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遠處山頂空中一聲龍吟,夏日夜間忽然就起了雜亂的大風。
凌亂的風中,真氣威鳳停在曠野之中,根本沒有理會遠處的龍吟,而是回頭凝望身后的營寨,隨著巨大的輝光真氣團在月下如潮汐一般鼓動,真真宛若活物……其實,單論大小,這只威鳳與尚在這天地間活躍的幾條真龍已經不相伯仲,考慮到威鳳本就是赤帝娘娘那一脈最常見的真龍形態,就更加逼真了。
當然,還是不一樣,因為這只純由真氣構筑的威鳳正在夜間熠熠生輝。
字面意義上的熠熠生輝。
畢竟,輝光真氣本來就是這個天地間最基本的光源,而且混合了一日二月的金、銀、赤色后,呈現出的也并非是一種刺目的光芒,而是一種明亮卻又不失溫婉的光亮。
以至于被威鳳注視的聯軍大營營寨,雖然亮如白晝,也還是處于一種類似于陰天狀態下的白日。
此時此刻,聯軍主帥藍大溫立在宛若白晝的營寨中,怔怔望著這只無論是從體型還是從威力都堪比真龍的美麗、奇幻怪物,呼吸粗重而雜亂,腦中在熬過那一片空白的階段之后,他的第一個念頭倒是格外清晰,那就是全都沒用了。
沒有繼續之前的憤怒,沒有被瞬息間的轉折弄得失態,只是忽然間醒悟,之前自己所有的軍事安排,所有的憂慮,所有的希冀,甚至之前所有的憤怒和艱難的維持,全都沒用了。
同樣意識到全都沒用的還有宇文萬籌,他也意識到,他個人立場的掙扎,陸夫人的政治抉擇,北地人自發的自我意識分歧,隨著這八百騎凌空一踏,也全都沒用了。
當然,不管他們怎么想,聯軍都在潰散。
而得益于良好的視野,在最初的崩潰之后,這些聯軍居然又有了些許秩序,許多團首、將領都在呼喊,號召自己的部隊往鹿野澤深處跑,下面的人雖然很少有理會自己上司的,但也在本能的往沼澤里跑。甚至當李定反應過來,下令全軍推進,而那只威鳳也意識到情況有了變化,主動放棄了真氣顯化后,這些人還在不停的往沼澤深處鉆。
似乎只要跑進去,就能重新把命運握在自己手里一樣。
“牛公,辛苦走一趟。”這個時候,黃驃馬上的張行忽然意識到了問題所在。“告訴李定,不許放火!告訴他,這將來都是他的兵!”
眾人聞言一驚,目送牛河騰空而起,也紛紛從剛才騰空時的玄妙狀態中收了回來,然后意識到,在一年之中最熱的一個時間段,再加上這個莫名其妙起來的亂風,那不管是沼澤還是樹林,只要有密集的植被,一旦火起,可就是真正的天威難測了。
尤其是此時來看,鹿野澤中已經出現了零散的火源。
偏偏這些人還在往里面鉆,至于北面偌大的空地與官道上,明明只有八百騎,卻無人敢來,仿佛是什么禁區一般。
“藍公!”片刻后,營寨內的宇文萬籌忽然也想起了什么,掙扎一般尋到了藍大溫。
后者立在中軍將臺的旗幟下,面色如常,紋絲不動,而聞得有人來喊,也只是微微轉過頭來,然后依舊一聲不吭。
“藍公。”剛剛還跟對方一個德性的宇文萬籌此時焦急萬分,扯著對方袖子指向了此時星星點點的鹿野澤。“趕緊投降,不然他們會放火,尤其是那個李定,也就是之前沒有風,否則便是沒有這次來援,以他的做派怕是也要放火的!”
