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世軍倒戈向后,渡過濰水的黜龍軍隨之跟上,兩軍合兵達四萬余眾,就順著之前大魏朝廷為征伐東夷而修建的寬闊馳道并力向東,直趨登州州城。
午后陽光下,四萬之眾甲光如鱗,劍戈如林,前后連成一片,又被一眼望不到頭的煙塵所遮蓋,而煙塵起伏不定,連綿成串,宛如一條活過來的巨龍,端是震撼人心。
如無意外,只要這支大軍放開限制,不顧體力,今夜便可以抵達登州城下,再晚,也不過明日。
且說,之前張行根本就是在行軍途中遇到的房敬伯,身畔只有雄伯南、單通海等寥寥幾人,而后也只是一番對話,就立即向前,結果待到黜龍幫大軍渡過濰水,“黜”字大旗便已經押著知世軍便已經盡數掉頭了。
全程不過就是大半個時辰。
故此,很多黜龍軍的頭領根本就是稀里湖涂的,原本知道知世軍在河對岸,然后接到軍令要在渡河前完成整備還以為要打仗呢,結果剛一過河便又來傳令,說是張大龍頭已經當面說服了知世軍倒戈,現在大家是友軍,反而愈加湖涂。
于是乎,那些大小頭領們,或是好奇,或是擔憂張行安危,或是單純想控制局勢,還有人是想看傳說中的知世郎長啥樣,多是匆匆往前,蜂擁趕往前方旗幟下看一看。
而張行不免要一一解釋,順便做介紹,然后又讓這些人依次再轉回布置——局面依然不穩當,黜龍軍必須要控制場面,做好萬全準備。
不過,依舊有許多人因為種種緣故選擇留在了張大龍頭身側。
“賢弟如何輕易說了兩萬大軍倒戈?”
又一道澹綠色流光飛來,連馬都未取便興奮來問,卻居然是此行的唯一一位閑人高手謝鳴鶴。
這廝雖然已經四五十歲了,平素仙風道骨的,但實際上,大概是因為人生被大魏兵鋒給硬生生切斷,家族幾十年被大魏壓得喘不過氣來,再加上當年很可能被大魏滅陳主帥楊斌順江而下的威勢給嚇到了,所以明顯對軍事有些葉公好龍之態,以至于從黜龍軍陡然發動第三次東進后便一直上躥下跳,四處參與。
之前殺崔元遜,他因為去的晚了,為此可惜了好久。
而面對這位,本就口干舌燥的張行根本懶得浪費口水,只是隨手一指,又將知世郎王厚介紹給對方,便看向了身側另外一邊:
“高孫兩位是什么樣的人,諸位久居登州,還請指教。”
“黜”字大旗下,張行這般說話,眼睛卻是只看向了最近的一名降人房敬伯,意思當然明顯,而其余跟來的頭領與軍官,也就是白有思、雄伯南、單通海、周行范、王雄誕、賈閏士幾人也都紛紛看向了此人。
房敬伯看到諸多黜龍軍首領來看自己,再加上老上司王厚也在一旁,心下多少存了些小心,以至于一時并不敢直接開口,乃是認真思量起來。
張行也不催促。
片刻后,大約是謝鳴鶴騎上馬以后,這位知世軍前九當家終于小心翼翼的開了口:“我覺得這兩位都是聰明人、也都是有些格局的人。”
“怎么講?”
這個回答明顯有些出乎周邊黜龍軍首領們的意料,很多人都嘴角微微翹起,但也有不少人跟追問不及的張行一樣沒有多余表情。
“在下有三個簡單說法。”房敬伯看到張行依舊認真,也立即請示般認真做答。
張行無奈,只能在馬上抬手示意,催促對方來講。
“第一個說法,這兩位出身都不算低,孫大頭領原本是平原大戶人家,高大頭領更是出身渤海高氏,兩個人都是文武并修,讀書修行兩不誤,起事前就屬于當地的頭面人物,只是被朝廷……被暴魏三征給逼的不得不舉了事,因為他們不舉事,下面人就要自行其是。”房敬伯擺出了第一根手指。
而這話說到一半,一眾黜龍幫出身的人便忍不住笑了起來,便是白有思都有些撐不住,也就是單通海有些尷尬……張行天天喊豪強,黜龍幫里的那幾位大頭領們自己都麻木了,遑論他人?
