黜龍  第三十五章 雪中行(4)

類別: 歷史 | 架空歷史   作者:榴彈怕水  書名:黜龍  更新時間:2022-06-15
 
一陣北風呼嘯而過,秦寶勒馬在隊伍東北面數里外的枯樹林側,望著眼前白茫茫一片,心下疑慮不減。

身后有錦衣騎士上前,壓低聲音來問:“二爺,一路上除了幾個逃亡民夫,都挺干凈,還要繼續往前走嗎?再往前就與谷熟城齊平了。”

秦寶思索片刻,咬咬牙,回頭相顧:“再走走,走到谷熟那邊大道上去,再沒事就回去。”

說著,一夾胯下斑點豹子獸,便頂著寒風繼續往北而去。

身后騎士,也立即提速跟上。

同一時刻,張行立在馬上,手搭涼棚,眺望了一下后面還很長的隊伍,眼見著寒風卷起,逼得許多人狼狽更甚,卻也看的出神。

片刻后,他放下手,看向了身前形狀有些滑稽的熟人,從容來問:“老王,聽人說今晚是要宿在兔園?是不是還有四五里路程?”

王公公沉默了片刻,也徹底回過神來,乃是狠狠瞪了身側那名內侍一眼,然后嚴肅反問身前之人:“張三爺,咱們如今不是同路人,你問這個干什么?”

話音剛落他就后悔了,因為對方直接翻身下馬扶著腰中彎刀朝自己走了過來,這使得渾身冰涼的他硬是擠出了幾滴汗……自己一個丟了東都大宅美妾的公公,犯得著在這里充什么英雄好漢嗎?

據傳聞,這位可是忽然砍了南衙相公腦袋,然后眼皮都不眨的主。

“沒啥意思,就是幫你推個車子。”說著,張行直接從對方僵硬的身體一側走過,大大方方來到陷在泥里的車前,然后便來含笑招呼那些挨打的和打人的束棒內侍。“你們都愣著干什么?別管之前的事了,也不要管什么同路人不同路人,王公公是個講大局的人,不會難為你們的,但你們也該老實點……后面一堆車堵在這里呢,過來跟我一起把車子推出去,省得待會摸黑生火,又凍又累,躺下就起不來。”

周圍人,無論是束棒內侍,還是那些騎士,全都面面相覷,一時有些小心翼翼之態。

“你們也別看著了。”張行見狀,也不著急,只是回頭來望。“來幾個好手幫忙推車子,再來兩個人扶住王公公,我與他好久沒親近,既然道旁相逢,便是緣分,到兔園那里,一起喝口熱湯總是要有的。”

此言一出,那些騎士似乎有所悟,立即下馬,涌來十幾人,其中兩人搶先扶住王公公,剩下幾人干脆利索,一擁而上,果真隨張行一起奮力去抬大車。

而這個動作,也打消了那些新來束棒內侍的最后疑慮,他們忙不迭跟上,乃是蜂擁而起,參與其中……委實說不清楚這些人是被這些錦衣騎士的樂于助人所感染,還是覺得趁機擺脫王公公的注意力比較劃算。

總之,眾人合力,外加這些騎士明顯有些修為的樣子,乃是輕松將車子抬起,推到了路上。

這還不算,這位張三爺復又低頭去看地上那片泥淖地,竟然不慌不忙拔出刀來,往地上一指,然后眾人親眼所見,可能是天氣寒冷,所以顯不出寒氣,所以只見到一條宛如實質的銀灰色真氣順著道身往泥淖中鋪陳而去。

片刻后,還帶著血絲、腳印,包括半個草鞋的整個泥淖便立即被封凍了起來。

這時候,張行方才收手,前后催促,讓車隊迅速啟程,莫要耽誤了時辰,甚至不忘讓那些騎士協助傷員爬上空置下來的馬匹,一起上路。

接下來,兩撥人除了一些哀嚎與道謝聲外,居然安安靜靜,相安無事,張行甚至在全身板結的王公公注視下沿途收攬了許多男女傷員,并在車隊走到距離兔園幾百步的地方停下后,繼續幫忙推車拉畜,設置擋風帶,以至于親手幫忙點燃篝火。

