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寧宮外,當許衡等人得知劉秉忠已覲見忽必烈時,終于意識到不好。
「我等太急了,恐怕是好心辦了壞事。」
「是啊,只怕陛下見我們這么多人來為白樸求情,反而要愈發生氣。」
「既已通傳了,只能硬著頭皮求情了,總不能退出去。」
平日里都是沉穩持重的大臣們,今日卻出了這樣的失誤,是因為張易案、真金之死、董家抄斬等種種事端已讓他們驚慌。
連這些沉穩的大臣都能變成驚弓之鳥,可見如今元廷的氛圍。
又等待了一會,卻見有一隊怯薛押著一個中年男子過來。
眾人轉頭看去,臉色都蒼白了些。被押來的這人正是白樸。
白樸已經在大元才名遠播,且還有好幾樁事跡在士林中被傳道。
他幼年便經歷兵荒馬亂,寄養于元好問門下,元好問作為北方一代文雄,過世之后難免有好事者討論誰能繼承其衣缽,有人認為是白樸,但竟也有人認為是李瑕,還將兩人所作的兩首《天凈沙》拿出來比較。
再加上當年李瑕曾假扮白樸到開封接走楊果的事跡流傳出來,更添了白樸的名氣。
當然,不與南邊的宋國才子比較的話,白樸的詞曲在當世確實稱得上是「冠絕大元」了。
眼看這樣一個才子要被問罪,金蓮川幕府諸臣們有人惜才,有人則是真擔心對大元影響不好。
此時白樸被押來,便有怯薛過來道:「大汗讓你們進去。」
眾人進了大寧宮,只見劉秉忠、王恂正跪在忽必烈面前。
他們沉默了一會,由竇默上前問道:「陛下,不知劉秉忠、王恂犯了何事?」
「聰書記沒有錯,本汗讓他起來,他不起來。」
忽必烈的神色已然變得平淡。
也許是對漢臣們徹底失望了,讓他甚至懶得憤怒。
他揮了揮手讓人將彰德、大名府的消息給諸臣過目,末了,道:「現在李瑕已經包圍了邢州。邢州安撫使劉肅是聰書記的老師,邢州安撫副使劉秉恕是他的弟弟。」
話到這里,忽必烈轉向劉秉忠,問道:「聰書記,你是因為對你的老師、弟弟沒有信心,認為他們會投降李瑕,所以跪在地上不肯起來,是嗎?」
劉秉忠應道:「臣有罪。」
「你有什么罪?你沒有罪。」忽必烈道:「有罪的是本汗,因為本汗是蒙古人,不是天生的漢人,所以本汗在你們眼里有罪!」
「陛下息怒!」
金蓮川幕府老臣們紛紛跪下。
一直以來,他們所有人說的都是蒙語,忽必烈自稱大汗,漢臣們稱呼陛下也好,都是差不多的詞匯。
可惜心中所想卻是完全不同。
只不過,忽必烈敢撕破,漢臣們卻不敢。「臣等從未怪罪陛下。」
郝經首先贊道:「陛下應期開運,英明神武,喜衣冠,崇禮樂,禮賢下士,兼漢高帝、唐太宗、魏孝文帝之功!」
忽必烈輕蔑一笑,問道:「那你們為何在本汗沒死的時候就擁真金繼位?」
「臣等不敢」
「別說屁話,回答,你們是等不及了嗎?!」「陛下息怒」
「若不是本汗有罪,你們為什么一次一次地謀逆,一個一個地背叛?」
諸臣答不出來。
他們不得不承認,自從賀蘭山之戰以來,
確實是許多的漢臣不忠不義在先,背叛了忽必烈。
但他們這些漢臣又做錯了什么?一開始本就是蒙古人把刀按在
他們脖子上讓他們效忠的。
到現在,劉秉忠都還沒背叛,那些門生舊故們背叛了,他又能奈何。
或者說,功業之事,何時是按錯對來分?