藍大溫陡然變色,卻又閉目搖頭:“來不及了,而且咱們投降也管不住他們往里面鉆,也管不住人家放火。”
“總要做些事情的!”宇文萬籌努力來勸。“少死一個是一個,好漢死在火里,真就是個灰土一般……”
“死在陣前也一樣,死在真龍利爪前還是一樣。”藍大溫緩緩倚著一輛板車坐了下來,也最終沒有把話說死。“總之,我不想動了,我的旗幟也好,中軍也好,全都交給你,你去把人招回來做降吧。”
宇文萬籌不敢耽誤時間,立即讓藍大溫中軍的人去傳令,告誡鹿野澤中的危險,喊人回來一起投降,然后又讓人解下藍大溫的“藍”字大旗,自己親自帶上,便匆匆往北面已經暗淡下來的方向去了。
另一邊,黜龍軍的八百踏白騎現在狀態很古怪,作為陣底的白有思去了真氣外顯,但大陣尚在,而這些騎士停在陣中,似乎是剛剛凌空而起的狀態過于玄妙,一直到現在都還在回味一般,久久不動。
張行可以確定,這種感覺不是單純飛翔帶來刺激感,剛剛飛起來的時候,他明顯通過真氣察覺到了周圍人的一些情緒,有些出乎意料的是,這些情緒居然全都是昂揚振奮的,以至于反過來聯結了他,將他的情緒也抬了起來。
可以想見,自己的情緒也一定反過來染到了其他人身上。
所以,一個確切的描述是,現在的踏白騎全軍都在某種賢者時間,與之相比,倒是他張首席喘了幾口氣后馬上要求牛河去阻止李定放火,顯得更可怕了一些。
當然,隨著那面“藍”字旗出營直奔踏白騎的方向而來,踏白騎中的不少人還是恢復了正常的警醒,輝光真氣重新鼓動,將前方照的透亮,更有數騎發覺情況后直接脫離軍陣向前迎上。
須臾片刻,那面“藍”字旗被倒放在了黃驃馬前,宇文萬籌更是撲倒在地,牙齒發顫著道出了來意:“首席,我們愿意降服,還請首席下令,讓李龍頭不要放火。”
“我已經讓人告知南面不要統一放火了。”張行立即頷首,卻又提醒。“但是宇文團首,這種亂象逢此亂風,便是我們沒有點火,也怕有意外的。”
宇文萬籌聞言再是一驚,可在地上爬著轉身去看已經星星點點的鹿野澤后,卻也只能在風中癱倒在地,回頭想要再說些什么,居然又泣不成聲。
也不知道是嚇得,還是想到這一戰后北地聯軍的凄慘,心痛至極。
張行耐心很好,就在這里看著對方哭,倒是旁邊人漸漸都走出原本那種怪異的感覺,尤其是尉遲融來的遲,有心表現,總覺得該說些話,便提馬上前呵斥:
“你這漢子,哭哭啼啼不成樣子,算什么好漢?”
宇文萬籌努力止住眼淚,強撐著做答:“本是投降,說什么好漢?”
