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希孟帶著羅貫中去查驗苗兵數量,這事情并沒有那么順利,士兵非常排斥,他們根本不愿意接受,甚至有人鼓噪,驅逐張希孟。
羅貫中看在眼里,都覺得氣憤難平。
“張相公,你好心好意來看他們,這些苗兵竟然不知好歹。我看用不著客氣,把他們關起來,也不給糧食,餓些時候,他們就明白好歹了。”
張希孟聽著,只是搖了搖頭,“傳令下去,把他們的菜金加兩成,讓大家伙先吃好了,回頭再想辦法。”
當天張希孟又叫來了劉伯溫和宋濂等人,大家伙聚在一起,商議辦法。
劉伯溫之前就聽張希孟提過這事,因此他沒有那么上頭,反而十分認真地思考。
“張相,楊家的這些苗兵起自飛山蠻,往上數,就是兩漢的五溪蠻,再往上追溯,甚至能追溯到蚩尤,也就是三苗,或者苗蠻。。”
聽劉伯溫說到了蚩尤,羅貫中忍不住笑了起來,“伯溫先生,這又不是講古,用得著那么復雜嗎?”
劉伯溫呵呵一笑,根本不搭理羅貫中,你的那點水平,跟幾年前的老夫,都沒法比,更遑論現在了。
“苗兵和漢家有著千百年的隔閡,摩擦沖突不斷,互相戒備,也是有的。若是一下子就讓他們放棄戒心,親如一家,反而是癡心妄想了。張相,這樣吧,我和景濂兄去苗兵那邊瞧瞧,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張希孟笑道:“伯溫先生愿意辛苦,自然是好的。但是我也不能閑著,這事情關系到能不能從側翼包圍天完的大事情,馬虎不得。我記得納哈出,還有別不華,他們都跟苗兵有過往來,對了,還有阿魯灰,禿堅,咱們一起動手,多管齊下,走訪了解,打開心扉,摸清楚苗兵的心思,只要能溝通,就贏了一大半!”
劉伯溫點頭,宋濂雖然不愿意,但勉為其難,也決定辛苦一下。
羅貫中對此卻是不以為然,這些苗兵都投降了,他們的主將也被控制了。
解決他們還不容易?
給他們賞賜,愿意聽話的就用,不愿意聽話的就除掉,只要手段霹靂,足夠強悍,就不愁他們不聽話。
張希孟純粹是沒事給自己找麻煩。
那可是好幾萬人,一個一個聊,能聊到什么時候?
根本是笑話!
羅貫中是一肚子不解,但是他又沒法干涉什么,只能忍著。
這一次走訪,一下子就持續了半個月之久。
張希孟和大家伙早出晚歸,有時候干脆就住在軍營,不光是他們,就連孫炎,還有他的許多同學,都被劉伯溫發動起來。
悉數到了苗兵中間,跟大家伙同吃同住,一起聊天,詢問彼此的想法,打聽他們的心思……足足半個月下來,大家伙再次坐在一起,臉上既有疲憊,也有釋然。
有些事情你是不仔細了解,就沒法真正掌握的。
“讀書萬卷,只怕不如行步萬里,過去我都覺得書上看來的,才是先賢至理名言,微言大義。可如今走了這些日子下來,我倒是有些疑惑,真正的學問,怕是要用腳走出來才作數!”
說話的正是宋濂,他最初并不怎么喜歡這個舉動,只是硬著頭皮去做,可是半個月走下來,宋濂真的有了頗為深刻的認識,再看苗兵,已經全然不同了。
感觸更深的還有劉伯溫。
前面張希孟就跟他說過,要行走萬里,踏遍天下,才能恢復中華,再造山河。當時說的是等天下一統之后,可是很快就遇到了苗兵的問題,就讓劉伯溫開了大眼。
說炎黃戰蚩尤,好像有些扯得太遠,跟現在的事情不挨著……可真正走下來,聊下來,大家伙有著清楚認識,這還真不是神話傳說那么簡單。
蚩尤戰敗之后,大部分部眾被黃帝兼并,融入了中原文明,但也有少數人向南遷徙……后來在堯舜年間,這些三苗部落繼續起兵作亂,堯舜派兵征討,把他們又給打敗了,迫使繼續南遷。
這些事情都在夏商周三代之前,怎么看都像是上古傳說,雖然史記中有記載,但總覺得不那么真實可靠。
可了解了苗兵的情況之后,大家伙竟然覺得這可能就是真的。
因為苗兵主要分布在西南的山區,也就是后世的湘西,貴州一帶……楊完者的大本營就在湘西南的邵陽、懷化一帶。
這也是三國時候,五溪蠻的主要分布地區。
由于這一帶山嶺密布,地形崎嶇,耕種條件遠不如平原,這也證明了發生在上古戰爭的結果,黃帝成了勝利者,占據了肥沃的平原地帶,失敗者不得不退到大山,結寨自保。
而進入山區之后,苗兵就和中原的漢人,出現了差別,而且差別越來越大,宋濂率先道:“我跟幾個苗兵聊天,說他們的頭目將領,可有欺壓盤剝,可有苛捐雜稅……結果他們怎么說?他們說頭領才不收田賦,沒有盤剝!”
