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行既然說到這份上,其他人自然不好再公開說什么。
魏玄定立即掉頭,帶著城內原本就有的組織體系去開府庫,準備轉運后勤,第一階段先把軍需物資和糧食順流而下送到定陶肯定是必然的;賈越、閻慶、張金樹、尚懷恩等頭領也分別出去,準備動員濟陰城內的各方面力量;而其他骨干也都紛紛離開郡府,各做準備。
張行本人也回到廊下,開始在親衛的協助下擐甲待征。
不過,須臾片刻而已,魏玄定卻又親自拿著一塊紅色絲綢去而復返,這讓正在披甲的張行心中微微不滿,這位大龍頭已經做好準備,如果對方再來問什么能不能不去什么的,就不必再給對方留面子了。
都到這份上了,怎么還這么不開眼?
然而,魏道士捧著絲綢來到廊下,順勢開口,卻問了一個稍讓張行意外的問題:
“龍頭,我想了一下,軍需、糧食大部分都在濟陰城這里,又下著雨,雖說是郡內短途,可若是讓軍士自己攜帶,不免會耽誤進軍,事情緊急,可不可以直接征募民夫和船只?大不了像上次在梁郡一樣給錢。”
“可以。”
張行怔了一下,然后回過神來,立即正色回復,并迅速做了補充。“但有幾點要說清楚……其一,要告訴他們,我們只需要他們在東郡和濟陰郡郡內運輸,根本不用出這兩郡,都是他們熟悉的地方;其二,明碼標價,一石糧食走陸路運一百里給一斗,十里給一升,同樣重的軍械物資一百里給五十文錢,順濟水而下減半,糧食搭配其他物資一起運,錢和糧食對半給;其三,每日管兩頓飯吃。”
魏道士認真聽完,立即忙不迭點頭:“好主意。”
話雖如此,他依然沒有離開,反而等了一會,當張行在旁邊親衛協助下穿上了平日里很少穿的盔甲后,立即親自上前,幫著將那塊絲綢從護項那里勾住、系好,以充作披風。
這下子,反倒讓張行有些措手不及了,然后直接背身失笑:“我還以為魏首席要問我是不是要去打仗,或者問若是這里傾巢出動,韓引弓過來又如何呢?”
“我便是再傻,也曉得要去打仗。”魏道士一面幫張行掛披風,一面在身后嗤笑來言。“至于說傾巢去西北面接應東線那些人,韓引弓來了此城沒法抵擋……我雖不通軍事,卻也曉得,如今這個局面,便是我們不動,韓引弓來了,難道就有好?或者說,鄆城既然丟了,什么屈突達和韓引弓又一起動了,那只要官軍發了狠,咱們便是個一哄而散的局面,與其如此,不如去爭一爭……張龍頭,你說是吧?”
“就是這個意思。”張行重重點頭。“咱們此番不是什么軍事冒險,而是被逼到絕路上,如果不拼一把,那就是不走即散的結果……”
“龍頭不必在我身上費心了。”魏道士掛好了披風,后退兩步,忽然打斷了對方。“我心里其實都懂……現在回頭看,從當日起事的時候,就是你和李樞看的遠,反倒是我們這些東齊故地的人眼皮子太淺……結果到了潮落的時候,都還是你們這兩個外地人來做的正經決斷多一些。當然,從東線的情狀來看,無論是能耐還是決心,李樞都差了你一籌,不然也不至于落到眼下這個地步了。”
張行驚訝一時,但轉過頭來以后,反而不動聲色。