“便是投降,也要投降的清楚。”腰間系著羊羔皮的秦寶也勒馬向前呵斥。“你來這里,自稱投降,卻只帶了二三十人和一桿旗,反過來還要我們止住放火……敢問你兵馬呢?十萬眾全一哄而散了,營中怕是也能剩下三千伙頭兵吧?至不濟也有十萬大軍的名冊吧?何況還有糧草囤積位置,北面城池內有什么要害人物,這個時候還要哭哭啼啼以做隱瞞嗎?便是主帥藍大溫如何不出來,反而要你出來,你都沒說清楚。”
宇文萬籌被逼的沒法,只能勉力相對:“不瞞首席和秦將軍,我是忽然想起風這般大,沼澤也可能著火,所以尋藍大溫來降,結果藍大溫已經失了魂,只讓我自行處置……殘存兵馬自然有,糧草也在,只是這個樣子,兵馬一半在南邊,估計已經敗了,還有兩成在鹿野澤中間的路上,如今帶著兩頭的人往沼澤里鉆,根本沒法收拾……”
“若是這般,你到底降個什么?”尉遲融聽得直皺眉頭。
宇文萬籌也帶著滿面涕淚愣在那里。
“無妨。”就在這時,白有思也從大陣前端跟了過來,然后出言戲謔。“宇文頭領不比他人,他是個有功的團首,便是無關大局,可只要說清楚自家經歷和所知信息,便總有他一個說法。”
這話顯得有些刻薄,但絕對是實話,不然張行和秦寶也不會優容到現在了。
當年那一次,要不是北面援軍及時南下,嚇跑了河北西北部的雜牌勢力、阻隔住了河間大營的人,接應住了黜龍軍,怕是張行早就從北地這里重新開始了,如今能不能回到鄴城都兩說。
宇文萬籌如釋重負,俯首相對:“首席仁念,主動攔了李龍頭放火,事到如今,我不能再做絲毫隱瞞……不瞞首席,我和我團本是陸夫人安排在南部做監控的,之前在葫蘆口遇到首席,便扯了謊,因為那時候李樞與崔儻剛剛被我送到北面陸夫人去,便是今日晚間之前,李樞還在我營中。”
“也就是說,他在戰前就聞著味跑了?”張行恍然。
“是,如今應該到了……”
“不用管他,接著說別的事情……”
“還有崔儻,崔儻就在奔馬城,因為陸夫人不愿意到前線而發怒,據說要去巫地,根本就沒來……”
“還有呢?”
“還有聯軍……聯軍確系是陸夫人所發,這其實人盡皆知,卻是以藍公做的前線統帥,劉文周做的副帥。”
“劉文周在哪里?”
“就在前面,他隨前軍一起去了。”
“劉文周為何要服從陸夫人?”
“便有什么內情,我也委實不知,我是負責監視南部的……只是大家確實都對陸夫人容忍劉文周不解,只是一個外來的宗師,而且占據了冰沼城后彼處怪事頻發,這個人明明是可以攆出去的,很多人都懷疑是夫人不愿意顯示修為,或者求助蕩魔衛。”
“都是自己人,有些事情說清楚就好。”張行想了一想,微微一笑,不再多做詢問。“現在給你個任務,帶我們一起去大營,控制要害,然后再遣人請劉文周這些人來降便是。”
“誠如首席所愿。”宇文萬籌趕緊起身,轉身便引著踏白騎向大營而去。
來到中軍,此時這里早已經失控,之前發出傳令的人早已經不知道去了哪里,看到踏白騎到了,更是一窩蜂的散去,無視宇文萬籌呼喊零星反抗的,也都被輕易抹平。
尤其是將臺周邊,似乎是因為屬于藍大溫的嫡系,反抗格外激烈,但也格外脆弱,幾乎沒有讓張行等人的馬蹄停下。
登上將臺,眾人將張行的“黜”字旗升上去以后,連尸首都來不及收拾便立即忙碌起來,大部分人都在秦寶、尉遲融的帶領下去隨宇文萬籌控制營中要害,遣用營中一些降人維持秩序,少部分人則隨張行與白有思一起立在將臺上看火。
此時的鹿野澤中,原本的星星點點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少數連起來的火線。
張行看了片刻,感受了一下明顯漸漸減弱的風力,認真來問白有思:“要是風再起來,火也真起來,咱們有法子攔住嗎?”
白有思想了一下,認真道:“換成弱水真氣,再起一次真氣外顯?可能得不償失,到時候被真氣傷到的人說不定比被火燎到的更多……而且弱水真氣也不一定能救火吧?”
“這也確實,咱們也沒有一個避海君給凌空調出海水灑下來。”
“所以關鍵還是風。”白有思繼續分析道,卻看了眼左側高大的大興山脈。“這里到底是沼澤,水汽多,若是風不再起來,也就是這幾條火線了,不會燒起來的……可風起不起來,能起多大就不是我們能定的了。”
“那就不管祂了。”張行點頭認可,然后問出了自己一直想問的問題。“剛才飛起來的時候,你作為陣底,又自行顯化,有什么特別的感受嗎?”
