,這就已經比宋、元像樣太多了。說得再簡單點,他們想過好日子。哪怕自己過不上,也要打出個好日子給家人們過。」
這話是老調重彈了,當初第一次見楊果時說的就是這像樣的國,李瑕也覺得總說很沒意思。
但他慶幸的是,稱帝兩年了還沒忘掉這點。
他覺得,如果有一天自己從士卒之中走過去,只能感覺到自己的威風凜凜,而感受不到他們的想法是什么了,那也許就是他要大敗的時候。
有探馬奔了回來稟道:「元軍已在二十里外!」
李瑕走上高處,拿起望筒看去,暫時還看不到元軍的蹤跡。
風雪天,連揚起的塵煙也看不到,不是適合野戰的天氣,但忙哥剌還是來戰了。
「忽必烈這個兒子很有膽色。」李瑕道:「我考慮過他被我襲營之后會避開。」
「陛下,還有一種可能是脫忽的兵馬也快到了。」楊奔道:「忙哥剌把探馬散得很遠,不讓我們的探馬繞到他的西面。」
「很可能,那我們就要在這茫茫雪地里,以不到一萬人對陣十余萬人了,怕嗎?」
「不怕,這天氣對我方有優勢,不論兵多兵少,都是一樣挨凍。蒙古人是更耐寒些,但元軍也不全是蒙古人,相反,我軍有棉甲,烤著篝火在這里以逸待勞。戰到最后,有可能先崩潰的恰是那十余萬大軍。」
望筒的視線中還沒有出現元軍的蹤跡。
前方又有探馬回來,確定了幾個消息,想必等元軍抵達戰場、雙方開戰該要到下午。楊奔遂吩咐軍中先生火做飯,讓士卒們飽餐之后決戰。
在這個關頭,李瑕把地圖翻出來看了一會。
「陛下是在考慮廉公能不能追上脫忽?」
「朕不擔心他那邊,以他的能耐,想必不會讓脫忽好過。」
李瑕轉頭看了一眼,只見諸將都捧著馬肉在嚼,沒往這邊看,才道:「朕考慮的是,這么多天了,東面都沒有元軍追過來。」
說沒有元軍,但其實有些元軍探馬向西,被唐軍探馬截獲,傳信的內容都是提醒忙哥剌小心被李瑕伏擊。
可見忽必烈已經猜出了李瑕的戰術。
「陛下是說,元軍不追來,是去攻打我們」
「嗯,朕擔心的就是這點。」李瑕道:「忽必烈若派兵來追,我們這七千騎兵敵十萬也好、二十萬也罷,在這茫茫漠北至少還能迂回、消耗。反而是元軍犯境,我們的疆域過大,而人口、兵力太少,難守。」
「那我們只能盡快擊敗忙哥剌了。」楊奔道:「再僵持下去對我們也不利。」
雖說唐軍駐扎在山下,有視線制高點、背風、能撿到柴禾,但再下去連柴禾都要沒有了,自然是不利。
事實上,忙哥剌若不攻過來,李瑕也在謀劃這幾天再次雪夜襲擊其大營。
而最后之所以還是元軍先攻過來,想必是怕唐軍逃了。
「想來,如今元軍最好的打法就是忙哥剌以大軍包圍我們,而忽必烈急取興慶府,趁敵南下。」
「能看到這點,忙哥剌軍中有能人。」
「自是有的。」李瑕道:「但包圍也好,他們的兵力就薄了。」
過了一會,探馬再次回報元軍已到了十里之外。
李瑕與楊奔已把戰場上有可能出現的各種變數都聊清楚了,開始布置陣型。
這一戰,李瑕反而是讓楊奔指揮,而他自己只帶著三百選鋒營在山上觀戰。
戰場是開闊的平原,雙方的探馬都派得很遠,對敵我的勢態都很清楚,因此奇招想必是狠少了。
在唐軍有反抗的情況下,若能夠廝殺上十天十夜,元軍倒可以靠兵力優勢把唐軍全部殺光。否則,能夠決定勝負的無非是幾點。
一看雙方士卒的毅力,看誰先撐不下去。當然,裝備、傷亡、士氣等等都影響著這個結果;
二看誰的援軍能及時趕到。到了如今,忙哥剌在等脫忽,李瑕在等廉希憲,這已經不是秘密。
終于,在中午之前,再抬起望筒,已能看到風雪之中出現的元軍。
李瑕環視了一圈,直到視線被山體擋住,也沒有望到那條黑線的盡頭,元軍是包抄過來的。
這一仗還沒打,忙哥剌已經怕他跑了。
他認為這不應該,忙哥剌的兵力也就比他多五倍有余,這般散開,陣線就薄了很多。而他根本沒有想跑。
除非,忙哥剌確定脫忽在一兩天內就能夠趕到戰場。
李瑕卻沒有任何確切的消息能知道廉希憲到了何處。
他忽然在想,這一仗如果敗了只要不死,他還是會有繼續的勇氣。
若西北失守就守關中,若關中失守就守川蜀,甚至守云南。忽必烈越打越深入,未必不會再有一場釣魚城之敗,而蒙元已經承受不住再一次這樣的失敗了。
少有的,李瑕覺得自己敗得起。
「哞!」
吹角聲從風雪之中傳了過來,元軍也已經看到了唐軍的大旗,開始沖鋒。
忙哥剌沒有再待在他的王帳里,而是站在望臺上。
但真正調度兵馬的其實是玉昔帖木兒。
玉昔帖木兒在唐軍襲營時受了不輕的傷,如今傷勢未愈,渾身都被包裹著,沒有披甲,只穿著厚厚的毛皮袍子坐在忙哥剌身邊。
同時還有李德輝拾遺補缺。
只要不涉及到與真金的汗位之爭,忙哥剌很有用人之明。
他相信以自己的兵力,有玉昔帖木兒、李德輝指揮,不出錯,足以穩妥地包圍、并擊敗李瑕。
何況還有脫忽在后方為他兜底。
希望真金若在唐軍之中,可死在這里;若不在,也可以死在這場大雪之中;最好是早已死了這才是他東返的原因。
「唐軍探馬早就發現我們了,他們在以逸待勞。」
玉昔帖木兒手里拿著一支望筒。
雖然瞧不起漢人,他不得不承認漢人制的許多東西,比如火藥、指南針,還有望筒都十分好用。
但他還是認為該把中原、江南都變成牧場放牧。
憑他能征善戰。
「我們遠來,今日只要圍堵住唐軍即可,圍住之后,再與他們決戰。」
突然,他望筒一轉,有些訝異。
因為李瑕似乎要逃了,而他沒想到李瑕會這么快就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