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七月,照理說最炎熱的時間便已經過去,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整個北地在密集的軍事活動與繁忙的政務中依舊顯得燥熱。
李定在摧枯拉朽,明明只有二十來個營,還被分散在整個北地三分之二的廣泛地界里,卻不耽誤他攻城略地,殺伐滅族。
沒辦法,聯軍主力被摧毀,卻不代表北地就此安穩,蕩魔衛的內亂也還在外溢,戰后到處都是小規模流竄部眾和反抗的隊伍,尤其是陸夫人在聯軍戰敗后反而擺出了一副決一死戰的態勢后,就更是給了這些人底氣。
與此同時,張行在安撫降人敗兵,肢解大型戰團,改鎮守府與蕩魔衛為郡縣,以及這期間斷不可少的一名政治領袖最基本工作——政治承諾與政治恐嚇。
這種焦灼的局面大約又持續了小半個月,終于隨著黜龍軍的后續援軍大舉進入北地發生了某種變化。
北地南部地區最先安穩下來……不止是紫面天王雄伯南以及三萬生力軍的威嚇,還有來自于幽州方向的大量官吏介入。而隨著大量成建制的兵力越過鹿野澤,沿著大興山脈西路繼續北進,北地西部局面自然也迅速穩定,而這也反過來極大打擊到了各地蕩魔衛內部的反抗勢力。
到了七月下旬,隨著李定集中了大約二十個營的兵力越過冰沼城,逼到觀海聽濤這座雙子城前,北地的局勢終于在表面上暫時平穩了下來。
不過,黜龍軍并沒有直接發起攻擊,反而是就此停下,也不知道是顧忌這座北地最大城市本身的財富與人口,還是顧忌它背后的政治影響力。
七月廿五日,黜龍幫首席張行、靖安部總管白有思匯合了龍頭雄伯南、大頭領魏文達,將后續兵馬布置妥當后,徑直率領踏白騎北上,于八月初三抵達觀海鎮前,這個時候,黜龍軍前線已經匯集了一位首席,兩位龍頭,四位宗師,八百奇經,二十營兵馬,卻依舊沒有發動攻擊。
八月初八,所有人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蕩魔衛大司命殷天齊率領三位司命,包括陸夫人的親生父親陸惇、青龍衛司命烏進、白狼衛司命黑延,加上之前黜龍幫留在彼處的聯絡者賈越與許敬祖,一起趕到了此間。
很顯然,黜龍幫想要干干凈凈的解決這件事情,先達成政治協議,再行武力掃除。
坦誠說,這有些堵人嘴的感覺,畢竟,之前也打了仗也殺了人……甚至細細究來,北地八公七衛,黜龍幫目前碰了九家,結果直接滅了兩家鎮守府公爵的門,殺了一個暫時退衛的司命,軟禁了另一個司命,就連鹿野澤一戰,雖然是一戰而潰的結果,可其中戰死、燒死,包括其他種種戰斗非戰斗減員,也足以稱得上是大魏橫掃北地之后的最大一次戰損了。
暴力含量十足。
結果現在到了最后,反而裝模作樣起來,不免顯得虛偽。
閉門會議發生在黜龍軍軍營范疇內的黑水畔一處倉庫,列席人員極少,張行這邊是他本人帶著雄伯南、李定、白有思,對面是大司命帶著三位司命,簡單直接的四對四,然后之前一直在黑水衛做聯絡工作的賈越帶人在外面負責戍衛,許敬祖在里面帶人記錄而已。
“我有一句話。”
作為黜龍幫在北地第一位也是最堅定的盟友,剛一落座,隨行三司命之一的黑延便搶在所有人之前開了口。“你們要是再這么在北地濫殺下去,我們蕩魔衛的人就跟你們黜龍幫勢不兩立了……不要覺得死了藍大溫一個老頭子就如何,今日我們不是又來了三四個嗎?而便是老頭子死絕了,總還有小孩子。便是聯軍在鹿野澤一敗涂地,總還有些戰團愿意給我們上大興山。就算是你們依舊把北地推平了,我們總還能刻字在石頭上教導小孩子朝你們黜龍幫扔石頭!”