仿佛在做什么天經地義之事一般。

這個時候,日頭已經挨著地平線了,光線開始昏黃,但是北面寒風卻呼嘯不停,幾乎是立即把眾人經過的泥濘路面給凍了個七八分。而兔園外,到處都是哀嚎、哭喊、喝罵與懇求聲,聞之仿佛不似人間。

反倒是更外圍的屯軍與民夫那里,稍微安生了不少,安營扎寨,都有些章法。

六千屯軍,并沒有半支離開,只是隔著數不清的內侍、宮人營地,呈兩個半月形,大約護住大半邊。

“二爺?”

當中宮隊伍抵達兔園的時候,秦寶也乘著夕陽來到了谷熟城東面的大道上,但是說實話,此地一眼望去,也空空蕩蕩,泥濘板結的地面也似尋常,而這讓隨行的騎士們徹底放下心來,只是請示外加催促起了秦寶。

倒是秦寶四面望去,稍作思索便來問身側騎士們:

“這路為什么是黑的?”

騎士們面面相覷,最后還是一個白綬來笑:“二爺說笑了,咱們一路走來,什么路被趟過去,還能不黑?”

“咱們是咱們。”秦寶認真以對。“咱們是好幾萬人午后一起踩過去,自然要把泥翻上來……這條路怎么回事?咱們也走過?哪來這么多人,非得下午趕路?”

騎士們詫異去看重新板結的路面,心中也有些慌亂起來,但馬上又覺得有些勉強。

“畢竟是縣城對面的大路……”那白綬也認真來做探討。“而且昨夜咱們不就宿在谷熟嗎?會不會是曹太守催的急,昨天有民夫從這里往城中補充物資,所以弄成這個樣子?”

“是很有可能的。”秦寶頷首一時。“那咱們回去……從谷熟城繞一下,看一眼便是。”

這是個兩全的方案,騎士們也無話可說。

尤其是這時候路面已經開始板結,但不是過于僵硬,順著硬路走,速度反而提了起來。

實際上,秦寶奮力疾馳,居然在最后一絲暉光沉掉之前,越過了渙水,抵達了緊貼著渙水的谷熟城,或者說是來到了城下。

因為這個時候,城門早已經緊閉。

“二爺……應該確實沒啥事,咱們走吧!”

說句良心話,此時寒風呼嘯,一眾巡騎又冷又累,還要回兔園,似乎夜里還要去南面做巡視,也委實有些敷衍起來,也就是秦寶平素對下屬有板有眼,下面的人都愿意敬著罷了。

秦寶點點頭,終于也要放棄,便順著城墻外沿往南面大路轉去,然而,也就是轉過城墻夾角的角樓時,借著最后一絲余暉,騎在馬上的秦黑綬,一眼看到了角樓上的一個人影。

當然,全副甲胄的對方也在同一時間看到了他。

下一刻,似乎太陽便徹底落下,有些黑乎乎的城墻下,秦寶勒馬而駐,與上面那人在暮色中隔空“對視”。

騎士們不明所以。

但很快,上面的人便先開口了:“秦二郎,多年不見,牛達有禮了……聽我一句勸,莫讓三哥為難,也不要兄弟我為難,你若有心,自己也罷,多帶幾位兄弟也好,到東面甕城呆一晚,牛某自有水酒奉上,想來三爺也會立即過來給你做個安排……到時候兄弟相逢,一起干大事,豈不快活?”

錦衣巡騎們如何不曉得三爺是誰,腦子登時炸開,坐騎嘶鳴聲也一時在角樓下響個不停。

暮色中,秦寶看似沉穩,但內心之惶亂不比這些身后騎士好到哪里去,他最擔心的一個情況出現了,大的來講,這叫兄弟陣上相逢,小的來說,這是護送隊伍陷入到了絕對的危局中。

前者他預想過很多次,但總想不到應對的法子,唯一能確定的一點是,若是朝廷這邊占據全優,他必然要拼了命放對方離開,那個時候反而不用多想了。

但是,即便是秦寶自己也知道,面對著那位張三哥,他委實沒有太大可能性占據什么全優,更有可能的是被對方取得勝機,比如眼下……而這是最難堪的……他必須得嘗試解決問題,最起碼要當其職,履其責,盡力而為才行。

一念至此,秦寶毫不猶豫,立即回身勒馬相顧:“走!谷熟已經被對方大隊攻陷,城上的賊首修為武藝也不差于我,這個時候得趕緊向上方做匯報!誰先回去,誰做匯報!”