“不過,我還是要提醒龍頭一句,像我這種看的明白的,其實還是少的,你既要打這一仗,得給那些氣餒的人上上下下講好道理,誰都要講道理,不講清楚,他們未必會有這個決心的。”魏玄定說著,就在廊下一拱手,莫名一禮。“我先去忙,咱們定陶再說話。”
說完,這位黜龍幫的空頭首席,直接轉身,冒著越來越大的雨水離開了。
張行看著對方背影,一時無言,然后終究也是轉過身來,去幫幾個親衛擐甲。
半個時辰后,雨水越來越大,但隨著后勤隊伍中部分船運開啟,張行還是立即率領完成披甲的親衛和黜龍幫骨干啟程伴行,剛剛從南面得勝歸來的西線黜龍軍不過休整數日,也緊隨其后,再度啟程。
說實話,路很難走,哪怕是前半截路是順著濟水而下,哪怕是濟陰郡作為商業上的大郡本身不缺船只,黜龍幫也不缺車輛牲畜和購買人力的財貨糧食,但還是很難走。
水在漲,濟水變得格外寬闊,水流也變急了。
而五月間斷斷續續大半個月的雨水,也使得地面徹底松軟泥濘,正經官道都經不起踩踏。
尤其是跟上一次南下相比,因為下雨的緣故,紅底的“黜”字旗根本打不起來,再加上徐世英和牛達都不在,軍隊行列上也少了幾分氣勢,便干脆偃旗息鼓。
甚至,先行的士兵們換上簡單撕扯的絲綢充當雨衣,因為不能遮面,也都還會本能低頭,以作避雨,這不免顯得氣氛更加低沉。
大概是親身感覺到了行軍的艱難,走到傍晚,還沒有抵達定陶,張行就和魏玄定一前一后做了商量,一起漲了民夫的報酬,乃是每日額外十文的避雨錢,并且允諾中午多加一個餅子。
當然了,也就是現在付得起而已。
而當日晚間,進入定陶,按照約定下令統一去甲時,即便是這些經歷過生死突擊的黜龍軍骨干都有不少人暗中叫苦了。
部隊稍作休整,翌日也是這般,精銳骨干統一著甲,冒雨出行,后勤物資也由水路轉為陸路,北上乘氏。
這一日行軍更難。
不過,進入乘氏時,周圍縣城部隊大概因為沒有大量輜重和小股部隊的緣故,行動稍顯迅速,已經有除去定陶、乘氏之外的兩個縣地方部隊往此處匯集了起來。
但也明顯有些不對勁。
“每個縣應該有五百人。”渾身濕漉漉的魏道士也抵達了此處,卻是一上來就在大街上與幾名舵主,也就是實際上的縣令發作起來。“為什么這點人都不能帶齊?還有你乘氏是怎么回事?為什么一動不動也會少了六七十人?”
“首席,有件事情要說清楚。”一名并非降人出身,而是幫內派遣提拔的舵主先是看了眼坐在街邊屋檐下喝熱湯的張行,然后才來認真解釋。“這件事情是我們失職,卻不是我們懷了私心……這些留守的新卒,本身就是做治安、搞稅收,與之前衙役無二,里面很有些混賬;而且他們做著縣中公務,又不是不懂,這是看出來要打仗了,看出來局勢不好了,所以自家熘了。”
“沒錯。”乘氏本地姓單的舵主也附和了一遍,當然眼睛也是往張行那里看的。“我們沒有大軍壓著,所以明知道他們躲藏起來,也不好輕易尋出……”
“他們藏到哪兒了?”一身甲胃,正在喝湯的張行忽然在屋檐下放下湯碗開口。“城內還是城外?”
“事情倉促,必然多還是在城內。”這位單舵主心里一個激靈,立即應聲。“龍頭,要不要我現在去找?”