這話說的委實硬氣,怨氣明顯。
而跟劉文周之前亂撒怨氣不同,這回黑延絕對是撒對地方了。
李定沒有吭聲,但忍不住在座位中挪了一下肩膀。雄伯南則是滿臉通紅,繼而忍不住來看張行和李定,想要知道是怎么回事,不是說局面大好,大家團結一下就能徹底解決問題嗎?
怎么盟友上來就要翻臉呢?
而被看到的張行居然也不好意思一般干笑了一聲,然后就勢承認:“黑公說的極對,李定只是個戰帥,而非是個仁君,他做的事情,都是以軍事結果為考量,不足以安撫人心……藍司命自戕,我們沒攔住,朱司命二子相爭,我們也沒控制住局面,委實慚愧。”
黑延當場冷笑,卻沒有接口。
說白了,李定確實干了不少看起來殘暴的事情,最明顯的就是兩家鎮守府被準滅門的事情,但問題在于,李定殺鹿野公全家的時候,黑延是知道的,而且沒有表現出任何不滿;后來殺柳城公……誰都知道,黑延所在的白狼衛跟柳城之間是宿敵,恐怕他也沒有太多意見。
那么為什么黑延一來就要撒氣發作呢?
當然是因為他張首席跟黑司命分手后這一個月,黜龍軍依次解體了兩個蕩魔衛,而且還死了一位藍司命,軟禁帶走了一位朱司命,甚至眼下還有一個青龍衛已經被全面包裹住了,附屬的戰團都被肢解的七七八八,此時青龍衛的烏司命就在旁邊坐著呢,那再不發脾氣,要是青龍衛也無了,蕩魔七衛便是跟黜龍幫走下去,恐怕也得先改名叫蕩魔四衛。
這就損失的讓人心痛了,更讓人憂心蕩魔衛將來在黜龍幫內部的前途。
只不過,張行也回答的直接,藍大溫是自尋死路,朱司命是倆兒子內斗引發了鐵山衛內部的強烈不滿,不能把這兩個衛的覆滅推到黜龍幫身上。
黑延既然語塞,大司命殷天奇倒也干脆:“張首席,我曉得你們現在沒有違反咱們之前的約定,是你們進展太快,而我們被內里耗住,但你也該知道,咱們之間是合并,不是兼并,我們現在有這么大的損失,你不能拿這些言語上的東西來堵我們……”
早這么說嘛!
“大司命所言極是。”張行懇切道。“那么蕩魔衛想要什么補償呢?”
能要什么補償?之前的條件已經足夠公平了好不好?眼下不就是擔心黜龍幫打順手了,又有那只“威鳳”在手,準備趁勢侵吞蕩魔衛的實際人手與勢力,然后翻臉不認人,所以來警告一下嗎?
故此,殷天奇也噎了一下。
片刻后,還是烏司命最無奈,也最著急,直接開口道:“此時能要什么補償?別處不曉得,我們青龍衛得先要個說法,現在不能直接改郡縣,要等到東邊叛亂平息,大司命一聲令下一起改才行,包括我們附屬的戰團也不能動,張首席你在奔馬城這大半個月快把我們附庸的戰團拆了三分之一,剩下三分之一被李龍頭給屠滅了……他們可不光是兵,還是我們轉運糧食鹽巴、經營產業的根基。”
“是我操切了。”張行立即點頭認錯。“萬分慚愧,我可以做這個保證,但烏司命要保證立場,現在在打仗,我們不指望青龍衛立即出兵,可最起碼不能窩藏對面的人,不能阻攔我們追擊入領和作戰……沒道理他們打了我們,我們不能還手吧?”
烏司命如釋重負:“這當然。”
黑延與殷天奇對視一眼,二人滿滿都是無奈……來的時候他們就討論過,他們四個人的嘴加一起怕都不是張行一張嘴的對手,尤其是陸、烏兩位還都有心事,但這么快就被對方拿捏還是有些過分。
而對視完以后,無奈之下,黑延只能跟上:“非只是青龍衛,其余蕩魔衛你們也不能再干涉,我們內里進展再慢,也要讓我們準備好了,給了你們具體答復,再開始郡縣化,包括戰團,我們給你們一個單子,暫時也不能碰。”
“我覺得沒問題。”張行正色道。“但咱們得有個大略期限,不然的話,你們拖一百年又如何?”