羅貫中一驚,他下意識搖頭:“怎么會?他們撒謊!”
宋濂搖頭,“他們沒有撒謊,苗兵的確不收田賦。”
“那,那他們的日子很好啊?”
宋濂忍不住笑出來,苗兵怎么會過得很好,常識告訴大家伙,根本不可能。
當他再仔細了解,就弄清楚了情況。
“苗兵的確不收田賦,但是所有山寨青壯,都要給首領無償服役,還要充當兵卒,上陣打仗。”
他們是沒有田賦,也沒有苛捐雜稅,但是卻不意味著他們的負擔小。
恰恰相反,大多數苗兵自小生活在山寨里,他們要替頭領無償做事,耕種,當兵,修橋鋪路,建府邸莊園……一言以蔽之,他們的處境更像是農奴,遠比一般漢民過得辛苦。
聽宋濂談到這里,劉伯溫也笑了,“說起來我也發現了一事,我跟他們聊,是否有貪贓枉法,陷害無辜,有沒有冤假錯案?許多人竟然連什么是法都不知道!”
還有沒有法令的地方嗎?
聽著都新鮮!
事實上的確是有的,又要回到了最初,苗兵山寨分散在一個個的山嶺中間,自成天地。
他們彼此聯絡不多,也不聽衙門的管束,就跟一個個小王國似的,怎么可能有統一的律法?
但是要說他們就沒有規矩嗎?
那也是不對的。
這些地區自從隋唐開始,就演化出了一種組織形式,叫做“門款”,大約就是幾個,幾十個臨近的寨子,湊在一起,公推一個款首。
由款首負責治理這一片。
這個所謂公推,也不是所有人都有資格,自然是每個寨子的族老,頭人在一起商議的。
平時遇到了事情,由款首挑頭,各個寨子的族老湊在一起,還要開會解決事情,這個會議被稱作合款。
大約就可以把寨子的聯盟稱作門款,解決門款內部問題的會議叫做合款,而首領則是叫做款首。
一些大的門款,控制的人口眾多,實力強大,要對外用兵,光是一個款首還不夠,因此會推舉出負責軍事的“硬手”,還有負責行政的“行頭”,祭祀神明的祭祀等等職位。
而除了這些掌握權力的人之外,其他的人統稱為田丁,也就是替首領們耕種的農奴。
遇到了戰爭,還要服役打仗。
他們完全被首領控制,一切都要聽從首領的號令。
這時候你跟他們說均分田畝,就有些好笑了。
我們本來就沒有田畝,土地都是老爺們的。老爺都是天生的貴種,別看中原王朝講究三百年的輪回,我們可不講究這個,首領都是世代傳承的。
比如楊完者,他的祖先能追溯到五代時候的楊再思,這都改朝換代多少次了,他們依舊高高在上。
主宰著這一片土地的命運,哪怕楊完者死了,土地依舊是楊家的,大家伙還是給楊家當奴仆,聽從楊家的號令,至于朝廷啊,衙門啊,國法啊,都是狗屁!
大家伙聊到了這里,都豁然開朗,苗兵這事情,的確不是那么簡單的。
張希孟看到眾人,除了羅貫中之外,都感觸頗深的模樣,臉上露出了笑容。
“所謂對癥下藥,都說苗民的情況和漢民不一樣,但是要我說,除去表象之后,他們的處境更加艱難!比動員漢民更容易!關鍵是我們要把道理講清楚!”
大家伙精神為之一振,“請張相指點!”
“談不上指點,我們過去跟老百姓講,官吏貪墨枉法,陷害無辜,冤假錯案無數……可是到了苗民這里,根本是沒有統一的律法,他們的命就捏在頭領的手里,生殺予奪,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再有田畝的問題,他們不是均分不均分的問題,而是最基本的耕者有其田,他們需要明白的是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塊地方,還真不是楊氏一直說了算!”
“再說清楚一點,我們需要的是改土歸流,徹底解決土司的問題,用我們的官吏,去治理苗民。要讓苗兵知道,他們可以得到更多,擁有自己的土地,面對冤假錯案的時候,他們也有伸冤的可能。”
“正因為壓榨的更深,受到的苦難更多!他們爆發出來的反抗力量會更強!”張希孟信心滿滿道:“諸位,這里面的關鍵,就是咱們能不能講清楚道理,能不能讓苗兵覺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