騎士們慌亂一時,趕緊隨秦寶摸黑打馬而走。

城上沒有吭聲,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明明谷熟城已經被義軍大隊全據,但角樓上卻似乎有點松了口氣的樣子。

秦寶打馬疾馳,順著早已經結冰的大道奔行,卻反而不敢走徹底硬滑的路面了,只能挨著道旁來行,可即便如此,一下午一傍晚的奔波,也開始有騎士陸續掉隊了,所幸秦寶本人胯下的斑點豹子獸是條龍駒,大約一個時辰之后,還是來到了早已經一片星火的兔園之外,然后不顧一切,往園內而去。

“竟然這般苦嗎?”

看著疾馳入園的馬隊,張行收回目光,繼續在篝火旁感慨一時。“其實興亡都是百姓苦,放到你們宮中這里也是一回事,好的時候,好處跟你們有什么關系?壞的時候,多半也是你們來受這個罪……眼瞅著似乎有機會能往上爬,但正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有時候問問自己是有牛督公的修行天賦,還是有高督公的狠勁?估計心里也明白,自己多半是路上被沉到洛水里的那個……當年靖安臺清理周圍潭水淤泥,從里面挖出來數不清的白骨,都是宮里沖出來的,連查都不敢查。”

張行說著這話,篝火旁,周圍鼻青臉腫的內侍們個個盯著他不放,外圍圍了一大圈的騎士們也都側著耳朵去聽,甚至有其他篝火旁的內侍端著粥碗循聲過來聽。

此間周邊,車上車下牲畜旁篝火畔,早已經擠得滿滿當當。

便是拿雪塊擦了臉的王公公,也只是在兩位錦衣騎士的夾坐中隔著火苗愣愣盯著這位黑榜前三的反賊,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說話……素來沉穩機敏的他絲毫不懷疑,此時若是他跳起來喊一聲這些巡騎都是假的,這個黑綬是個反賊,只怕不用身側兩人出刀使真氣,周圍陌生的小內侍們也會把他王公公認定為失心瘋給綁了也說不定。

原因嘛,倒也簡單,因為對面那位張三爺實在是太逼真了,而且太暖心了。

點燃篝火后,這廝四下走動,維持秩序,大約圈定了千把人的范圍,幾十輛車子與牲畜……然后便將傷者與過于勞累者送入內圈,安慰失控哭嚎的男女,組織宮人與內侍分組互幫互助……宮人幫忙做飯、用冰水擦洗衣物,內侍去做搬運與堆壘。

俄而,又有作孽的小部分內侍壓著柴薪米糧過來,卻居然仗著握有分發柴薪炭火的權力索要賄賂,甚至調戲宮人,也被這位張三爺遣人過去當場鎮壓,斬首了為首之人,公平來發炭薪。

這還不算,意識到風的確很大后,他又親自帶著幾個騎士,動身往屯軍、郡中官吏那里一行,認真交涉,給了一些金銀,多要了一些柴薪與米,相當于給這周圍千把人平均多要了一碗熱粥。

下面內侍起哄,想趁機多要,又被他制止,說冬日柴薪艱難,都是梁郡百姓冒雪出去砍伐供應過來的,米也是本地百姓繳納的,人家也同樣是冰天雪地,而且家中老幼也在苦捱饑寒,大家方才止住。

如今坐下,居然又跟這些邊緣內侍說了半天當日東都靖安臺,以至于伴駕出游關西、云內的故事,聽得所有人津津有味。

有時候王公公自己恍惚聽進去,都會忍不住想,要是這位沒造反,路上他來協助高督公,或者干脆自行做主,會不會真的好很多?想到這里,他便忍不住泄氣,想著干脆就這么裝糊涂過去。