“三年如何?”大司命想了一想,詢問道。“假如一切順利,事情結束后,三年內一定改完?”
張行看了眼李定,后者立即搖頭。
“兩年。”張行回頭與大司命對視。“假如一切順利……或者干脆一點,我們處理了眼前的反抗軍,去了天池又回來,那蕩魔衛應該在兩年內履約完成,而且要從天池回來開始,就從軍事上無條件支持李龍頭,讓他在西路這里編練一支大軍……這支軍隊是我們在前方與白橫秋爭奪東都的最大后手,也是最后一個后顧之憂,我們只爭朝夕。”
“好,那就兩年。”大司命心中微動,也隨之肅然。“關鍵是,你們要先登天池,把約定好的事情做成……那一切都好說。”
“這是自然。”張行肅然以對。“但大司命,我要提醒你,事情的要害是相互的,我們登天池做那件事,是蕩魔衛與我們合并的核心條件,可反過來說,想要登天池做成那件事,就需要北地這里沒有腹心之患,然后還要全力支持我們才行,不然我們黜龍幫如何敢將全幫之精華弄過來為蕩魔衛做這種事?而且,這兩件事不能簡單的分主次,不能說天池那里牽扯到真龍至尊,就壓倒一切,我們黜龍幫去天池,本質上不也是為了北地平安,您說是不是?”
簡單的軍帳內氣氛顯得有些緊張,許敬祖大概是唯一不知道登天池做那件事是什么意思的人,但也肯定有了猜想,此時只是記錄不停,賈越則是屢屢回頭,欲言又止,而其余人也都一時沉默,不知道該如何繼續下去。
“其實。”白有思一直有某種旁觀的視角,此時打破沉默。“說到眼下的麻煩,我的看法是,之前許諾蕩魔衛兩個龍頭,最好兩個龍頭都放在北地,一個在東路一個在南路,這樣的話有助于蕩魔衛下面的人理解,也有助于北地的安定。可偏偏面前的這座城內,還有人想要一個龍頭……”
這有點挑撥離間的感覺,只偏偏白有思用出來,效果好不好是一回事,卻能迅速起效。
“所以,你們是鐵了心要吞并整個西部,以求黜龍幫立足妥當嗎?”陸惇蹙眉來問。
“倒也未必。”張行正色道。“只是北地三部,我們總得要一部立足,而剩下兩部,當然要優先同為一家人的蕩魔衛……現在的問題是,我們沒有道理不把龍頭給主動合并的蕩魔衛而要分給起兵對抗我們的鎮守府首腦……否則,人心不能服!便是你們自己愿意讓,我們也要顧慮這個問題!”
陸惇沉默片刻,緩緩來問:“可是據我所知,婉兒雖然求了一個龍頭的身份,也是愿意離開北地的,這不耽誤事吧?”
“陸夫人的原話是,她若離開北地,需要保證眼前的觀海、聽濤二鎮在三年內不做任何改動,但這樣的話,李龍頭在北地就只有一個奔馬城可以立足,又怎么去號召和編練整個北地的軍隊呢?”