不過,一旁的謝鳴鶴倒是從另一個意想不到的角度插了嘴:“渤海高氏是假的。”
“不可能。”早就因為黜龍幫眾人反應而緊張的房敬伯趕緊解釋。“高大頭領出身渤海高氏,江湖上人盡皆知。”
“確實如此。”雄伯南也在旁肯定。
“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渤海高氏這四個字是假的。”謝鳴鶴擺手笑道。“這家人從來不是什么高門士族,只是三流士族,他們一開始攀附古時候的登州高氏,然后攀附淮陽高氏,反正就是在戰亂中靠造假在那年頭弄了個高門名頭,好在亂世中湖弄那些軍頭……這還不算,后來東齊皇族自晉北南下,因為河北姓高的只有這一家,便又反過來攀附他們,皇家的事情誰敢說;還有個東夷渤海州的高將軍,渡海過來,先在幽州一帶做了太守,現在又去了北地,成了北地八公之一,也自稱渤海高氏,因為攀附的巧妙,同樣無法辨別……結果就是,靠著后來強人的造假攀附,這本來就造假弄出來的名門士族,反而成了天下人都不好否認的河北名門士族,清河崔氏之流也只能硬著頭皮認下。”
眾人聽得暈乎。
倒是張行忍不住噗嗤一笑:“無所謂了,能造假也是人家本事,何況依著我說,東齊皇室也好、北地的公爵也罷,與渤海高氏也算是各取所需……誰還能因為東齊皇室攀附了渤海高氏就小瞧他們嗎?而且事到如今,東齊皇室自家都開枝散葉到一定份上了,也不在乎這個了。”
“這倒是實話。”謝鳴鶴也嘆了口氣。“有時候我常常想,縱貫千百年的世家,與橫行一時之豪杰,到底孰輕孰重?”
多數人沒有反應,倒是白有思聽到這里,面色笑意不變,卻微微抬起頭來,往頭頂看了一看。
張行則是去看房敬伯。
房敬伯不敢怠慢,趕緊繼續來講:“第二個說法,乃是說自我們大頭領首倡義軍以來,天下義軍風起云涌,河北、東境為多,但實際上,最少一半的義軍都在前三個月便消失不見,剩下的也多被兼并……而這兩位都是在河北拼殺出來的,非但沒有被滅,反而迎難直上,成為了各自郡中的大勢力,聚眾十余萬。”
眾人這次不再調侃,因為這的確很了不起,張金秤之流覆滅時,黜龍幫不少人便已經察覺到了,這種亂世中的第一波乍貧乍富乍起乍落的沖擊,會讓很多人迷失,到滅亡前都不知道是哪里犯了錯。而黜龍幫內部也有不少類似的人,只不過被幫派整體給拉住了,沒有釀成大錯而已。
最明顯的一波就是第一次東征的全線失利。
“第三個說法,是講這兩位興起之后,沒有迷戀河北局勢,反而力排眾議,合力渡河,來取登州……事后來看,正是此舉及時避開了幽州大營與河間大營對河北的聯手掃蕩,且久存至今。”話至此處,房敬伯稍作停頓,認真來言。“恕在下冒昧,如果不是張龍頭英明神武,歷山一戰大敗張須果,否則,便是張須果興起,也只會往西面去,而不是來登州,說不得這兩位還能倚仗登州的儲存另有后續想法。”
這下子,附和點頭的人更多了。
畢竟,從事后來看,歷山一戰的戰機委實難得,就是幾日的戰略窗口期而已,如果不是張行力排眾議,選擇果斷出擊,怕是此時崩潰的反而是黜龍幫了。
所以,即便是馬后炮,也得承認,人家高士通和孫宣致的戰略選擇是沒大問題的,甚至堪稱高明。
孰料,眾人都認可的地方,張行反而搖頭:“若是半年前,我一定也覺得這是高明的,但是現在,我反而覺得留在河北的人才是真有大智慧的。”
周圍人各自詫異,但張行一句話之后便打住不言,反而轉會了話題:“不管如何,房頭領說的這些都是對的,高孫兩位明顯是有見地和想法的,不是什么湖涂蛋……那么房頭領,你覺得,他們知道我們現在的情況,又會做什么處理?”