“當然要。”張行看著對方眼睛平靜下令,言語殊無感情波動。“現在大軍過來,要在這里等前線訊息,算是已經把城池堵的水泄不通了,正該立即派人,搜索這些逃人家中……找出來后發為苦役去運糧。若有伙長以上軍官,則斬首示眾,不要姑息。”
“是。”
不光是這個單舵主,其余在場的舵主,也都紛紛一凜。
而張行只是繼續低頭喝熱湯。一碗熱湯喝完,又坐了一會,才下令這支部隊和自己一起轉去營房休息,并一起卸甲。
話說,抵達乘氏等消息的這一日夜,原本稀稀落落的雨水忽然停下,天空難得放晴了一日。
張行等人也暫時歇了一天,順便曬了曬甲胃和披風。
可是,隨著消息傳來,得知李樞等人是從北面順著大河從歷山北面通路退回到東郡的,而非從歷山南側往濟陰郡這里來后,張大龍頭不敢怠慢,乃是立即派出信使,要求對方和徐、牛兩撥人一起往自己這里靠攏,同時自己也趕緊啟程向北,越過濟陰郡,往東郡離狐一帶匯合。
而且剛一啟程,卻又再度下起了小雨。
沒辦法,真的沒辦法,這就是五月的天氣,之前在東都,張行也見識過類似情況。
就這樣,五月廿三日,張行再度從乘氏出發。
這個時候,隨著越來越多的地方舵主、副舵主率隊自各方向跟上,后續的后勤隊伍也完全展開,還有一些留在南邊的頭領也都紛紛折返,隊伍已經顯得非常龐大了。
又隔了一日,五月廿四日下午,張行便抵達東郡境內的離狐縣。
他在這里見到了牛達,后者顯然不愿意再遲到,再加上也確實近一些,而且知道消息早一些,所以是幾支主力中第一個抵達離狐的。
離狐本地的舵主領縣令柴孝和也做了比較充分的準備,他趁著之前一日天晴趕緊讓人往民間收集斗笠、披風、蓑衣,同時清理淤積,讓先后抵達的部隊在城內外妥當安置,雖然不能盡善盡美,但已經超出預想,最起碼比之前定陶、乘氏那里強太多了。
軍隊云集之下,更顯得可貴。
張行隨即委任柴孝和為魏玄定副手,共同承擔后勤任務。
二十五日上午,本就是被迫遷移的離狐人徐世英也率部抵達自己的老家,這個時候,不算協助轉運的民夫、商人,離狐這里的黜龍軍部隊已經達到了兩萬一千之眾。
這個數字其實還是不對,因為理論上應該有兩萬五千人的,多達近兩成的缺額絕不是臨時開小差能解釋的……很顯然,徐世英和牛達明知道張行的命令是什么,明知道局勢到底如何,卻都還是忍不住在老巢濮陽和白馬留了后手。
這太愚蠢了,也太真實了。
可此時,張行已經顧不得這些了。
或者說,對于張大龍頭而言,最終西線的留守部隊能來這么多人,他已經感到滿足了,徐、牛這倆個半獨立的豪強出身的豪帥,在關鍵時刻愿意聽從命令會師,愿意來打這一仗,已經算是不枉他這一年的恩威疊加了。
當然,這二人既知道總體局勢的惡劣,又是冒雨而來,精神狀態不免有些不太好。
不過很快,這一日中午時分,隨著白有思毫不避諱的凌空而來,離狐這里士氣明顯一振,尤其是那些幫內中堅,各自振作……他們很清楚這么一位高手的加盟意味著什么,也多半會根據這位白大小姐的姓氏家門進行無端猜想。
徐世英、牛達,以及目前在這場危機中表現很好的魏道士和柴孝和,都沒有免俗。
然而,隨著又一名黜龍幫自家的成丹高手的飛速抵達,離狐這里的氣氛卻居然反過來顯得有些壓抑了起來,最起碼對因為張行主動放開而漸漸知曉了局勢的西線中高層而言是確切如此的。
“什么意思?什么叫來不了離狐?”
天氣有些陰沉,離狐城外的臨時軍營里,原本據說是個社戲場地的高臺下面,一身甲胃的張行似乎根本沒有動怒,只是在認真詢問。
他的周圍,是早已經突破了兩百人的龐大列席,從領有執事名號的軍中軍官到地方上的舵主副舵主,包括新收納的那些護法,幾乎囊括了留守兩郡的所有幫內骨干……很多人連單獨的椅子都沒有,只能分享長凳……大家圍坐在一起,原本正在聽張行講述眼下的局勢和他的看法,并偷窺那位白大小姐,結果忽然間雄伯南就來了。
“軍隊控制不住了。”雄伯南堂堂成丹高手,此刻卻像個孩子一樣束手立在一眾西線幫內骨干中間,言語艱難。“我們一路撤過來,一開始還好,但一路上下雨不停,后勤混亂,行軍也難,露營也沒有營地。過了甄城之后,后面做監視的兄弟忽然傳話說官軍出動了,一下子就什么都亂了,跑了好多東平郡的人,東郡和濟陰郡的只是順著大河往后退,也什么都約束不住了……照這個架勢,我估計要明日退到濮陽才會停下來。”
“那我們去濮陽?”牛達立即扶刀起身,扭頭來問,濮陽是他的地盤。
“這不是濮陽或者離狐的事情。”張行搖了搖頭,然后就在座中繼續來看雄伯南。“雄天王,你跟我說實話,是不是李龍頭和幾個大頭領忽然不管事了?”