“自然有些奇怪……一面是察覺到了陣中所有人的情緒,但怪異的是,居然全都是欣喜振奮,根本不見一點惶恐;另一面是自己與整個顯化的威鳳合為一體,心中雀躍,想要一飛沖天,只是曉得自己力不從心,這才趕緊抓住地面。”白有思有一說一。“至于說有沒有像吞風君的風、避海君的水那般神通……應該是修為還沒到份上,我沒察覺到。”
張行點頭:“我也差不多。”
二人沉默了片刻,還是白有思來問:“三郎,你說我的將來是不是就這么定了?凡間建功立業也好,修為通達也好,到了那個時候,就登上天門,變成剛剛那個樣子……或者沒有登上天門,也變成那個樣子?”
“那個樣子是好呢,還是不好?”張行認真詢問道。
“照理說應該是好,若不能證位做個真龍神仙,命都沒了,何況剛才也感覺到了一些,真到了那個份上,肯定是有些逍遙之態的。”白有思認真作答。
“但還是有些不安?”張行補上了一句。
“對。”白有思坦誠以對。
“不安才是對的,凡人化圣,根本不曉得前面到底是什么,到時候是不是人都不知道,自然不安。”張行嘆道。“但前路漫漫,總不能停下,何況這條唯一之路目前來看來,還是有些前途的。”
“這倒是你的做派……”白有思微微一笑。“所以,剛剛我飛起來那一瞬,頭頂上有沒有多一顆星星?若是多了,現在應該又沒了吧,如何沒的,變成流星了?”
“原來流星是這般來的,我還以為是真龍隕落呢。”張行也笑。“可要是這般說,流星時不時來一個,死的真龍未免也太多了。”
二人相視一笑,白有思明顯還想再說些什么,卻微微皺眉,四下環顧起來。
張行也是如此,隨即,二人便發覺了問題所在……就在混亂的鹿野澤與更南方的方位,有著明顯的真氣閃爍,甚至有兩道明顯的光芒不急不緩的往此處來,可是明明肉眼可見的動靜,二人卻根本無法直接通過真氣來做感知,取而代之的是忽然而來的一種模糊感。
好像從真氣角度來說,那邊蒙上了一層霧一般,還是紅色的。
讓人心煩意亂。
“這是劉文周來了。”白有思瞇著眼睛給出判斷,然后轉頭吩咐。“喊秦大頭領回來,讓他控制將臺周邊場地。”
“果然有些能耐。”張行也微微皺眉。“不是一般的宗師手段。”
果然,須臾片刻,兩道流光從容落地,卻不是兩人,而是三人,前面帶路的自然是牛河,后面則是一名細長身形、長須鳳眼的布衣文士,后者手里居然還拎著一個衣甲華麗的年輕人。
待到落地,這文士扔下年輕人,便摸著腰中幾個囊袋瓶罐,昂然向前,搶先來言:“鄙人雁門劉文周,黜龍幫好強的實力,張首席好大的氣魄,白總管好俊的手段。”
張行眼見牛河落在對方側后方,方才拱手以對:“劉公,久仰大名。”
“我有什么名頭?”劉文周笑吟吟來道。“我一個雁門鄉家子,做官最多做到一介縣令,求學又破出師門,來到北地想做點事情,還被人當做喪家犬來提防,如今更是敗軍之將。”
這話是有怨氣的,但撒錯了地方,畢竟雙方現在是敵非友,哪怕是都明白有合作的前景,可立場沒轉過來,總顯得過于急迫了。
“這是哪位?”一念至此,張行伸手指向了被對方扔下的那名年輕人。
“段繼業,奔馬城世子,段老頭唯一成年的兒子。”劉文周也稍作收斂。“今夜的前軍指揮……我在旁邊看著呢,其實還算有條理,只是可惜,便是沒有那威風一躍,依著黜龍幫的強兵,他們今夜也要艱難的。”
無論如何都是聯軍中數得著的一條大魚了,張行立即點題稱謝:“多謝劉公了。”
隨即又來問那地上的年輕人:“如何,段世子,可愿投降?”