安靜了一會兒之后,張文謙開口解了圍。
「陛下息怒,背叛大元者只是少數。天下間更多的還是忠誠體國之人。臣愿支援邢州,以確保劉肅、劉秉恕不降,堅守城池直到王師擊敗李賊。」
忽必烈沒有馬上回答。
張文謙又道:「請陛下相信臣。」
他是隨軍參加過賀蘭山之戰的漢臣之一,那一戰,李德輝降了、史天澤死了、張易反了,唯有張文謙一路逃回了開平。
他的家小也在開平。終于。
「允。」
忽必烈答應了張文謙的請求。
他不希望邢州也投降李瑕,雖然邢州處于真定府以南,戰略上的價值已不高,但這個地方不一樣,是他行漢法的開始,也是他君天下的開始。
只要邢州不丟,怎么都好。
「都起來吧,本汗知道你們為什么來的.把白樸帶來。」
被押在殿外的白樸終于被帶了進來。
忽必烈看了他一眼,開口道:「聽說,中統二年,史天澤打算向本汗舉薦你,但被你謝絕了,為什么?」
方才群臣應答語速很快,通譯官見那些舊臣都聽得懂蒙語就沒翻譯,此時便忘了翻譯。
而白樸聽不懂蒙語,整個人便站在那里發愣。
「這就是你們說的才子。」
忽必烈抬手指了一下,還笑了笑。氣氛一下子緩和下來。
這才是金蓮川幕府諸臣習慣了的忽必烈的寬仁態度。
通譯官也沒有被處罰連忙把剛才忽必烈的問話翻譯給白樸。
白樸這才答道:「草民.草民不是做官的材料。」
劉秉忠剛站起身,稍瞥了白樸一眼,對這個回答不甚滿意,但也還能接受。
忽必烈又問道:「你不是做官的材料,你父白華卻一直沒忘了做大事啊。」
「陛下,白樸雖說是逆賊白華之子,但其實從小就與白華毫無感情。」郝經連忙應道:「白樸自幼乃由元好問撫養。」
「正是如此,陛下,正是請陛下為'儒學大宗師'的元好問。」
「你們不必為他說話。」忽必烈道:「元好問也不肯出仕。」
「那是他年歲大了,身體不好。沒過幾年便去世了,否則一定仕奉陛下」
眾人紛紛為白樸解了圍。
顯然,忽必烈今日還是愿意安撫這些漢臣的,這才給了他們解圍的機會。
他再次抬手指向白樸,道:「你父背叛了本汗,但本汗打算給你一個機會,任你接替董文毅的官職。」
白樸聽得這蒙語,待聽了翻譯,才知自己被任為知制誥兼修國史,教授皇孫經典。
他不由大驚,連忙推拒道:「草民無才無德萬萬不敢受官。」
通譯官便愣了一下,沒有馬上翻譯。
他很清楚,忽必烈并不是看中白樸什么才與德,而是為了向漢臣表明一個態度,是在抄斬了董家以威懾漢臣之后,轉而展示寬仁的一面。
這幾乎已經是最后的耐心了,再惹怒了忽必烈,后果會很可怕。
「他說什么?」
「白樸謝陛下隆恩,愿意與白華斷絕父子關系。」王恂連忙用蒙語答道。
忽必烈略略點頭,道:「他會寫詞曲,那便讓他寫一首。來人,賜酒。」
「是。」
王恂也不用通譯官,
轉頭對白樸道:「陛下不記你的罪過,還拔擢你為官,你寫首詞,寫曲更好,記今日佳話,彰陛下圣名。」
白樸還在發愣,卻已有人端上了紙墨,盤子上還擺著一杯酒。
他文人氣重,還沒意識到今日有多兇險,又實在不愿為官,遂將那一杯酒飲盡了,提筆,沉吟。
那邊,劉秉忠、王恂、竇默、許衡、張文謙、郝經等等重臣們愈發緊張,俱低著頭思慮。
唯有白樸越來越放松,終于落筆,在紙上筆走龍蛇。
須臾,一首小詞便寫就了。
劉秉忠淡淡一瞥,白樸果然還在推拒官位。