雄伯南尷尬一時,甚至有些羞慚之色。
周圍人瞬間醒悟,繼而嗡嗡聲四起,魏道士幾人更是握拳冷笑,白有思也若有所思,只是依舊沒有開口。
“我不好說。”雄伯南見狀趕緊解釋。“其實幾個大頭領和頭領都在管事,但好像是真管不住,至于說李大龍頭和其他幾位文職頭領,從丟了鄆城又反攻不成后,基本上就不說話了……但我覺得鄆城的事情怪不到他們。”
張行長呼吸了一口氣。
這就對了。
說白了,兩萬余大軍,來源駁雜,人心思歸,如果沒有李樞和他的文官體系去做總體把握的話,就算是各個大小頭領都用心了,那又如何呢?你每位頭領難道不是各行其是?難道不是只管著自家那些視為私物的兵馬?
這種情況下,軍心沮喪、混亂失序,甚至相互以鄰為壑,想來幾乎是必然的,而在雨水的消耗下,忽然進入半失控狀態,也完全可以理解的。
而且,張行幾乎可以肯定,李樞不是沒有威望和能力來做這件事情,只是鄆城丟了以后,外加自己向對方通報了三面合圍的情況……當然也有可能人家有自己的河北方向情報……總之知道了韓引弓和屈突達的動向了,徹底放棄了,躺平了。
甚至張行都能想象,李樞和河北那群士人到了濮陽后,指不定就會直接渡河,搶在屈突達到達前撤離。
“這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自己完全可以放任不管,等李樞離開后趁機接手整個幫會。”
張行忽然冒出了一個奇怪的念頭。
但很快,他就自我否定了。
因為那樣的話東線兩萬余部隊就會真的從軍心士氣垮掉,黜龍幫也會徹底裂解,失去一個組織應有的凝聚力。更重要的一點是,局勢這么緊張,沒有那兩萬余軍事經驗豐富的軍隊,張行什么都做不了。
包括預設戰場什么的,也要盡量放在不驚動南北韓引弓跟屈突達身上。
他得想法子讓那兩萬多東線軍隊重新鼓起勇氣,也要說服李樞等人打起精神。
“這般艱苦,路上死人了嗎?”一念至此,張行忽然再問。
“必然。”雄伯南愈發難堪,似乎他對此有什么不可推卸責任一樣。“多是先被淋病的,也有累倒的,然后一滑或者雨中一睡便起不來了。”
張行微微一怔,似乎回憶起了什么,這使得周圍一時陷入到了某種怪異的寂靜中去了,雄伯南更是有些不安。
唯獨白有思,也是微微一愣,但明顯想到了什么,眼神有些忍不住在張行身上打轉。
“死的病的,加上逃的……算了,你只說大概還剩多少可戰之力?”張行迅速回過神來,正色來問。
“小兩萬人……大概。”雄伯南趕緊應聲。
“我知道了。”張行忽然起身,身上甲胃也明顯帶起了一陣金屬的摩擦聲。
而這個動作也引得在座的大多數人一起起身,卻不光是甲胃摩擦聲了……畢竟,雖然每晚能統一下令卸甲,但四五日不洗澡,還淋著雨,酸味也是少不了的。
大家都很辛苦。
“此間人,除魏公與柴舵主所領后勤人員外,所有人,立即上馬,現在隨我去北面,攔住東線的諸位兄弟。”張行環顧四面,下了命令,他已經意識到,關鍵的時刻到了。“現在就走,雄天王帶路,徐大頭領和牛頭領速速安排好部隊,也一起過來……三娘也來。”
“這是自然。”最后被點到姓名的白有思抱著長劍搶先做答。