那年輕人面色發白,卻在火光照映下顯得有些油亮,之前便在地上一直偷看幾人,此時被問到,倒也干脆:“愿降。”
“這個降字可不是這么簡單的。”張行聞言不喜不怒,只是提醒道。“我們黜龍幫是要去府退衛,建立郡縣的,你家祖傳的冠軍公從此就無了。”
“我曉得。”那年輕人還是不敢起身,就在地上做答。“不然為何李龍頭要殺鹿野公和柳城公全家?而也正因如此,如今兵敗,只是為了保全家人,我這個辱沒祖宗名聲的廢物也該投降。”
“那就好。”張行也終于再度笑了起來。“難得你這般年輕就這般通透?尋宇文團首來安置他。”
那段世子終于敢站起身來,卻也苦笑:“張首席面前如何敢談通透?實在是今夜一戰,便曉得強弱分明,如今能有一條命還能有機會保全家人,委實應該感激張首席恩德,也謝過劉公的恩義。”
說著,居然又朝將自己帶來的劉文周躬身一禮。
眾人多頷首認可,這段世子等了不過片刻,見到宇文萬籌隨一些人過來,便往將臺下面去走……走了幾步,其人稍微駐足,似乎是想問什么,卻沒有敢問出來一般,立即又往下走了。
不過,此時趕來的秦寶終于也想起一事,認真告知:“首席,別處也沒有找到藍大溫,照理說應該是直接逃了,畢竟鹿野澤這么大,也沒人攔著,可是宇文團首說藍大溫斷不會逃的……”
“那就是死了。”劉文周接口道。
張行愣了一愣,去看宇文萬籌,后者只是低頭,便在將臺上四下去看,卻看到將臺的邊緣擺著一輛板車,然后停住目光,秦寶會意,往前推開車子,一具血泊已經凝結的尸體便隨之往后仰倒,出現在了眾人視野中。
前蕩魔衛司命、聯軍統帥藍大溫,早就死在了自己年輕時便熟稔的架子車,看其模樣,應該是絕望下的自戕。
略顯焦躁的氣氛中,張行沉默了片刻后,終于也嘆了口氣:“也算是個半英雄了,好好收斂便是。”
宇文萬籌早料到這一幕,只是低聲道謝,便與那段世子一起上前將尸身抬了下去……他之前那般哭泣,便是知道現在會有很多類似的場景,到了眼下,反而沒必要哭了。
人走后,劉文周蹙眉來問:“這種人也稱得上是半英雄嗎?卻不曉得張首席眼里的英雄又是個什么樣子?”
張行沉吟片刻,正色相告:“很簡單,英雄有很多種嘛,但從我這里來看,明知道前路艱難,甚至自己都心存迷茫,都不曉得前路到底通不通,還能咬著牙堅持往下走的人,便足以稱得上是某類英雄了……”
“如何是足以稱得上?分明是大大的英雄。”劉文周聽到這里,倒是有些感慨,竟直接打斷了對方。“天下滾滾萬載,使人稍得進取者,哪個不是如此?至于說此人,不過是有一口氣梗在心里罷了,跟這個沾不得邊,哪里又稱得上是半英雄?”
張行并沒有分辨,反而是揮手示意,讓秦寶等人清空將臺,待到人都遠了,周遭只剩三位宗師和一個秦寶,方才來問:“既如此,敢問劉公的堅持的前路又是什么呢?”
劉文周嘿嘿一笑,遲疑了一會,方才指著遠處的大興山脈緩緩來言:“黜龍!”
張行愣了一下,反而大笑:“既如此,我們黜龍幫建幫六七載,聲名遠揚,為何不見閣下來入我們黜龍幫呢?”