然而,時不時北風呼嘯,擾動篝火,打斷交談,王公公還是會清醒過來,然后清楚無誤的提醒自己,對方這等級別的反賊,既然來了,就絕不會只來做個公道人的。

今夜要出大亂子。

而他,是北衙的公公,甚至是這群內侍目前唯一一支臨時可笑武力的首領。

從頭到尾,王公公都在天人交戰。

過了不知道多久,張行都已經說到三征了,忽然間,這位張三爺主動停了下來,然后往兔園核心區上方看去。

眾人隨之望去,卻看到兩道金色輝光一前一后,一大一小,忽然騰起,然后小者復又落下,只有一個稍大的輝光金點,在空中搖曳了一下,似乎要往北面來路而去,也是引來周圍宮人內侍驚疑不斷。

張行回頭,往身后去看,從容吩咐:“估計是哪位靖安臺朱綬要去辦事,雄大哥,你跟上去照應一二。”

在車上坐著聽熱鬧的一個雄壯騎士點點頭,直接扯下身上錦衣,然后一團紫色真氣渾身流轉,卻也是在眾人的目瞪口呆中低空騰躍了一陣,然后從兔園內部區域,猛地騰空而起,去追那個金色流光去了。

東都的人,尤其是宮里的,如何會沒見識?

只是片刻后,便有小內侍小心來問:“張常檢,你是黑綬,手下如何有比得上其他朱綬的高手?”

張行失笑,便欲解釋。

倒是旁邊早有懂得多些的其他的內侍來呵斥:“你懂個屁,張常檢早說了,他許久前便到伏龍衛了,我聽人說,伏龍衛雖然也算靖安臺,卻跟黑塔那邊不一樣,乃是直屬宮中的,還有自己的白塔,修為也都更高一層。”

眾人恍然,張行也笑:“沒錯,俗稱的大內高手,外面因為牛督公的緣故,都以為是你們,其實反而是我們了。”

眾人也哄笑起來。

笑聲中,還是有小內侍忍不住出聲來問:“可是我怎么聽說如今伏龍衛已經散了呢?”

這話眾人聽得清楚,又來看張常檢。

孰料,張常檢似乎沒聽到一般,只是繼續照著之前故事說了下去:

“回著之前說,我被余公公叫到御前,圣人問我什么動靜?我便哄騙圣人,說是有一群仙鶴騰空而起,圣人大喜,看我已經是黑綬,直接許了我一個郡守的位置。而那虞相公素來與我相善,又直接幫我弄個河北武安郡的好去處,當晚便拿到了文書。我當時雖然覺得不光彩,但又走了幾日,到了登州大營,還是決定去上任為好,便連夜動身離開大營,準備去河北赴任。”

遠處夜空中,隱隱有兩個光點在晃動,只是天氣寒冷,風又大,大家普遍性縮著頭,都沒注意到罷了。

譬如說張行這里,聽到這位張常檢自陳做了太守去赴任,周圍內侍都按捺不住,以至于有人當場來問:

“張常檢做了大郡太守,為啥現在又回來做了常檢,是遇到賊人造反了嗎?聽人說,河北、東境到處都是反賊!”

這個猜想就合理多了,包括之前有疑問的內侍都已經腦補出了回來因罪降等的戲碼。

“是也不是。”

又兩隊騎士從兔園中出來,沿著渙水向上下游分別馳去,張行瞥了一眼,繼續來說。“我帶著文書,從登州大營里出來,拿著羅盤,順著山勢去走,稀里糊涂走到了一個荒村……村里人明顯是春耕后整個逃離的,山坳里全是莊稼,村子里卻全是雜草,遮蔽了道路,偏偏這荒村還是我當年二征東夷逃回來時的落腳地,還是認識的……我在村里砍了半日草,怎么都砍不干凈,就心里負氣,覺得大丈夫生在世上,遇到這世道,怎么能去摧眉折腰事權貴,換個安享富貴呢?原本就覺得這個太守得來的太腌臜,此時起了意氣,干脆掉頭折返了!”