而眾人剛去牽馬,原本就陰沉的天氣,卻是忽然間又開始滴雨了。
這一次,早就習慣的眾人連罵娘都懶得罵了。
這支約百余人的精銳騎士部隊行動非常迅速,根本不是之前大隊輜重行軍能比的,只是下午時分,便抵達了濮陽和甄城之間的官道上,卻沒有見到人。
一開始,大家以為這些東線部隊人心惶惶,怕是迫不及待往濮陽去。
不過,隨著雄伯南騰躍而起,指引了方向,眾人方才醒悟——士卒疲敝,怕是遇到雨后,心生畏懼,直接停在了某些村寨、市鎮中避雨去了。
所以,部隊還在東面。
于是,眾人復又向東而去,果然,很快就在雄伯南的指引下撞上了這支龐大而混亂的軍隊。
因為雄天王提前告知,李樞先行帶著祖臣彥、房彥朗、杜才干、楊得方等文官首領趕來,速度之快,倒是驗證了他早已經放棄對軍隊管束的事實。
雙方見面,張行翻身下馬,不顧兩人身上全都酸味明顯,直接握手來言,開門見山:
“李公,西線與東線不同,東線部隊已經狼狽不堪,身在敗局中,自然對一哄而散暫時沒有什么感觸,可西線這里卻從頭到尾沒有遭遇敗績,而且物資齊備,卻不愿意輕易言棄;更重要的一點是,東郡與濟陰郡乃是諸位頭領、執事、護法的家鄉,之前一直維系妥當,而若是咱們不戰而走,將兩郡士民扔到韓引弓那種軍頭腳下,他們醒悟過來,必然會生出怨氣的,這一年辛苦反而白費……所以,何妨努力一戰,勝了萬事迎刃而解,敗了也算是為諸位兄弟盡心盡力而為了一場,然后再行撤離?”
李樞微微一愣,又看了一眼張行身后的白有思,再去看了眼若有所思的徐世英以下滿滿當當的西線骨干,沉默片刻,方才來問:“這是你的主意,還是思思的主意?”
張行立即會意,這是李樞又把事情想復雜了。
而白有思也聽得明白,當即抱長劍含笑來言:“世叔想多了,黜龍幫的事情本該是三郎與諸位自專,我今日但為一劍而已,其余種種,便是有些想法,也該這一仗之后再說。”
李樞點點頭:“若是拼一把,為黜龍幫兄弟盡心盡力,自然無妨。只是人家三路來圍,局面這么難,你便是想打,又準備怎么打?”
“此事簡單,且待東線幾位大頭領、頭領們一起過來。”雨水依舊淅瀝,張行卻緩了一緩。“省得要說許多遍。”
李樞再度頷首,只是讓人去喊注定早已經知道動靜的那些東線頭領們。
這種態度,與其說是配合和贊同,倒不如說是順水推舟,他本身對再打一仗并沒有絕對的認可,只是不想落到張行所言“招人怨”的地步罷了。
當然,反過來說,也的確說明了張行認準了對方的真實心態,勸說效果非常之好。
須臾片刻,王叔勇、單通海、程知理、夏侯寧遠、梁嘉定、張善相、丁盛映、翟謙、尚懷志、翟寬、黃俊漢、柳周臣,包括跟著程知理過來的賈閏甫,紛至沓來。
再加上隨張行過來的雄伯南、徐世英、牛達、郭敬恪、魯明月、魯紅月、李文柏、張金樹、賈越、閻慶……最起碼軍中首領已經來了個七七八八。
張行掃視一眼,知道這些人有優有劣,也知道這些人各自有許多故事,有許多言語和說法,但此時,根本沒時間多說什么,乃是一手拽著李樞,一手指向了東面,直接分析起了軍事:
“諸位,我的意思很簡單,首先,任他幾路來,我只一路去……三路大軍,屈突達部是東都的命根子,絕不會輕拋;韓引弓心懷鬼胎,必然遲疑不定;唯獨齊郡老革張須果做事最主動,最舍身報效他的朝廷……所以,只要咱們打敗張須果,其余兩家必然喪膽,不再多事,此局非但能解,而且豁然開朗。”
已經淋了五六日雨水,眼睜睜看著手中部隊從簡單撤退演變成不受控崩潰的東線頭領們紛紛愕然,半信半疑,而西線首領們則明顯為之一振。
“其次。”張行復又以手指向南邊。“我們只要合兵一處,是有足夠兵力和實力打敗張須果的……西線這里的兩萬余生力軍就在離狐,而且還有充足的軍械、軍糧補給,碭山的部隊也能趕來,只要大軍向南匯合,就會立即有四五萬大軍,我們就在那里整備妥當,布置陣地,然后把追擊的敵軍吸引過去,以逸待勞,一定能勝。”
聽到這里,周圍氣氛更加振作一些,但也有人似乎是想說什么。
而張行根本不作理會,只是回頭來看徐世英:“徐大頭領,你是離狐人,你心里有沒有作戰的具體想法?戰場和戰術,隨便說一個。”
徐世英在雨中抿了下嘴,只是沉吟片刻,便坦然來言:“歷山西面有片地方,一到這季節就容易成泥沼,我們可以把他們引到歷山和那片泥沼中間,在那里構筑陣地,攔住他們,然后再派遣精兵從泥沼中的小路穿過去堵住他們來路,接著只要堅持住,他們肯定會控制不住往泥沼中走,然后自行潰散……大勝就是我們的了。”
張行立即點頭,然后環顧左右:“你們聽到了沒有?”
周圍頗多人意動,但還是有人麻木不動。
而張行也繼續來講:“我知道,即便如此,你們還是擔心我所言虛妄,擔心會敗,但你們想過沒有,若不打這一仗,坐視部隊崩潰,坐等官軍來圍剿,我們難道會有好果子吃?我們這些有修為的人,還能逃散,可是諸位大頭領、頭領,頗有些人是本地出身,難道要坐視官軍過來,蹂躪家鄉?你們知不知道韓引弓的部隊入城必做劫掠,殺良冒功、強暴婦女?何況咱們本就是正經的反賊呢?”
“那便打嘛!”出乎意料,片刻的沉默過后,居然是單通海第一個呼應。“只是張大龍頭,現在不是我們不想聽你調遣,而是軍隊已經不受控制了,家鄉子弟兵都不聽我們言語了,就是借著一股勁順著官道往西走,拉都拉不住……要不咱們一起去濮陽?”
“去濮陽不是不行,但能去離狐還是要盡量去離狐。”張行有一說一。“因為我們是傾巢而出打這一仗,一旦被韓引弓發現濟陰空虛,或者吸引到屈突達的注意力,很可能會一敗涂地……而且便是打贏了,也要迅速折回南線去防守韓引弓,所以,戰場選擇還是離狐更好。”
“總得試一試。”徐世英也趁勢開口。“我們本為此事而來,看看咱們能不能一起努力,把人拽到離狐去,只要拽到離狐,就地休整,得到補充,然后再就地作戰,便順理成章了。”
“那就要看張大龍頭你這張嘴到底有多厲害了。”單通海瞥了眼徐世英,一聲嘆氣。“士卒可不像我們這些頭領懂的那么多厲害,你一說,我們雖然心中畏怯,但還是曉得應該搏一搏的……”
“其實未必是底層士卒的事情,他們只是太累。”李樞忽然插嘴。“張龍頭,據我看來,反而是那些伍長、什長、伙長,乃至于隊將,他們不光是累,更是沒了心氣,不想再作戰……這才全軍失序的,若是能把他們拉起來,整個軍隊說不定也能拉起來,轉向離狐。”
你不是很懂嗎?為什么一開始不管?