“因為要黜的龍不一樣。”劉文周毫不客氣答道。“你們只是以龍為意象,黜關隴這條龍,我劉某人要黜的,是活生生的龍!”
張行點頭。
白有思則若有所思:“其實,既然取黜龍為意象,那黜真龍也必然是合乎意象的。”
“這倒也是。”劉文周也笑。“但這不是怕耽誤你們正事嗎?反正最近的真龍就在北地,不如在這里守山待人。”
“劉公為何要黜龍?”張行復又來問。“是跟我們一樣要黜龍以歸地氣于民嗎?”
“那倒不是。”劉文周昂然來答。“我少年時有奇遇,碰到了一面鏡子,借此知曉了開鎖之事,曉得如你們這些黑帝爺的點選可以殺人奪氣,而既然能奪氣,敢問殺的千萬人,又如何比得上黜一條龍呢?黑帝爺可以靠著蕩魔奪氣而成至尊,我今日黜龍而成大宗師又如何?”
“所以,閣下所求的,乃是黜龍奪其氣?”
“是。”
“那閣下也是黑帝爺點選了?”
“我不是。”
“哦。”
“我老早便問過那面鏡子,才知道當年黑帝爺蕩魔,真氣三分歸天地,三分歸黑帝爺,還有三分則是歸于黑帝爺麾下那數百蕩魔衛……所以,你們既不用擔心吃了虧,也不必想著什么歸地氣,我猜想,關鍵是要有黑帝爺的點選在其中做陣底。”
張行恍然,敢情還是打團本,經驗按比例分的,只要是有個開了鎖的至尊點選來開團罷了。
“若是這般,就是另一個說法了。”白有思接口道。“敢問劉公,我們兵強馬壯,打下北地,自去黜龍又如何?屆時北地安樂,我們黜龍幫的人趁機升遷,為何要分閣下那一分氣?”
“當然是因為沒有人比我劉文周更懂黜龍!”劉文周還是那副昂然自得之態。“我從曉得這條路之后便棄官鉆研此道……譬如剛剛,你們二位的修為,可曾察覺到我與牛公過來?”
張行搖頭。
“這便是黜龍必須的一個物件了。”劉文周從腰中取出一個小瓶子,稍作搖晃。“真龍精血,釋放出來便能遮蔽真氣,沒這個,別說上山了,就是在這里,你們剛剛顯化出來,不也引得一聲龍吟?”
幾人全都頷首認可。
“還有這個。”劉文周見狀略顯得意,復又從腰中摸下一個銀色令牌。“這玩意是仿照伏龍印來做的,卻效用不同……它能暫時封住天池下的火山口,將那位直接封凍在天池里,逼迫祂與我們在天池冰坑里作戰……諸位,敢問若真要去黜龍,哪個有我的功勞大?何況我還是只要我那一分氣?”
“確實沒有道理不請劉公一起共襄盛舉。”張行點點頭,表示認可。“只是好奇,如伏龍印和這般事物,為何少見?”
