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有思終于冷笑了一下,然后抱著長劍轉身便往里而行。
張錢二人不敢怠慢,隨即跟上。
入得大門來,先是一個巨大的分山君、避海君合影石雕,轉過去豁然開朗,偌大一個院子,中間一個石板大路宛若街道,兩側插著長兵,與門前所立長戟相似。再更遠的兩側挨墻廊下,則是弓弩、短兵。
左右往來,有錦衣都管,有青衣小廝,還有一些健壯中年婦人,但更多的是布衣大漢,他們見到白有思皆俯身問好,態度恭敬。
與此同時,左右兩側更遠處,依稀有兵器交撞聲、弓弩張撲聲傳來,曾在此處住過幾日的張行心知肚明,兩邊都是習武場與靶場,再外側則是這些壯漢的宿舍,而自己就曾經在這些宿舍的套院里住過。
這些,就是典型的家將、家兵了,而且是合法的家將家兵,加一起約五百人,乃是白有思親父白橫秋早年獲得爵位以來,按照柱國將軍那種軍事傳統,歷次大功疊加的……而五百這個數字,其實已經跟白有思伯父所繼承的國公府不相上下了。
而如今,這位吉安侯又以四十六七歲的年紀入了南衙。
只能說,人的際遇果然……果然還是要奮斗出來的。
也不知道走了幾進院子,三人終于停下,白有思自和幾名隨從的都管外加幾名迎上來的使女先走了進去,而錢唐與張行卻忍不住面面相覷——無他,他們居然來到了擺著三輝四御神像的祠堂前面。
這算啥?
進來先發個誓還是先拜個堂?
一住s://
但來不及多想了,白有思進去片刻,便有四位使女迎出來,再將門前二人引入祠堂。
進了祠堂,規制也遠超一般人家里。
如尋常百姓,能供幾個小木雕,已然足夠,平日參拜,都要去村社里的公祠才行,東都這里,也是坊內立著公觀公廟的,而且幾乎每個坊都有單獨敬奉的寺觀,或尊三輝,或敬四御之一。
一直到了馮庸那種級別的財主,才有錢在家里專門置一間大房子,四面擺上四御,中間供上三輝,然后周邊擺上自家祖宗牌位。
吉安侯府這里,就更加夸張了。
祠堂內部居然還有一個小院,四面儼然是四御的各自獨立廟觀,中間庭院正中,有一中空亭子,亭內則是一個合抱粗細的三輝合一‘金柱’,銅質涂金的珠子上全是是日月的花紋,高大數丈,宛如一顆大樹,唯獨此樹不開花不結果,只是頂上一分為三,各自豎起了一日二月三輝的雕塑而已。
這還不算,周邊四角居然還有角亭,里面還有幾條民間名聲較好的真龍雕像。
“哪個是錢唐?”
就在張行注意力稍稍被四面神像吸引的時候,金柱之下,一名頭發花白、身著錦衣的老帥哥已經在蒲團上開口了。
張行注意到,此人身前擺著一張棋盤,而棋盤黑白分明,早已經下到中盤,卻少了一個對手——白有思是立在這老帥哥身后的。
甚至,棋盤對面根本就沒有另外一個蒲團,也不知道這位白公在和誰下棋?
“小人便是錢唐。”錢唐明顯有些緊張,以至于拱手行禮時本能咽了一下口水。“見過白公。”
這個聲音,莫說白橫秋在傳聞中很可能是一位摸到宗師層級的高手,就算不是,以普通人的耳力也能聽得清楚。
所以,錢唐馬上咽了第二次口水。
“大錢是吧?早就聽過你的名字了。”
白橫秋轉過身來,按著棋盤笑道,語氣格外和藹。“思思這個人,勞你在旁久久辛苦了。”
錢唐趕緊自謙:“都是巡檢遮護我們手下人,哪里是我們辛苦?”
