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三日。
王恂趕到萬壽興國寺時,正見劉秉忠從古剎中走了出來。
在如今的大元朝,劉秉忠官任光祿大夫、太保、領中書省政事,稱之為文臣第一人亦不為過,但他身上穿著的依舊是那一身玄色僧衣。
那道身影站在寺門前,仿佛與身后的寺廟融為了一體。
王恂看著這一幕,莫名有些傷感。
說不清這傷感的來由,總之近來每每有種功虧一簣的挫敗感、曲終人散的孤獨感。
「先生。」王恂上前,行了弟子之禮,之后勸道:「先生不該來此。」
他確實是劉秉忠的弟子。
王恂出身于金國官宦之家,自幼聰穎好學,三歲過目不忘,他十四歲時,劉秉忠發現了他的絕頂聰明,遂留他在身邊教授算學、歷法。
待到他十八歲,劉秉忠將他舉薦給忽必烈,成為了真金的伴讀。次年,因他才華太過出眾,升為真金的老師。
如今王恂不過三十二歲,已官拜大元國子祭酒。
除了郭守敬,他算是劉秉忠最出色的學生之一。
但這日師生談的話,與學術無關。
「張弘范已查明,當日董文直、董文毅便是在這座萬壽興國寺邀見了張弘基,先生該避此處才是。」
「都沒人了啊。」劉秉忠道。
他望向遠處,只見整個元大都新城中所有在建的工程都已停了下來。
昔日熱火朝天的景象已經不見,工匠、勞力全都被征召入伍。
「張易已死,張柔被執,陛下來過兩次,將心懷叵測之徒篩了個干凈,這大都新城中誰還能與我陰謀勾結不成?我來這萬壽興國寺,真是來拜佛的。」
「學生明白,想必陛下亦明白。」王恂道:「只是先生何苦在此時觸怒陛下?」
這是很淺顯的官場道理董家兄弟在這個地方見了張弘基,結果劉秉忠剛剛從開平城回到燕京又跑過來,忽必烈當然會不高興。
劉秉忠道:「我是佛門居士、是儒家學者,有佛與儒才有我,若我怕陛下不悅,連寺廟也不來了,我便不是我了。」
「學生受教了。」王恂聽罷,又行了一禮,扶著劉秉忠往城外走去。
他們都是金國官宦之家出身,祖輩投降于大蒙古國,貪生怕死、貪慕榮華的想法必然有,但他們選擇了忽必烈,而不是選擇阿里不哥、海都,則是妥協之中也有堅持。
這份堅持,便是劉秉忠的「我」的成分,他是佛門居士、是儒家學者。
而忽必烈也曾經尊重、包容他這份堅持,因此有了大元。
君臣之間必須有這種尊重與包容,才能魚水相得。
所以,劉秉忠今日還是來了。
回去之時,路過了城門口,抬頭一看,能看到城頭上掛滿了人頭。
那是董家滿門兩百五十余口,以及張雄飛等人的人頭。
雖然來時已經看過一次了,但走時劉秉忠還是停下了腳步,瞇著老眼,辨認著那些面容。
太多人他都認識,甚至都是他的至交好友。過了一會,王恂說起了樁閑事,道:「前兩日,張弘范與友人飲酒,作了一首詩,題名《寄征衣》,詩云,「欲寄君衣君不還,不寄君衣君又寒。寄與不寄間,妾身千萬難。」」
劉秉忠已漸漸紅了眼睛,聽罷這詩,搖著頭道:「妾身千萬難?」
這搖頭之意,似在說著他對張弘范這個「難」字的不認同。
張弘范將謀逆案完全推到了董文直等人頭
上,卻把張家摘出來,這般行徑在所有人看來唯有「卑
劣」二字可以形容。
此事帶來的影響也使得張家的威望大跌,已為北面所有世侯警惕為所有士人唾棄。
對于大元而言,董家被抄斬,顯然威懾住了許多蠢蠢欲動的心思,暫時讓燕京的局面穩定了些。但有些裂痕似乎也更深了......
「那是張雄飛吧?」劉秉忠辨認了一會,忽然問道。
「是,他還牽扯到張易一案。」
「張雄飛是許州人。」劉秉忠道:「彰德、大名等路宣撫使游顯,也是許州人。」
「先生是說,張雄飛與游顯認識?」
「許州被屠城之后,活下來的只有那二十余戶,他們很難不認識。」
「那張雄飛既然叛了,游顯也有可能會降?」
「沒想到李瑕進兵如此迅速,出乎意料啊,怕是很快要到邢州了。」劉秉忠才從開平城回來,道:「寫封信給我二弟,讓他帶著諸公到燕京避難吧。」
「學生這就去辦。」
提到邢州,王恂眼神中也滿滿都是擔憂之色。
不過他心里還有一個想法沒有說出來。
他聽說,郭守敬早已投降了李瑕,且很受重用。如此一來有這么一位來自邢州的重臣在,唐軍該不會造成太大的破壞......