“因為材料得之不易,能做的人也少之又少,偏偏效用又總是有限。”劉文周收起銀牌,反而不解。“這些道理,張首席應該早就曉得才對。”
“這不是見劉公輕易拿出來兩件嗎?”張行不由自嘲。“所以,又起了多余心思。”
“我這般說吧。”劉文周也嘆了口氣,將手中銀牌再度亮出。“就是今日展示的這兩個東西,花了我一個宗師十年功夫,你如這個銀牌,為了此物,盡取冰流城周遭寒冰之精,以至于冰流城變成冰沼城……”
張行恍然,同時心中難免有些膈應,這可不是什么好事,怎么看怎么跟真龍侵占地氣是一回事,當地百姓生存條件必然也艱難。
當然,若能擊敗真龍,返還的地氣怕是也值得,只是以后不能讓這廝自行其是,得規劃著來。
“還有這瓶龍血,就更是辛苦。”劉文周收起銀牌,復又取出那瓶紅色嘆氣道。“我在南坡讀書,看到有古文說,真龍精血遠處可蔽真龍感應,近處還能激怒真龍,但哪里能尋到真龍取血呢?有這本事還用做這個?沒辦法,只能去紅山用真氣抽赤水池,用真氣抽,尋到存著血池的地方,一處一處的抽。因為經常這邊一抽走,那邊山就崩了,以至于有的地方血池離人近,就只好下雨的時候去,好讓周遭官府以為是滑坡……取了三年,還準備再取兩年,又被恩師知道了,將我逐出師門,所以只此一瓶,不敢多用,而剛剛我用此物做展示,已經是十足的誠意。”
在場五個人,劉文周滔滔不絕,很顯然,多年計劃下的隱忍遇到可能的強援讓他非常振奮,甚至振奮的過了頭,牛河則紋絲不動,只盯著劉文周的后背,白有思和秦寶如同平常一樣不由自主的往張行這里看。
至于張行,他聽得很認真,如此而已。
過了一會,這位張首席更是面色不變,直接點頭應許:“有用就好,劉公,我這里正式邀請你參與黜龍之事,你來謀劃,我們全幫力量供你調遣……咱們務必精誠團結,黜此真龍,各取所需!”
“好!”劉文周嗓音都顫抖了。
這一夜,吞風君并沒有再度嘶吼,風也沒有再起,鹿野澤中的火勢最終沒有成燎原之勢,但戰事卻進展極快,李定總攻前便有軍令,要求所有部隊務必在天亮前匯集到對面的聯軍大營內。
而到了這里以后,不過是吃了頓早飯,劉黑榥與侯君束、蘇靖方三人就被下令極速出兵,三營無論騎步,全部輕裝騎馬,直奔奔馬城而去。
隨即,到了上午時分,張行復又簽署文書,一則張貼布告,要求所有參與聯軍的戰團團首必須在五日內趕往就近的黜龍軍軍營,來則萬事可從寬,不來則嚴懲不貸;二則,發布文書,嚴肅軍紀,安撫百姓,讓北地西路各處港口、市集、林場、礦鎮、牧地打開門扉,提供軍需和敵情訊息。
最后,發布昨夜到現在入營降服的五六名聯軍將領為臨署頭領,讓他們分別往奔馬城、冰沼城、安車衛、聽濤城、觀海城去做正式勸降。
當然,幾人也曉得,這不是什么優待,這是黜龍幫自詡北地在握,對這些人提出的警告,要么辦事,要么就頂著黜龍幫叛徒的帽子逃到巫地去。
否則就去死一死!
等到了下午,部隊更是正式開拔,往北面的奔馬城主城緩緩開進。
一系列的舉措之下,當然,更根本的緣由是昨夜那一戰的影響過于直接,兵強馬壯也好,威鳳一躍也好,直接告訴了所有人,所謂北地聯軍的的確確從實力上不足以與黜龍幫抗衡,全方位的不足。
而等到劉文周倒戈,藍大溫戰死,李樞與崔儻連夜出航逃走的消息傳開后,更是給整個北地西部一種五雷轟頂的感覺。
兵沒了,將沒了,修行高手也沒了,甚至糧草軍械都沒了,那還打個什么?
于是乎,還沒到奔馬城就有許多團首單槍匹馬跟上了張首席的旗幟……他們也不知道“團首來降”這個空子是不是刻意給他們留的,反正都是自己獨自一人跟上,大部隊還留在鹿野澤周邊。待到三日后,部隊尚未抵達奔馬城,前方劉黑榥等人便傳來訊息,奔馬城開城,而他們則按照原計劃,繼續順著北地西部地區的官路北上威懾。
時間來到第五日,黜龍軍正式入駐奔馬城,到此時,據說之前聯軍中的近三十個戰團里,有二十四個團首都已經抵達,一起來降的其余各城直屬將領也來了十幾個,剩下的,很可能是已經當場死亡。
沒辦法,當黜龍軍入駐奔馬城后,這些人就已經意識到,他們被鎖在了這片區域中,除非在鹿野澤中過一輩子,否則只能出來投降,而到那時候,很可能一個都逃不掉。
至于說為什么是很可能,不是還有兩位聯軍首領老早越過去偵查了嗎?也不知道這兩位現在準備怎么辦?難道還有再回頭?