“不是這樣的,我的女兒我如何不懂?”白橫秋在蒲團上一面按著棋盤,一面捻須笑嘆。“她生下來不久,遇到南帝廟的道人,便非說她是威凰之命,將來是要證位成龍成神的……此言雖然無稽,但也確系自幼天賦過人,十幾歲送入太白山三一正教里,修行一日千里,連我這個當爹的都只能服氣,年輕人中也就是因為年齡稍微司馬二龍一籌,但也大差不差的。”
言至此處,白橫秋回頭瞥了一眼扶劍而立宛如石雕的女兒,繼續感慨:
“其實,世家子弟該有的教育也沒少她,只是她修為這般高,又是這般家室,而且終究是個少見在外做事的女孩子,不免有些偏執與傲氣,也有些天真和不接地氣……不像司馬二龍那般,做了官后,自然而然就可以跟手下廝混在一起,曉得民間疾苦,知道官場詭譎,懂得江湖無奈……所以,有你這般老成的人跟在身邊,委實是她的福氣。以后,也要你繼續辛苦了。有什么難處,或者勸不動她的,直接來尋我便是。”
錢唐振奮莫名,忙不迭應聲,卻是眼淚都快下來了,以至于稍有哽咽之態:“必然不負白公今日言語。”
白橫秋點點頭,然后捻須看向了面無表情的張行,卻又嘆了口氣:“張三郎,我也多次聽過你的姓名和事跡……是不是之前在我家住時,有些不爽利,下人慢待了你啊?”
一直面無表情的白有思忍不住低頭瞥了一眼自家老頭的頭頂。
已經拱手彎身的張行也怔了一下,然后連忙起身搖頭,實話實說:“沒這回事,這必然是有小人挑撥,還請白公明鑒。”
“哦,那估計是誤會。”白橫秋點了點頭,若有所思。“不過,我能誤會也是有緣由的,只是聽你事跡,和他人轉述你的言語,我便也能猜度到,你是個真正有本事的人,前途不可限量……那么年輕熬資歷時,稍有些憤世嫉俗,想來也尋常。”
張行耳聽著似乎卻有些不對。張口欲言,卻不知如何辯解——就他這大半年在白有思以及其他人面前發表的那些不和諧言論,也委實沒法辯解。
“你看這樣好不好?”白橫秋繼續摩挲著棋盤,飄忽言道。“我看你馬上就八條正脈盡通了,難得好天賦,那明日去南衙議事,我便尋你家中丞提個名,先轉去巴蜀或江東做個地方上的黑綬,過兩三年,修為上來了,資歷也有了,便轉個一州的別駕……”
此言既出,金柱之下,氣氛一時有些詭異。
白有思是驚訝于張行修為突飛猛進,之前那般快通了第六條已經很神速了,然后做了白綬,然后開始沖第七條她也知道的,但如何練第八條正脈也在眼前了?
錢唐的心情就復雜多了。
首先,他肯定也驚訝張行這么快就在修行上追上了自己,但也暗暗驚訝于白公的修為層次,因為自家巡檢明顯也很吃驚,而這位白公卻一眼望知,可見利害。
不過,更重要的心思在后面,在白公此番言語之上……若是按照這位白尚書的安排,一面乃是讓張行離開了東都,少在巡檢面前露面,不免讓他錢白綬心中稍作放松;可另一面,以這位的身份,公然許諾一州之別駕,便不大可能無效,而這則意味著,張行將會在二十七八歲之前成為一州之別駕,登堂入室。
那到時候,雙方的根本身份層次可就拉開了,而江湖兒女……白巡檢也不像是一兩年就愿意安定下來的人啊?
當然,其他幾人怎么想的不知道,張行此時也有些心思古怪,他總覺得,這老頭的意思是——給你五百萬,支票在這里,簽了字,離開我女兒。
而且,跟錢唐的心思一樣,張行也覺得,這五百萬好TM誘人啊!
立即就是黑綬,兩年后就是一州佐貳,三十五歲前說不定就能回東都做個什么中郎將啥的,出君入將了屬于。
“白公若是這么抬舉,我若不應,豈不顯得我不識抬舉?”
張行想了一想,又看了一眼重新開始面無表情的白有思,終于認真拱手行禮,然后懇切開口。“但是,正如白公所言,我這人素來憤世嫉俗……這些天,我在靖安臺安坐,看白公督造明堂,總有些事情如鯁在喉……蒙白公厚愛,若是今日不吐,非但自己不快,更是有負白公之提攜,有負巡檢多次生死相持……白公,能否請我放肆一言?”
白橫秋死死盯住了這個不識抬舉的小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