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天氣越來越冷,洛河兩岸的民夫也越來越多,再加上承福坊與承福門之間這片空闊區域,本就是洛水轉運宮中的大碼頭,卻是成為了眼下最大的工場與民夫集散地,繼而使得承福坊靖安臺周邊也盡是民夫。
先來的民夫主要是拆,紫微宮正殿乾元殿被整個拆除,大量的木材、裝飾品、磚石被重新評估,認為可以繼續使用的轉到乾元殿西側空地上就地保存,認為不合格的……磚石委實沒法用,但木材和裝飾品卻大量流入東都城的民間市場中。
富戶豪門爭著搶著想要一截木頭做成房梁、門楣與棺材,裝飾品稍微改一改,誰家能弄一件,也是送禮、炫富的最佳選擇。
除此之外,金屬制品也被挑揀出來送往城南重新熔煉,一時間城南地區煙火不斷,晝夜不停。但僅此一項,就使得城南各坊市的幫派死灰復燃,徹底興旺起來。
那里的貧民,愿意用一切代價來換一個鐵錠或者一塊廢銅料,然后大頭被幫會輕易收走。
而僅僅是半月之后,隨著乾元殿的主體被拆除,城南的熔煉坊還在冒煙的時候,城東的民夫營地與窯坊也都被紛紛建立,洛水周邊開始出現更多的民夫,與更多打著皇室旗號的貢物,這反過來,又使得整個東都北部的洛水兩岸成為了肉食者狂歡的湯盆。
不要問張行怎么知道的,他一個白綬,坐在靖安臺島上,處理一些刑獄方面的文書,論罪、保人、放人,什么都沒變,甚至什么都沒動,可所謂往來收入卻暴增了七八倍。
好像隨便一個混混都能拿出幾貫錢來,分潤給他們這些坐地的系統性肉食者一樣。
“三哥,十二郎,外面開始抓逃人了。”
又是一個平平無奇的坐班日,秦寶前來小院沖茶摸魚,順便做了匯報。“金吾衛和新募的上五軍,還有凈街虎,都接到了軍令,要仔細勾勒逃人……”
“為什么要逃跑?”正在屋子里火爐旁填表格的張行猶豫了一下,問出了一個問題,一個他內心清楚會非常很可笑的問題,但他是真的好奇。“工部不是發了帳篷和冬衣了嗎?”
“工部……這哪是什么有沒有帳篷和冬衣的事情?”秦寶端著熱茶苦笑了一下。“怕嘛……離了東西都,到了外面,根本上都還是農民,半輩子沒離過家,只知道鄰居被征了二伐東夷的徭役,結果只回來一半;知道兩個叔父征了修東都的勞役,結果都沒回來,來到這里又挨了幾天凍,莫說冬衣來了,便是再給了工錢,謠言一起,也只想著逃回家去。”
“真是犯蠢。”一旁早就過來的李清臣眉頭緊皺,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思。“再累再苦再冷,不過是半個月工期,就在皇城邊上,哪怕是為了應付朝中議論,也總不可能讓你為此凍死餓死,結果這一逃,反而要淪為罪人,被抓了便是沒有當場打殺,帶回來也要罰為官奴,生死無忌,而且如何能安穩逃回家去?逃回去路上才會被凍死的居多!逃到家里了,也只會連累家人!”
“真逃回了家是不會連累家人的。”門外忽然有人開口,卻居然是黑綬胡彥,引得廂房內烤火的眾人紛紛起身。
“都坐……”胡彥入得屋內,早有人奉上熱茶,接過來以后喝了兩口,也是搖頭。“你們還是年輕,不曉得道理,事情是這樣的,自古以來,朝廷上上下下就都只習慣看上面,因為上面能摘你帽子要你腦袋……所以,這事放到地方上就是,他們只在乎能不能抓到一定的役丁給上面交差,至于役丁死了還是跑了還是回來了,反而懶得計較。”
眾人紛紛頷首,這也本是一點就通的道理。
非止如此,胡黑綬的話再往延伸到工程上,大家也都能想到是個什么說法。
無外乎就是最上頭的圣人只要工期和結果,不管其他,然后中間的白尚書這類人為了向圣人交代,就要為了工期和結果征發足夠多的役丁與索求足夠多的貢物材料,而等到了更下面,漸漸不體面起來,自然就會為了完成工程壓迫過度……最后,終究會讓這些役丁來承擔一切。
錢財收益往上走,受苦受難往下攤,自古以來皆如此。
當然,大家大約也都知道,這個最上頭的圣人是議論不得的,白尚書也是自家頂頭上司的親爹,便是自己這群人,別看這里人模狗樣的哀民生之多艱,可實際上也是吸血的錦衣狗,所以都只是點頭,不好接話。
摸魚八卦,也要講基本法的。
“可要是這樣。”
填完表格的張行好奇以對。“陛下登基以來,修東都、一征東夷、二征東夷,包括還有一次遷都,這都是數以百萬計,甚至累積近千萬人/月/次的超大徭役,若是連這種幾十萬人,累計百萬的徭役都要損失許多,那之前幾次又損失多少?這么多人,不會對人口造成傷害嗎?然后為什么征稅沒有出問題呢?”
“多少還是大魏近乎一統四海,人口太多的緣故吧?”李清臣若有所思。“大魏得有萬萬人口吧?”