眾人聽得入迷,有人不顧身份,忍不住催促:“沒遇到賊,那后來呢?三爺回來后呢?”

“回來后,本想憑一股意氣做些大事……”張行看了眼又一個騰空而起的較小流光,復又回頭去喊人。“徐大,你聽那么認真作甚?不用干活嗎?”

靠在車上,同樣聽得入迷的徐大郎醒悟過來,騰空一躍,甚至顧不得低空轉移地點,便卷著一股公公們最熟悉的長生真氣去尋新騰起的流光了。

而張行也回過頭來繼續跟這些內侍做講:

“但我比較年輕,眼高手低的,原本計劃在淮上做事,結果走到半路上,天熱炎熱不堪,又遇到大雨,道路泥濘的厲害,有人喝了渾水,再一中暑,倒頭就死,死了就臭……漸漸的,隨行的軍士、民夫,包括靖安臺的人全都忍耐不住,怨氣叢生……”

“可不就是跟眼下一樣。”

“不錯,一個熱一個冷罷了!”

內侍們感同身受。

“當然一樣,但關鍵不是天氣,嚴寒酷暑、冰霜雨雪,天道自然,關鍵是上面的人不把下面的人當成人。”張行認真以對。“不要說你們,便是做了巡騎,穿了身錦衣,他們也只把你當成一把子薪柴,你的命,在貴人眼里便不是一條命……”

周圍人紛紛點頭,都說張常檢說到點子上了,便是王公公也張了張嘴,似乎是要說些什么。

而待周圍人漸漸緩和下來,張行方才講了下去:

“剩下的沒什么還能說的了,因為很多人估計都聽過,當時群情鼓噪,我一時忍耐不住,便手刃了鼓動三征和修大金柱的南衙相公張含,掛著他的首級,帶著我兩個伴當浮馬過了沽水,從此做了反賊,當時靖安臺和軍中高手全都在旁,卻無一人攔我,反而十之八九渡河逃散……你們說。人心如此,空有武力,又能如何呢?”

周圍陡然安靜到了極致。

有些人明顯反應了過來,有些人似乎早就在等這一段,還有些人依舊在茫然,只是意識到氣氛發生了變化。

而伴隨著發生在不遠處夜空中凝丹高手纏斗,以及周邊騎士各自去摸刀兵,張行正色看向了王公公:

“老王,我也不瞞你,后面的谷熟和前面的下邑都已經被我們取下,你們現在是風箱里的老鼠,你準備怎么辦?”

“張三爺想我怎么辦?”話到了這一步,王公公反而坦然。“反倒是我不能理解,我一個內侍,真氣不過通脈三條,閣下一刀砍了便是,何必如此?”

“那他們呢?”張行反手指向周邊。“他們也只是一群內侍,我為何又要耽擱功夫?”

“要做大事,收攏人心嘛……閣下剛剛也說了。”王公公冷笑一時。

“那你不是人么?不長心嗎?”張行追問不及。

王公公登時沉默,但片刻后,隨著外圍屯軍開始躁動呼喊起來,他終于緩緩開口:“我大概知道張三爺想要我們做什么,但我們是一群內侍……說句不好聽的,宮人跟你們造反,都還能配給軍士做老婆,我們一群內侍,跟你們造反,便是你們自家士卒,哪個瞧得起我們?我們不知道路難走嗎?可為什么還要扔掉東都的宅子、金銀,眼巴巴的去江都?我們只能去江都,天下雖大,卻只有那里的行宮能容我們。”

周圍許多伶俐的內侍都已經腦補了許多東西,而此時聽到王公公出言,卻也有些黯然和冷靜下來。

“我承認。”張行坦然點頭。“你們便是造了反,我們黜龍幫內里也必然有許多人瞧不起你們,而且你們這些內侍,在宮中養尊處優慣了,也很難適應地方上的艱苦,到時候我要嚴肅軍紀,還要惹出許多事來……但是,我想問王公公幾句……其一,我剛剛都說了,下面的下邑也被我們占了,你們準備付出多少傷亡出去?你們這么多人走到江都,到底能剩多少人?其二,你們真以為到了江都便能躲過兵禍,就能安穩活下去?”