好在他方才已在心中想好了一首歌功頌德的詞,他遂親自上前,準備捧起那張紙,念自己的詞以替換掉白樸的。
下一刻,忽都答兒卻已搶了上來,一把搶過案上那張紙看了一眼。
諸漢臣大驚。
然而,忽都答兒偏了偏腦袋,并不能看懂漢文,遂干脆將紙遞給那通譯官,道:「你來念。」
他似乎已察覺到方才王恂替白樸答話的內容不對了。
那通譯是個色目人,誰都不想得罪,接過紙,清了清嗓,朗聲念了出來。
「長醉后方何礙,不醒時有甚思。糟腌兩個功名字,醅渰千古興亡事,曲埋萬丈虹霓志。不達時皆笑屈原非,但知音盡說陶潛是。」
一詞念罷,那通譯收了紙,偷瞥了忽必烈一眼。
白樸無所求,無所畏,自嘲一笑。王恂則已捏了一把汗。
忽都答兒與桑哥等人對視一眼,終究是沒聽懂。
忽必烈則問道:「什么意思?」
劉秉忠搶先出列,用蒙語向忽必烈答道:「白樸頌贊了陛下是長生天開祥瑞才降世的圣皇,繼統中華,嗣欽大業」
雖說忽都答兒想害他們這些漢臣,但今日殿上能作解釋的,還是他這個漢臣。
他甚至自然而然地上前,從通譯官手里接過那張紙,準備回頭再將這首小詞換了。
一場危機就這般過去,之后忽必烈也沒有細查細問。
白樸依舊是不愿在蒙元當官,但這日之后卻是被一眾漢臣們拘著。
他不解,問他們要拘他到何時?這般為官又有何意趣?
無人能答。
末了,劉秉忠勸他道:「保命而已,要何意趣?」
但就這般「保命而已」地過了五天,一個來自邢州的消息卻讓這些人心中如受重創,讓他們覺得自己做的一切都是那般可笑。
「你說什么?!」
「張文謙還沒到邢州,劉肅與劉秉恕已經降了。」
「不可能,不可以.....」劉秉忠搖頭,不信。
他是不敢相信,也是不能夠相信。
一個是他的老師,一個是他的親弟弟。
他實在想不出來,是什么能夠讓他們不顧自己的處境,這么早就投降。
邢州城若要守,至少再堅守一兩個月是完全能做到的,到時燕京調撥過去的兵馬便到了。
「不應該的是李瑕奇襲進了邢州城嗎?劉公怎可能這么快就降了?」王恂問道。
前來報信的便是一名籍貫在邢州的將領,對劉秉忠說話還算客氣,但眼神中的擔憂和提醒之色已經顯而易見了。
「邢州城并未被攻破,甚至一矢未發。是李
瑕帶著王鄂、王惲等人親上紫金山書院,勸降了劉秉恕,再由劉秉恕勸降了劉肅」
「那就更不可能了,我二弟不會這么輕易被勸降。」
「具體情形我也不知,但如今流傳的消息是,李瑕在紫金山書院用一句話就勸降了劉秉恕。」
「什么話?」
「陛下不讓傳,但劉公既想知道」
那通風報信的將領四下看了一眼,顯得有些警惕。
待確認周圍無人之后,他才開口說起來。「他說,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
劉秉忠一愣,開口想要反駁,質問這怎么就勸降劉秉恕了。但話還沒說出口,他們卻沉默了。
接著,他們沉默了很久,想了很多。
他想到了那日在大寧宮白樸那首詞,那首忽必烈真的聽不懂,也不打算聽懂的詞。
他也想到了自己是誰,一個佛門居士,一個儒家學者。
最后,他還仔細想了想,自己讀書是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