繼續往前走,他們回到了殘破的金中都舊城。
入城之際,卻是看到了城門旁的張榜墻上貼著海捕文書,捉拿的是個劉秉忠認識的人一一白華。
劉秉忠淡淡掃了那告示一眼,眼神中閃過憂慮之色。
才抵達住處,卻見另一名弟子正焦急地站在那踱著步,一見劉秉忠便幾步趕了上來。
「先生,出了一樁事。」
劉秉忠一聽這語氣,立即有了某種預感,捻著長須問道:「是白文舉被找到了?」
他雖憂慮,事實上根本救不了白華。
畢竟白華犯的是謀逆的重罪,且證據確鑿,誰沾誰死。
「不是,是白華之子,白樸白太素,被押回燕京了。」
「太素?」劉秉忠既驚訝又憂心,道:「還是牽連到太素了?」
王恂一聽,馬上也焦急起來。
「太素兄一直以來不問政事,近來幾樁大案與他毫無關系,拿他做什么?」
「先生,救救太素吧?我們北方文壇,能繼承遺山先生衣缽者,唯白太素一人。」
「走吧。」
劉秉忠沒有太多猶豫,又匆匆趕往大寧宮。
大寧宮。
忽必烈正在與吐蕃人桑哥、回回人賽典赤,以及蒙古參知政事阿里、忽都答兒等人討論增收賦稅以擴充兵力之事。
桑哥是個蕃僧,曾經是八思巴的侍從,隨著八思巴入京見到了忽必烈。因他見識廣博,會說各種語言,又懂得如何取悅忽必烈,忽必烈遂將他征召。
一開始,桑哥只是擔任總制院的官員。如今看大元戰事并起,急缺軍需,他便為忽必烈出謀劃策,展現出了善于理財的才能,受到了更大的重用。
今日,他一開口,又提出了一個讓忽必烈龍顏大悅的意見。
「大汗,我認為應該把有妻子家室、不遵守教規的僧人、道士、天主教士,一律入籍為民戶,這樣一來,大汗可以征收他們的稅賦,還要彌補他們過去漏繳的稅賦。」
阿里一聽就笑了起來,道:「桑哥,你說的有妻子的僧人,指的是劉秉忠吧?要大汗向他收稅嗎?」
忽都答兒早便看這些漢人不順眼了,見有
人嘲諷漢人,馬上就笑道:「劉秉忠為了不繳稅賦,故意每每穿得破破爛爛呢,哈哈哈..
這些話,忽必烈聽著并不高興。
因為當年正是他下詔,讓竇默將女兒嫁給劉秉忠。為的就是不讓劉秉忠當和尚,而是該當好他的臣子才對。
但桑哥的提議確實是不錯,忽必烈還是允了。
正在此時,有怯薛過來稟報道:「大汗,劉秉忠、王恂求見。」
忽必烈一聽,還是高興的,畢竟劉秉忠是從潛邸就在為他出謀劃策的智囊,如今大元危機四伏,正是這些潛邸舊臣再次施展智慧的時候。
「哈哈,本汗的聰書記來了,賜坐。我們正在商議增擴稅賦用以征兵的事宜,聰書記來出個主意。」
劉秉忠很聰明,沒有馬上提出來意,而是順著這話頭就說起來了。
「陛下不要擔心自從李賊入境以來,真正在戰場上取得的勝利并不大。他之所以一路攻到河北,在于有不少守將投降于他。要擊敗他,重要的不是兵力有多少,而是人心......」
順著這話題往下講了很久,等忽必烈問該如何穩住人心,劉秉忠再次提出了寬仁治國那一套。
而等到最后,避不開的,他還是提出了對忽必烈的請求。
「臣聽聞,白樸如今已被押回燕京,此人才名遠播,被譽為大元詞曲第一人。陛下若殺了他,必失天下讀書人之心。不如征召他為官,以示陛下之寬仁?」
忽必烈的眼神漸漸冷淡下來,問道:「聰書記今天就只為了這一件事來?」
劉秉忠已察覺到他的慍怒,正要解釋。
忽然又有怯薛上前,稟道:「大汗,竇默、許衡、張文謙、郝經、趙璧、商挺等人求見。」
「好啊,本汗的幕府老臣們都來求情了。」
劉秉忠背上一涼,感受到忽必烈的怒火愈盛,連忙道:「陛下,臣絕無半點私心,完全是出于為陛下考慮。」
然而,火上澆油的消息還沒完,一句話都還沒說完,又有信使匆匆忙忙趕進來。
「大汗,兀古帶急報,游顯已經叛投李瑕,唐軍包圍了邢州。」
一聽「邢州」二字,忽必烈即看向了劉秉忠、王恂的眼睛,又問了一句。
「聰書記這樣絕頂的聰明人,想到了游顯會投降了嗎?」
「臣......」
劉秉忠本想否認但又不確定今日與王恂的談話是否會傳出去,一時語塞。
「為什么沒有提醒本汗?」忽必烈又問道:「你有時間趕來為白樸求情,卻不提醒本汗彰德、大名會丟,這就是你說的為本汗考慮?」
忽都答兒站在一旁,看著一向都是談笑風生的劉秉忠額頭上沁出汗水,難得地感到出了一口惡氣。
他不由俯耳對桑哥道:「看這些漢人的丑態,都是不忠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