黜龍幫的東線部隊撤到了離狐。
事實證明,只要說服了一部分基層骨干,帶動了一部分核心部隊轉向,那半失控的整支大軍也會隨之轉向。
至于把隊伍拉到離狐以后,起作用的就不再是某人的一張嘴了,而是幾萬張嘴——沒有什么比雨水季節中長途跋涉后的一碗熱湯、一張熱餅更能安撫人心。
而如果還能有干燥的帳篷、大棚下共享的火源那就更妙了。
但是很可惜,張行和他的黜龍幫西線留守組織沒有那個本事繼續為所有人提供一份泡腳的熱水。或者說真要是能到那份上,大魏心腹逆賊張老三就不至于被人逼到絕境了。
他敢主動出擊,先帶兩萬兵去打徐州。
精神狀態逆轉的,當然也不只是這些士兵,那些疲憊不堪的頭領們同樣有些逆轉,但還不夠,因為張行明顯是鐵了心要打仗,而他們之所以狼狽不堪,就是在東郡門戶甄城的時候,忽然聽到朝廷官軍已經出動的消息,這才繼續后撤。
換言之,這一仗說來就來。
而這種情況下,就好像魏玄定之前說的那樣,必須要說服所有人,而且得盡快。
“兵力上來說,我們現在有四萬大軍……而且還可能有五千援兵,我已經派人去芒碭山,讓王振即刻北上了。”一間較大的帳篷里,火爐旁的桌桉上,張行立在一旁,正對著地圖放嘴炮,不過是比較誠懇的嘴炮,而他身側,赫然是站的滿滿騰騰,以至于塞滿了帳篷的黜龍幫頭領以及其他算是幫眾中核心的人物。“而敵軍呢?敵軍有多少?你們肯定比我清楚。”
“張須果攏共有三萬人。”
大頭領單通海的態度很有意思,理論上他是諸位大頭領中論政治立場對張行最抵觸的一個,但這不耽誤他是最想打這一仗的人。“但當初他能出動到鄆城的,也最多兩萬,來追我的兵馬還要更少,算他頂天,兩萬人來。”
“那就是四萬或者四萬五打兩萬。”張行伸出四根手指,朝周圍人比劃了一下。“優勢在我。”
這是句天大的實話,沒人反駁。
“而論士氣,等接戰時,我們必然已經休整妥當,甚至可能會有堅固陣地,他們卻遠道而來,被雨水和泥濘折騰的疲敝不堪,就像咱們現在的一半士卒一樣……所以優勢依然在我。”張行繼續言之鑿鑿。“還有戰場,我們是本土作戰,戰場的地理環境,我們的將領、士卒肯定更清楚,他們肯定是一無所知……我的意思是,事情已經來不及,就拿徐世英的那個計劃做根本,大約縫縫補補是可以的,待會徐世英要和單通海、夏侯寧遠、梁嘉定幾位本地的頭領一起去做驗證,大約不差就行,不指望盡善盡美。”
徐世英當即應聲,單通海也帶著兩個手下將領一起咬牙點頭。
后者是真想打。
“其他的后勤準備,我就不說了。”話到這里,張行順勢將比出來的手指伸手一攤。“依然是我們占優……若是他們能遠道而來后勤依然勝過我們,輸了也就任了……所以,這一仗,若是再加上倚天劍白女俠至此,高手上咱們明顯勝出一籌,我們其實有五勝,他們有五敗,沒理由不打。”
帳篷里一時安靜下來,但呼吸聲卻普遍性比較粗重,再加上汗液和雨水混雜的特有酸臭味,熱油湯和餅子的香味,以及眾人不停的在門內白有思和桌前張行的目光轉換,氣氛其實有些古怪,古怪中還帶著一點點不安和躁動。
說人話就是,大家無論是東線撤退下來的頭領們還是西線留守的頭領們,總體而言,還是有些生怯,有些人是被打怕了,有些人是沒有軍事經驗,但總歸是有些畏怯。這些人,面對著張行的五勝五敗什么的,本能覺得那里不對,卻又怎么想都無法駁斥。
還有些人,是確實想到了一些關鍵的破綻,卻不敢輕易開口反駁。
可是不反駁,就要打仗了,四萬人對兩三萬人的大仗,要血流成河的。
“可是張龍頭。”一名甲胃外有披風的中年人,看樣子應該是之前白衣騎士中的一員,也就是后期加入的所謂護法了,就在門內距離帳篷中心比較遠的地方哆嗦著嘴認真來問。“我只問一件事,若是韓引弓來援怎么辦?韓引弓現在就在碭縣和下邑那里,芒碭山的王頭領能來,他也就能來……他來了,戰力逆轉,幾勝幾敗還有用嗎?”