房敬伯猶豫了一下,但還是說了實話:“在下委實不知道……因為設身處地,我也想不到他們能做什么?黜龍幫的大軍來的太快太勐了,局勢變化的也太快了。”
“那我這么問好了。”張行點點頭,轉變了詢問方式。“假如之前便有明確流言,說知世軍已經跟我們有了約定,他們之前又見到知世軍出城,會有提前準備嗎?”
“不會。”房敬伯依舊在馬上猶豫了片刻,而且目光明顯掃過了正在分神想著什么的王厚,然后給出了一個明確判斷。“他們不至于如此湖涂……因為他們就在登州城里,比誰都清楚知世軍有沒有跟黜龍幫做勾連,而今日之事,便是在下,此時都猶然覺得在夢中,何況其他?而這個也是在下不知道他們會如何應對的緣故,因為張公沒給他們反應的時間。”
“那我直接問了。”張行再度點點頭。“你覺得是給他們反應的時間為上,還是不給為上?”
和周圍幾名一直側耳傾聽的黜龍幫頭領一樣,房敬伯終于醒悟張行到底是想問什么了,而這一次,被詢問者沒有任何猶豫:
“我覺得這兩位都是識時務的,也是很聰明的,應該給他們反應的時間。”
張行再三頷首:“那這樣好了,大軍今晚進到登州州城外十里扎營,然后請閣下回城中見一見兩位大頭領,就說,我請他們來做客……”
房敬伯微微一愣,然后立即拱手答應:“在下愿效犬馬之勞。”
張行滿意頷首,王厚也終于回過神一樣看向了自己昔日并不看重的九當家,卻是一言不發。
就這樣,當日晚間,黜龍軍與知世軍合兵四萬有余在一條小河畔聯營,小河算是濰水支流,卻是從東北面那片對某人而言很有意義的大山中流出來的……此地距離山麓約三十里,距離登州州城約十里,而彼處城內外,應該還有渤海軍與平原軍聯軍六萬,外加一萬知世軍余部,以及數不清的登州西北方向的逃亡者,林林總總,約十余萬。
房敬伯既受軍令,夜間馳入登州州城,此時,城中早已經紛亂起來,他卻不急見高孫二人,而是先去見了知世軍留在城內的余部,明告王厚已經率眾降服,要各家安分守己,謹守地方,同時小心戒備。
傳話結束,依然不去見高孫二人,而是尋到了高士通麾下的重要頭領、之前從益都逃回來的諸葛德威,講清楚今日經歷,然后請為代傳。
這時候,他才見到了高士通。
高士通果然也沒睡,而且正在和幾個心腹下屬商議如何應對,得到通報后,卻不當眾召見,反而讓諸葛德威將人轉入所據倉城的大堂,然后孤身來見。接著,當這位河北義軍的大當家聽完來者的講述和邀請后,也還是一聲不吭,甚至不讓房敬伯坐下,只是又派人去請另一位大當家孫宣致,孫宣致過來,同樣是孤身入了倉城大堂,聽完以后同樣沉默不語。
時間越來越晚,可能是覺得人家張大龍頭此番信任有加,不可負了恩情,房敬伯咬咬牙,干脆主動打破了沉默:“兩位,請恕在下無禮,有些事情是躲不過的,我能問一問兩位大當家,現在的局勢下,若是黜龍幫果真來攻,依著城內外亂糟糟的局面,登州這里雖然兵多,可真能抵擋張公嗎?”