張行心中無語,面上卻只是點點頭。
話說,張行心知肚明,便是眼下李樞和這些頭領們答應的很利索,可實際上,從上到下,也都還是有些沮喪和無力。
而張行的真正倚仗和法寶,從來都是他在這留守大半年里對這兩個郡的保護,以及在本地的組織建設,還有一些正確策略與出擊帶來的物資積存……那些被從魏玄定從濟陰城內運來的糧食、軍械、燃料,以及輕易動員起來的兩萬多部隊,還有那些兩郡內部暢通無阻突破了雨水天氣的后勤輸送通道,才是真正決定這一戰勝負的東西,也是真正能讓東線敗軍迅速恢復信心的東西。
但是問題在于,現在的局面已經糟糕到你不來把人拉走,他們的高層就會直接散伙,部隊就會失控的地步了。這個時候,你說我有那些東西,徐世英他們也能作證說有,不親眼見到,誰會信呢?
誰都知道熱粥和勝利的希望更有效,但時間過于倉促,局勢過于急迫,只能先耍嘴皮子,讓這些人看看他的“嘴有多厲害”了。
一念至此,張行繼續拉著李樞的手向周邊人認真來問:“眼下哪里的部隊最多?”
“三里外的那個村子里。”王叔勇終于得到機會,不等李樞開口便伸手一指。
張行放眼望去,只見下午的細雨中,遠處的村莊頭頂云霧繚繞,但卻沒有過多嘈雜聲,考慮到東線部隊的數量,幾乎可以想見彼處人員堆積卻又死氣沉沉之態。
“走。”
張行終于松手,然后翻身上了黃驃馬。“咱們一起過去,把沿途所見的尸首和病員給聚集起來,病員先放在村子里好生照顧,然后送往離狐,尸首就在村子邊上妥善放置好,準備挖坑下葬,再盡力把那些基層軍官叫來……能做到吧?”
這當然能做到,但是確定有用嗎?
東線的首領們,包括王叔勇在內,明顯有些遲疑,而西線的首領們,包括徐世英在內,卻都毫無表情,只是應聲而已。
李樞看著這一幕,眼皮忽的一跳。
但還沒完。
且說,對于修行者和生力軍來說,單純運送傷病員、搬運尸首和挖坑這種純粹的體力活不要太簡單,只是尋找尸首有些麻煩,因為你很難區分在雨中睡著的人、昏迷的人和死的人。
故此,一行人很快就將幾十個傷病員匯集了起來,然后又將一個大坑給挖好,反而是尸首匯集比較緩慢。
至于這個喚作黃莊的小村落,早已經密布軍士,卻在之前挖坑時只在細雨中冷眼看著這一幕不說話。不過,當尸首漸漸增多,他們也漸漸意識到是要干什么的時候,卻還是忍不住緩緩爬起來,往這個村莊的邊緣匯集——生老病死,即便是再累再麻木,面對著最終歸宿的入土,也終究不能做到無動于衷。
最起碼,總該想知道,死的人里面有沒有自己的鄉鄰故舊吧?
與此同時,如徐世英、王叔勇、翟謙、尚懷志之類的人,雖然態度各自不同,可是在挖完坑后,都還是盡量給了張行面子,努力去將村莊里的基層軍官們紛紛喊來。
便是單通海,干站了一會后,也終于去幫忙了。
故此,放入尸首的大坑旁,很快就聚集起了密密麻麻的人,這些人,因為雨水沖刷,似乎稱不上臟污,但普遍性丟盔棄甲,跟全副甲胃外面還套了一件絲綢披風的西線骨干相比,明顯少了一點生氣和鮮活。
不過,這兩撥人外加那些頭領們聚在一起,在細雨中看著這些尸首,卻又不分彼此,一時有些物傷其類,心生哀慟起來,繼而甚至有些哭泣聲若隱若現。
而就在氣氛似乎要導向哀兵之態的時候,張行和賈越抬著另一具尸體抵達了。
他將尸首小心運到坑中,認真擺好,然后聽著哭聲,面色不變,心中卻情知不能再等,而出了尸坑以后,更是稍微環顧四面,便忽然越眾往一個方向走去。
周圍人無論如何都曉得這是張大龍頭,也都紛紛避開,只用或麻木或期待或審視的目光看著這位穿著甲胃、披著絲綢披風的人穿過細細的雨線,走到盡頭,然后踩著一個早已經濕透的柴火垛,輕易跳到了村莊邊緣一家農戶低矮的側屋屋頂上。
來到這里,張行居高臨下看了一圈,下方漸漸安靜,而只是稍微沉默了一會,他便扶著驚龍劍嚴肅開口,乃是用了真氣加持,聲音宏亮一時,震于村野:
“諸位,人總要死的,但死的意義不同,我看一本小說里講:‘人固有一死,或重于紅山,或輕于鴻毛。’為大義而死,為鄉里百姓抵抗暴魏官府而死,不管是怎么死的,都比真龍所化的紅山還重;替官軍賣力,替欺壓百姓的大魏官府去死,就比大雁的一根毛還輕。今天我們要安葬的這些袍澤,就是為東境百姓抵抗暴魏官府而死的,他們的死,是比紅山還要重的!”