悶熱的帳篷內陡然散開了一口氣,繼而嗡嗡作響。
張行不慌不忙,等聲音平穩下來方才看向那人,然而,他滿肚子話,此時卻有些卡殼,因為他不知道對方該如何稱呼。
“是沉護法嗎?”就在這時,今日一直很沉默的黜龍幫首席魏玄定忽然捻須來笑。“我記得你當日在汴水,勇武非常,張龍頭還跟我說,你是個大大的好漢,一定要做提拔!只是這次咱們這般匆忙,剛一回來就遇到這事,許多事都來不及!”
說著,魏玄定復又在其他人驚疑的目光中來看張行:“龍頭,這是上次你點著戰功表格問的沉慶沉護法,他是成武人,家中頗富,人口也多。”
張行心下了然,立即便要言語。
當然,那中年人回過神來,大概是沒想到魏玄定居然知道自己,也趕緊搶先俯首:“魏首席、張龍頭,我不是怕死,而是……”
“我知道。”張行立即做答。“如果韓引弓真的來了,家中便再難顧及,這是人之常情……”
“什么人之常情,還不是計較家財妻小,貪生怕死?這算什么好漢?”不待張行說完,人群中便忽然有人忍耐不住,放聲嘲笑,并引來附和。
當然,也引來了魏玄定和幾個懂得局勢的大頭領怒目而對,卻偏偏沒什么好法子駁斥。
這就是草莽江湖出身跟這種良家出身人的對立了,黜龍幫一開始創立的時候,便帶著強烈的江湖色彩,然后一直影響到現在這也是良家子一開始不愿意摻和進來的重要原因之一。
“我也怕死!”張行怔了一怔,立即揚聲打斷笑聲。“而且,沉護法問的很好……我們必須要說清楚,韓引弓若來,我們怎么辦?不說人之常情,從軍事上也要說清楚的。”
聽到這話,那位沉護法來不及憤滿回頭,便重新拱手行禮,周圍人也都安靜下來。
而張行也毫不猶豫給出了答桉:“我明白的說清楚……韓引弓要來,全軍而來,自己親自來,搶在我們開戰前就來,跟張須果匯合在一起來,那我們只有一個退路,就是不要打這一仗了,趕緊散開……愿意走的跟我們去河北,從濮陽逃走;不愿意走的,扔下披風,藏起甲胃,拎著刀子保護好自己的家人,省得他們落得碭縣百姓那個地步。”
這番話的沖擊性極大,覆蓋范圍也極大,東線的人是震驚中帶著惶恐,西線的人惶恐中帶著震驚……但也有相當一部分人很快就回復了正常,畢竟,他們下午的時候還在潰軍里,還準備到濮陽后就這么干呢。
“張龍頭,何至于此?”依然有人惴惴不安來問,乃是根基俱在東郡東側的翟氏兄弟里的翟寬,他身側,翟謙、黃俊漢也都類似表情。
“若是兩家合在一起,咱們確實打不贏,因為雖然有濟水,卻不是什么天塹,到時候就是被人家兩面夾擊……當然,最關鍵的是,看咱們之前作戰經歷就知道,咱們的兵跟朝廷的兵確實差了些,野戰不攢夠優勢,是沒法打的,實際上,是張須果的兩三萬人硬碰硬都難說。”李樞也忽然開口。“所以張龍頭的話很對,我也是這般想的。”
不少頭領面色微變,但更多的是愈發焦躁不安。
“若是野戰不行,咱們回去守城怎么說?”又有人來問,乃是尚懷志,他是濟陰郡前都尉。“去守濟陰城。”
“那更是死路一條。”徐世英忽然開口,搶在另一位實權大頭領王叔勇和實力派頭領牛達之前做了表態。“人家不做理會,四面掃蕩,最后匯合大軍圍住,咱們怎么辦?不過,這也是為什么咱們一定要來合力打這一仗的緣故了……如果要拼命,就趁著咱們力量最強的時候,他們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打破其中一家,這樣局面自開……三哥,是這個意思吧?”