第六日,陸夫人的使者以一種離奇的速度出現在了奔馬城。
回應他的,是一場別開生面的儀式,張行居高臨下,沒收了奔馬城冠軍公世代相傳的金印,然后當場熔鑄成了李定的新戰帥印,這才宣布,改奔馬城為咸平郡,分十一縣,為李定行臺駐地,改冠軍公段睿為柳城郡郡守,加大頭領,世子段繼業為中郎將,依舊暫署頭領,屬李定咸平行臺,單設一營。
至于新任咸平郡郡守,居然給了宇文萬籌。
其余降將,張首席倒沒有著急任用,畢竟,要是一個戰團一個頭領,那加上八公七衛的直屬力量,只一個北地就要兩百個頭領了。
可實際上,整個北地,按照目前的頭領數量和可能的擴容,最多五十個頭領名額,前提還得是河北東境那邊提升到一百五十位以上才可以施行。
這注定是一個緩慢而必須的過程,很可能需要兩到三年的時間才能建立起一個屬于黜龍幫組織體制的新架構,而張行不可能一直都在北地,所以,他決定利用這段時間,盡可能的去做一些事情,給北地打上自己的烙印。
于是乎,在理論上的戰爭尚未結束的時候,張行停在了奔馬城,開始與上上下下接觸,幾乎是每天接觸兩個戰團,見五六撥人,詢問商業礦業、農業牧業漁業的相關運行規則。
然后僅僅是三五日內,他就立即意識到,北地這里,想要收編所有戰團,或者撤銷戰團制度,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于是,他順理成章的轉變了思路,那就是與其招攬控制,不如拆分戰團,每個戰團員額不得超過五百人,不得持鋼弩與甲胄,以求讓這些戰團不足以形成軍事威脅,而是專心經濟。
這個思路還只是思路的時候,也就是六月底的時候,隨著安車衛的抵抗被李定親自指揮擊潰,劉文周也返回冰沼城做進一步準備后,陸夫人派出的第二位使節抵達奔馬城,并當面提出了新的條件。
“她要做龍頭?”張行望著面前的李清洲,神色古怪。
“是。”李清洲鼓足勇氣再度重申。“我們夫人說了,她要做龍頭,而如果你們許諾三年內不動聽濤、觀海二城,她甚至可以去鄴城,甚至可以去淮南做龍頭,但一定是龍頭。”
張行沉默片刻,以手指向了正在看表格的白有思:“她都不是龍頭。”
李清洲面色不改,繼續來言:“我們夫人說了,這是最后的條件,如果不同意,她就在聽濤城尾巴那里的聽濤館立塔,便是就地死了,也要多拖你們一年!北地的冬日是她最好的盟友,絕不會動搖和降服于你們的!”
張行點點頭,反而不生氣:“我知道了,過幾日我們幫里的雄天王就會來,大司命說也要來一趟,到時候我與他們還有李龍頭一起商議一下。”
李清洲一愣,反過來問道:“你不著急?”
“我為什么要著急?”張行繼續低頭來對。“北地的事情急不得。”
“大英的人出兵白道,要打梁師城了。”
“我知道。”張行依舊頭也不抬。
“你不要唬我!”李清洲再度提醒。
“我不唬你,去城里找地方住下等著吧……”張行反而催促。
李清洲終于無奈轉身,屋子里一時間只剩下白有思和張行夫婦二人安靜的查看著表格與文書,以制定戰團分成子團的具體計劃。
而不知道過了多久,白有思忽然問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你決心已定嗎?”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難道還要下決心?”張行頭也不抬,回答的也莫名其妙。
Ps:感謝共分一斗老爺的上盟,感激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