細雨中,有人打了個激靈,有人依舊麻木,還有人覺得,跳到屋頂上的這個人說話有些啰嗦。甚至,有些人心中冷笑了一下,完全不以為然。
但依然有一部分人稍微咽了下口水,然后嚴肅了許多,而嚴肅是會傳染的。
具體到整個雨幕下的場景,就是整體上忽然騷動了一下,接著忽然又安靜了許多。
“我知道,一定有人想說,你滿口大義,只是想哄我們去死,是不是大義,難道是你空口白牙說了算嗎?你是至尊下凡嗎?”張行環顧下方,聲音依舊宏亮清晰。“我當然不是至尊下凡……但是大義在我們,這難道不是天下人公知的事情嗎?難道不是至尊也該承認的事情嗎?
“大魏朝廷一畝地征兩畝的稅,老百姓窮的吃土,這不是苛政?徭役不斷,三征東夷,死傷無數,每家每戶都有認識的人一去不回,這不是暴虐無度?而我們黜龍幫起兵抗擊暴魏,救民于水火!難道不是大義所在?若是真有哪個至尊敢說大義不在我們,那他也不配再列位至尊了!”
這時候一道閃電劃過,張行趁機歇了一口氣,數個呼吸后,雷聲如約轟隆隆作響,很多被張行言語吸引的人也都被雷鳴驚醒,一時抬頭去看并不算烏云密布的頭頂。
雷鳴之后,雨水漸漸有些發急,這位大龍頭繼續來言,卻言簡意賅:
“諸位,你們告訴我,這些為了將東面幾個州郡從暴魏手下解救出來,而披甲執銳,離家出征,最后因為跟官軍作戰,死在這里的這些兄弟,是不是了不起?是不是一死重于紅山?!”
這一次,騷動聲小了很多。
有趣的是,不光是這些小首領,很多原本在路上相會,并沒有太多認可姿態的頭領,此時反而如白有思一般,看著這位西線大龍頭目光灼灼起來。
有的時候,就是需要有人簡簡單單的告訴你,你做的那些看起來普普通通的事情,其實都是對的,你的那些付出和犧牲,都是了不起的。
“暴魏必亡,抗魏者自生大義!”張行舉起一根手指,言語如陳述著某種簡單事實一般肯定。“咱們這次東征,雖敗猶榮,官軍雖勝,也遲早要遭覆滅!”
接著,他的言語復又變得誠懇起來:
“而諸位,也請務必聽我一言,我真的在南面離狐給大家準備了足夠用的糧食、木炭、帳篷、武器,只是甲胃少了一些,需要諸位盡量自己帶上……須知道,甲胃是很寶貴的……有人說,男子漢大丈夫生于天地間,有至尊在上,有鎧甲在胸,有大義在前,這時候只要邁開雙腿,去取功勛,便能公私兩便,得償所愿,那還有什么可顧忌的呢?!”
“諸位兄弟,咱們一起把這些一死重于紅山的兄弟給埋了,然后擐甲在身,就隨我走吧!”
聽到這里,別人不知道,就在柴火垛旁邊的李樞莫名一個哆嗦,好像也被雨淋病了一般。
Ps:說來驚悚……《黜龍》兩萬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