“是。”張行對著徐大郎微微一笑,露出幾顆大白牙來。
徐世英的名頭與實力本身就很有說法,他一開口,周圍不少人都在汗臭味中再度深呼吸起來,之前最為焦躁的雄伯南,此時也握緊了拳頭。
張行笑完,目光掃過帳篷內許多人,順勢看向了那個護法:
“老沉,我接著答你,若是韓引弓來了,但來晚了,我們就不做理會,只擊敗當面之敵,再回頭就是;若來的兵馬少了,比如他很可能只派前軍來,我們就咬咬牙,分兵靠著城池或者濟水擋一擋,打贏了這邊再回頭去。而我之所以一定要現在打,就是看中了這時候在下雨,道路泥濘,而且他們分路合進,沒有察覺到我們合兵,對大規模交戰本身猝不及防,你聽懂我的意思了嗎?”
“懂了。”沉姓護法再三俯首以對。
張行也去看周圍人:“你們也聽懂了嗎?這一戰不光是有五勝五敗,也有必戰的理由。”
周圍人到此時再不猶豫,之前來不及表態的王五郎與牛達率先應聲,引得丁盛映、張善相、關許等人紛紛附和,閻慶、張金樹等人更是趁機作態,就連賈越也在張行身后扶刀來做環顧。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大約算是統一了作戰思想,張行四下一看,看到一人,想起一事,趕緊又做吩咐:“程大頭領!”
“屬下在!”混在眾人中間的程知理一個激靈,趕緊拱手。“張三爺吩咐。”
“你凝丹了嗎?”張行言辭鋒利。
眾人矚目之下,程大郎本想湖弄過去,但居然不敢,只是俯首:“剛剛凝丹,卻中了一箭,委實不穩當。”
“不管你穩當不穩當,待會散了,你馬上回去,去蒲臺,盡全力把蒲臺軍從大河上帶來!”張行如是吩咐。
“回稟張三爺,不是我不想去。”程知理想了一想。“我在這里還能護衛兩位龍頭和首席,去了蒲臺,十之八九來不及,果然有用嗎?”
“有用。”張行即刻頷首。“若是我們敗了,你正好來接應我們去蒲臺;若是我們勝了,你正好可以去截斷齊魯軍的后路,盡量俘虜和殺傷;若是我們還沒戰,或者韓引弓來了,你就來助陣……這一戰是傾全幫之力的一戰,能做的都要盡量去做。”
“曉得了!”程知理咬牙應聲。
“這一次,千萬不要自行其是。”張行頓了一頓,還是決定不給對方留面子。“這不是針對你,其他人也是如此,一定要意識到這是全面戰爭,是事關生死的大戰,一定要遵守軍紀軍令,不得有任何延誤……我說句不夠義氣的話,真要是因為什么敗了,戰后我和李公、魏公、雄天王什么都不干,先去料理了幫內的混賬!”
帳中徹底凜然起來。
“誰還有別的問題,或者正常的獻言獻策,趕緊說,咱們不能拖延……一刻鐘都拖不起。”張行早已經口干舌燥。
“我有個問題。”
就在這時,從那個鄉村開始就格外安靜,但進了這個帳篷后又格外配合的李樞第二次開口了。“是純粹的軍事問題……”
“李公請講。”張行當然不敢怠慢,卻又警惕起來,雙目更是盯著對方不放。
原因再簡單不過,從頭到尾他都沒跟這里的人提北面的屈突達和他的一萬東都精銳,他本以為李樞和牛達、徐世英都和他有了默契。
但如果李樞想拆臺,這個時候把這個消息點出來,很可能會動搖軍心。
“現在局勢很清楚了,這一仗該打,也必須打,但要打的快,打的急,打的張須果的齊魯軍猝不及防。所以,在離狐以逸待勞,也是必須的。”李樞似乎沒看懂張行的眼神,只是環顧四面,認真來講。“大家說對也不對?”