王公公張了張嘴,似乎是無言以對,也似乎是不想多說什么。

兔園內部再度起了騷動

“也罷。”張行依舊坦然,絲毫不以為自己是在浪費時間,他站起身來,繼續說道。“老王,你是懂道理的,便該曉得,這等世道,想要活命,想要別人看得起,須自己去爭、去做,所謂容身之處,也要靠自己來立才能穩當……我言盡于此,你們便是不愿隨我起事,也請讓著點,省得平白送了性命。”

說完此話,張行努嘴示意,兩名騎士放下了王公公,隨即,這位前伏龍衛副常檢轉身與眾騎士牽上馬匹,離開篝火,然后往騷動愈發明顯的兔園深處道路而去。

所謂兔園,其實是前唐盛世時一位受封梁地親王的宮廷園林,又稱梁園,彼時繁華無度,連綿三百里,只是幾百年風吹雨打,改朝換代,早已經淪為了一個地名,外加特定的一些小型館邑罷了,勉強夠貴人們和精銳巡騎們屯駐而已。

至于張行這里,因為兔園距離谷熟有點近,其實是準備明日上午再動身奪取上下兩城的,只因為王振倉促來報,說他那邊有叛徒出逃,張行這才被迫提前發動。乃是讓幾十個好手換上少花紋的錦衣,拿上兩郡凈街虎的彎刀,偽作錦衣巡騎看押民夫運輸物資,率部眾輕易騙開城池,然后便又匆匆南下,親自來做偵察,準備隨機應變。

而如今,張大龍頭眼見著隨著兩頭城池失陷消息傳開,園內巡騎又一隊隊被調開,預估中的好手也都上了天進行兌子,更重要的是,屯軍大隊幾乎整個被龐大的內侍、宮人營地給隔在外圍,卻是毫不猶豫,扔下那些內侍不管,率黜龍幫的幾十騎修為好手們直接往園中來了。

這是戰機。

身后騷動只被四面更大騷動淹沒,沿途所有人都只以為是錦衣巡騎的隊伍,居然放任他們一直走到距離中間燈火通明的最大居館建筑群的前方百十步的距離。

而攔住張行等人去路的也不是什么關卡或者盤問,而是說,對面于騷動中,又涌出了一隊錦衣騎士,并且似乎是在護送著什么人,正往外來。

雙方相距三四十步,對面率先開口,赫然又是一個熟悉到不得了的聲音:“是秦二還是呂黑綬?谷熟和下邑確系一起被拿下了嗎?如何回來的這般快?”

黑夜中,張行尚未回復,對方便又有一人開口:“不管是誰,速速護送本官往外圍屯軍中尋郡中官吏和兩位中郎將做指揮,中宮不能乏人,外面內侍中似乎又有騷動,李黑綬速速回去與沈朱綬匯合吧!”

回應對方的是些許沉默與與壓抑不住的嗤笑聲,這讓對方微微一愣。

而張行騎在黃驃馬上,也懶得理會周圍動靜,只是深呼吸了一口氣,然后運行寒冰真氣,不急不緩,在黑夜中揚聲宣告:“黜龍幫右翼大龍頭張行,偕黜龍幫好漢全伙在此,聞得皇后經行梁郡,特來請謁!曹太守、李十二,還不前頭帶路?!”

整個夜晚都似乎遲滯了一下。

下一瞬間,居然還是張行搶先拔出制式彎刀來,渾身真氣不要錢的流出,然后往前一指,往后一顧,繼續輕聲下令:“殺。”

“殺!”

周行范先行奮力一喊,隨即綻放離火真氣,躍馬揮刀向前,而黜龍幫眾騎也隨之轟然啟動,各自引出真氣,匯成一團,齊齊喊殺,往當面沖去。

兔園內外,登時亂起,刀兵篝火,映照渙水冰層,回旋于夜幕雪地之間,登時驚破了旅途片刻哀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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