“有的。”旁邊有人應聲。“不止。”
張行也即刻頷首。
確實是不止,他專門留意過類似的東西,不說別的,只是從這個世界的地理異化上便可以輕易得出結論。不說別的,東夷五十州、北荒七鎮七衛,就明顯是個相對的超出概念。而且類似的地理變遷還存在于南嶺,以及南嶺更南的地區,外加巫妖兩族遺民盤踞的漠北地區加東南二島。
除此之外,因為天地元氣的存在,很多土地的開發和肥沃程度,也不是另一個世界的封建時代能比擬的。
而這些變化,似乎跟那些至尊、神圣、真龍全都脫不開干系。
比如說,當年南方赤帝娘娘之所以能證位,本身就有疏通南疆山脈、河流、海疆的功位,與那位靠殺殺殺起家的黑帝爺形成了鮮明對比。至于最晚那位起于巴蜀白帝城,為了入主中原白帝爺,雖然也是殺殺殺、砍砍砍居多,卻不是只砍人了,這位一面在蜀地大肆開河砍龍,肥沃土地,另一面干脆拔山斷江,開拓漢水,以漢水為出兵通道,直接一路砍到中原腹地。
斷江真氣,斷江真氣,真以為人老人家沒斷過江啊?
張行看《白帝春秋》,光是那里面的記載,這位白帝爺就砍過大小十四條江河。
“你看嘛,人太多……這些役丁損失了,固然不是好事,但動搖不了大局。”李清臣喝完茶,雙手一攤,理所當然。
旁邊胡彥倒似乎是更想說些什么,但忽然往外面一看,反而住嘴。
張行也總覺得哪里有些邏輯上的不對,但也很快住嘴,因為他也察覺到了外面的動靜。
“張行,張三郎……出來一下。”
隨著白有思的一聲招呼,何止是張行,除了剛進來的黑綬胡彥穩如泰山外,滿屋子人幾乎都跑了出去,反倒是張行落到了后面。
“你們……算了。”白有思持劍下馬,見到這么多人,也是預料不及,本來似乎有些什么關礙,也懶得計較了。“張行,仲秋節那日,我家遣人去請你了?”
“是。”
周圍人齊齊望來,張行依舊坦然。
“你沒去?”小顧等官仆準備上前將馬牽走,卻被白有思擺手屏退。“牽一匹馬來。”
“沒去。”張行看著小顧去牽馬,脫口而對。
“為何?”白有思認真追問。
“當日原話是‘張某雖窮,卻有些窮志氣,感念吉安侯府之前收留的恩義,若有差遣,一句話便來報答,但絕不做侯府門客’。”張行若有所思。“怎么,難道惹惱了巡檢哪位長輩,覺得我不識抬舉?”
“不至于。”白有思搖頭。“大錢也受邀了,但也沒去……我也覺得你們沒去是對的。”
跟著白有思過來的錢唐朝張行點了下頭,倒是恢復了幾分風采。看得出來,張行不出外勤的選擇的確避免了很多矛盾,不然錢唐也不至于這般輕松。
不過,張行還是看向了白有思,他知道,對方不會無緣無故的說到這個話題,尤其是這都過去一個多月了……還要小顧去牽馬。
“家父想見一見你和大錢,就在今晚。”白有思猶豫了一下,終于還是當眾落落大方說了出來。“這次他是先來問我,我想了下,倒也無妨……畢竟嘛,如今他也是南衙一員了,有吏選之權,見一見,我覺得對你們倆總沒有壞處。”
選曹司屬于吏部,但實際上吏選之權卻歸于南衙統攬,這是先帝廢除郡君對輔官、佐官的征辟傳統,改為中樞選吏后的政治傳統,也是大魏看起來跟之前那些玩意不一樣的地方。
而南衙諸公之貴重,也在于此。
要知道,這可是科舉形同兒戲的時代,沒幾個人會看你文憑,南衙一點,你便有可能一躍為一州別駕,一郡郡丞,還想什么呢?便是之前出了天地人英才榜,之所以說是鬧得人心波動,也是因為他最終引起了南衙諸公在選吏、選將上的注意。
實際上,眾人聞得此言,皆面露艷羨之色,便是李清臣也摸著自己剛到手沒幾個月的白綬有些不安起來,胡彥和秦寶也都有些感慨。
錢唐更是面色潮紅。
唯獨張行,明顯皺了下眉頭,但很快又收了起來,只是拱手行禮:“既是巡檢的好意,這次斷然沒有拒絕的道理,張行愿往。”
白有思瞥了一眼對方,點點頭:“那就上馬吧,你是知道地方的,咱們騎馬過去,一刻鐘便到。”
一旁早已經牽來一匹官馬的小顧趕緊上前。
三人重新上馬,也不多話,直接打馬出了靖安臺,轉向挨著北面城墻的進德坊,來到了那占了半條街的吉安侯府外。
白有思既到,門前十七八個人蜂擁而上,早早接過馬匹,推開一扇門來,并有人往里通報不停。
而張行剛剛與錢唐一起進了門去,白有思卻又回頭相顧,狀若無事:“對了,若是我爹問起我平素行止,你們記得要實話實說。”
錢唐還在發愣,張行卻已經頷首:“知道的,我們巡檢從未去過溫柔坊,也沒有與人賽過馬,更沒有酗酒的毛病,也沒有罵過人……”
白有思紋絲不動。
張行醒悟,即刻扶額:“也沒有夜間在東都城上亂飛,偷聽人墻角的毛病。”
錢唐趕緊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