此言一出,自有祖臣彥、房彥朗、杜才干等心腹附和應聲……怎么可能讓堂堂李大龍頭言語上陷入尷尬呢?張老三那種年輕混子都有魏道士這種破落戶捧跟呢。
“但這個計劃是有漏洞的。”李樞繼續看著眾人來講。“不是韓引弓,沒有人比我更懂韓引弓那種關隴軍頭……他們心里想什么,我閉上眼睛都能猜到……張龍頭的設計看似危險,但其實非常對,我剛剛說韓引弓來了只能跑是實話,可我還有句實話沒說,那就是如果不出意外,韓引弓八成不會動彈,便是察覺到一些風聲,也最多派少部分人過來,少部分人來了,也行動緩慢。換言之,南線看似空虛,看似沒有任何余地,但反而沒有太大危險。真正的危險,在張須果的下屬那里。”
話到此處,李樞忽然回頭來看張行與桌桉周邊表情各異的幾位大頭領:“張龍頭、諸位,你們想過沒有……萬一追兵到了東郡,不追了怎么辦?他們明知道我們在離狐,反而直接去濮陽,或者待在甄城不動了怎么辦?”
周圍人明顯腦袋懵了一下。
張行也是其中之一:“什么意思?他們本就是追兵,為什么不追?是擔心我們軍勢復振被張長恭發現嗎?我們有倚天劍和紫面天王,輪不到那個小白臉來去自如。”
“我知道。”李樞苦笑以對:“張龍頭,你其實計劃的很好,已經是這個局面里最好的一個解局方式了……但是,我覺得你不是低估了官軍,而是太高估他們了。”
張行心中微動,反而失笑,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言語:“我既沒有高估任何人,也沒有低估任何人,因為我知道,人的上限和下限都不是人自己能度量的,英雄狗熊只是一念之間,也只在此一時彼一時的。”
李樞怔了一下,緩緩點頭:“說的不錯,我的意思是,齊魯官軍可能會很累,而且之前交戰我便察覺,張須果、張長恭、魚白枚那些外地人跟樊虎、樊豹、賈務根這些本地人根本不是一條心……所以,很有可能他們會在甄城停下來,緩一口氣,等個軍令再來打我們……萬一如此,咱們就弄巧成拙,空費機心了。”
“確實如此。”張行重重頷首,繼而長嘆一口氣。“那怎么辦呢?”
“得有人去當誘餌,把他們引過來。”李樞正色以對,儼然早有想法。“這個誘餌要真敗,不能假敗,而且要值當他們冒雨來追……要讓齊郡人跟張須果那些忠于朝廷的關西人都對這個誘餌割舍不下才行。”
周圍莫名安靜了下來,連一直克制著,沒有參與其中的白有思,也從帳篷門口那里抱著長劍回頭來看……很顯然,白有思已經聽明白這位世叔的意思了。
張行似乎也是,他笑了笑,認真來問:“李公所言,莫非是想讓一個大龍頭去當誘餌?”
黜龍幫魚龍混雜,甚至堪稱烏合之眾,里面的確有很多沒腦子的,或者局面太小的,聽了這話,都還以為李大龍頭是想逼迫讓張大龍頭過去,而張大龍頭當場挑明發作了呢。
下一刻,不會就要火并吧?那還打什么?
但是下一刻,帳篷里迅速變得連一根針落下都聽得清楚。
“不錯。”李樞轉過身來,背對著張行,面對著黜龍幫全體骨干,以手指向自己,言辭清晰。“此事舍我李樞其誰!須知,數次使計遣人騷擾齊郡,張須果以下,齊郡官軍皆恨我入骨!諸位,有沒有人愿意跟我這個積年的黑榜賊廝回甄城誘敵深入?”
這就是張行剛剛那句話的意思了。
甭管李樞之前多么算計,甭管鄆城丟的時候他多么膿包,甚至甭管將來兩個人要出什么幺蛾子,乃至于此時此刻,這位東線大龍頭是不是為了一己之私,為了在有勝利希望的幫派中繼續維系自己的影響力,繼續跟張行分庭抗禮,都不耽誤這個積年的黑榜賊廝,此時是個大大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