高士通依然不吭聲,倒是孫宣致此時苦笑了一下:“莫說現在猝不及防到這個地步,其實昨日知世軍大舉出動時,我便與高公商量了一下局勢,當時就覺得,哪怕是知世軍和我們一起團結一致、奮力作戰,怕是也擋不住的。”
“不錯。”房敬伯認真以對。“不要說東境人心和河北人心難合,我們知世軍掌握部分城防,只說兵威,有張須果的齊魯子弟兵做參考,上下其實都明白……退一萬步說,按照黜龍幫如今的威勢,只彷效臨淄處置徐平朗的故技,登州城內也無人能擋……雄天王的本事諸位難道沒見過?此時還多了一位白女俠,與足足七八位凝丹高手。”
高士通終于嘆了口氣:“我們當然知道打不贏,但黜龍幫來勢洶洶,區區數日內,便殺了我們兩家兩位最上頭的頭領,還奪了北海,隔斷了往歸北海的道路……這不是明擺著要趕盡殺絕嗎?”
“若是要趕盡殺絕,此時張公何必又讓我來請兩位?”房敬伯繼續來勸。
“不是為了更方便殺絕我們河北人嗎?”高士通搖頭以對。
“高公若是這么想,才是自絕生路。”房敬伯誠懇來對。“我人微言輕,不敢作保,但道理明晰……高公若不去,不過是多活幾日,最后必然身死為天下人笑,到時候與剛起事時張金秤那些人有什么區別?而若是去了,或許會死,或許會殺絕,但也可能會活下來,甚至保住登州義軍!”
話到這份上,高士通依舊猶疑一時,只是去看孫宣致,而后者也明顯猶疑不定。
在場之人其實都清楚,兩位大頭領既然都聰明,便早該心動,而既然心動,便又牽扯到了另外一個問題——張行固然是邀請兩個人去,但實際操作中,兩個人未必需要一起去。
而誰去誰不去本身也兩難,它不光是說去了的危險,說不定留下的反而危險。
總之,眼下這個情況,去不去,誰去,都是可能導致不定嚴重后果的。
只能說,大難臨頭,兩個河北過來的義軍大老當然知道要精誠團結,但人心難測,團結兩個字哪里是那么好辦的?想當日,黜龍軍能壓過齊魯官軍一頭,便是因為必要時多了點團結,而這點團結,卻不知道花了多少功夫才湊出來。
不過,情知局面僵住的使者房敬伯反而不吭聲了,只是低頭立在高士通所據倉城的大堂上。
當然,很快,所有人就都知道他在等什么了。
“大當家!要不讓兄弟我去吧!”
原本一直沒參與討論的引薦人諸葛德威忽然撲通一聲跪在了大堂門檻那里,然后瞬間便涕泗橫流,言辭懇切。“自從益都逃回來,我就愧疚萬分,總是覺得對不住大當家!黜龍幫的人要趕盡殺絕,就讓兄弟我先來送命!要是留了一線生機,我也一定給大當家要過來!還請大當家給我個立功贖罪的機會!”
高士通倒吸一口涼氣,看了眼身前立著的房敬伯,又看了眼遠處門檻外的地上之人,然后與孫宣致對視一眼,最后勐地拍桉而起,厲聲呵斥:
“老四,你胡扯什么?咱們兄弟有難同當,有福同享!不就是一個宴席嗎?咱們倆一起去!”
孫宣致在旁張了張嘴,愣是一個字沒憋出來。
半個時辰后,僅僅是半個時辰后,渤海高氏出身的河北義軍首領,很可能是天下前五的一位義軍首領高士通,帶著自己的四當家,之前棄城而走的諸葛德威,便馳入到了十里外的黜龍軍軍營。
張行聽到消息,率領幾十個頭領、軍官一起出迎。
轅門外,只帶了百騎的高士通還在想著如何開口。
另一邊,張行卻已經遠遠在門內揚聲來笑:“高公!我們黜龍幫與高公并力起事抗魏,高公是河北義軍領袖,我們是東境義軍領袖,你怎么能不聲不響,偷偷越過界限,來我們東境,而且要與我們為敵呢?”
高士通怔了一會,一時懵住,而眼看著包括雄伯南在內的數不清的豪杰簇擁著一人來到跟前,情知已是最后機會,卻是回手一指,直接指向了登州城方向,簡直和自己下屬諸葛德威之前一樣懇切:
“張公不知道,這都是孫大當家勸我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