陸惇復又緊鎖眉頭。
“劉文周和冰沼城……”黑延搜腸刮肚,想到了一個點。
“且不說一碼歸一碼,便是非要說,冰沼城素來貧瘠,也不過是眼前這雙城的十一,不足以支撐我籌備軍事。”李定終究沒忍住開口。
而按照會議前的交代,張行是不允許他張嘴的。
“何況這還不是支撐不支撐的事情。”白有思也接口道。“諸位司命應該曉得,陸夫人是之前舉兵對抗我們的北地聯軍實際后臺,她要強留二鎮在手,那這三年內,反我們的人就有個進可攻退可守的根據地,既能躲避我們追捕,也有錢糧兵源補充……之前定約的時候,我們首席有言,‘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而她的條件,乃是我們在臥榻酣睡,他們在側旁有懷刃潛伏……這種局面,便是稚童刺凝丹也有可能成功的,誰敢放任?便是諸位一起作保,我們也不受。”
幾名司命面色都有些難看,也都不做聲。
“除此之外,既說到劉文周,他事情我也要與你們說個清楚……他這個人我已經見到了,而且也曉得了他確實有些手段,是我們上天池的必須。”張行也順勢說了下去。“但是這個人做的惡事也有些離譜,事成之后我要自行處置,請諸位記在心里……而反過來說,事成之前,要盡量先逢迎他,蕩魔衛的諸位便是不好奉承也假裝個無可奈何的樣子。”
雙方幾人一愣,各自頷首,然后繼續一起沉默。
不過,黜龍幫一方是抬著頭的,而蕩魔衛一方明顯是低頭為難的一方……這就是軍事實力的作用了,那只威鳳沒有開過口,甚至今天大家都默契的沒有提及,卻依然起到了巨大的作用。
當然,蕩魔衛是要團結的對象,是要納入黜龍幫的同列,不能這么晾著人家。
片刻后,張行無奈主動開口:“諸位,我也聽明白了,咱們之間其實沒有大問題,主要是我們進展太快讓你們心慌了,我們當然愿意對你們做保證,但你們似乎是想通過保留鎮守府的勢力做個緩沖,省的蕩魔衛將來沒有回旋余地……那咱們也坦誠一些,直接談談陸夫人和眼前觀海聽濤雙鎮的事情……雙鎮我們一定要拿到手,這點不可以動搖,陸夫人可以做龍頭,但要離開北地,如何?”
陸惇嘆了口氣:“這就是最后條件了?”
“是。”
“那我多嘴問一句,若是婉兒不應,你們會立即攻擊嗎?”陸惇追問。
“諸位當面,我只說實話。”張行的回答出乎意料。“照理說,部隊到位了,連宗師我們都湊了四個,甚至都入秋了,沒理由不動手了結……但如果你們強烈反對,我們說不得會再討論,因為與蕩魔衛合并相比,陸夫人其實并不值一提;唯一的麻煩的是陸夫人威脅的那般,她退到聽濤館立塔,拼了命的拖我們一年……那我們反而也不得不拼了命要處理掉她,以免上天池的時候身后出亂子了。”
“若是那般,我其實可以替你們看管著……”大司命忽然插了句嘴。“倒不必擔心上天池時身后空虛。”
“真要是那般,我們只能拼了命處理掉她。”張行忽然揚聲強調了一遍。“因為真到了那個份上,她便是鐵了心的要與我們黜龍幫為敵,到那時候就不是算賬計較利害的事情了……或者說,真要計較利害,就是打殺掉她最重要!反倒是上天池的事情,可以緩一年兩載。”
殷天奇終于閉嘴。
過了片刻,陸惇陡然起身:“我去城內見見她!”
說完,竟是直接出了營帳,往外去了,空蕩蕩的倉庫內,幾人都沒有起身,只是目送他離去。
另一邊,陸惇出了黜龍幫占據的臨河小鎮,也不騎馬,也不坐車,就是步行沿岸而下,走的不快,也不慢,出倉庫的時候太陽已經很西了,但天黑前便進入了觀海鎮,然后摸黑穿過中間的大橋,來到聽濤鎮,再轉入聽濤鎮伸入海中的海岬,進到聽濤館中,全程道路通暢。
這是當然的,莫說人家是陸夫人親爹,便不是,這個時候誰又會攔一位蕩魔衛司命?
聽濤館里正在用餐,陸夫人見到自己親爹過來,也沒有什么大的動靜,只是讓侍女去取飯菜來,同時叮囑侍女,魚湯里多放醋而已。
陸惇也不說話,悶頭吃餅喝湯,一大盆魚湯,四個餅子全都吃完,抬起頭來,看見自家女兒早已經收拾妥當,正正襟危坐等著自己,反而低頭不語。
陸夫人見狀無奈,只能扭頭來對李清洲:“把宇文萬籌帶來。”
李清洲轉身離開,須臾片刻,便將一人帶到飯廳來,正是前幾日自告奮勇來勸降的宇文萬籌,而這位倒戈之輩倒是一來就替陸惇把想說的話說了:
“夫人,不要再折騰了,黜龍幫不吃這一套,再這么下去,真要玉石俱焚的,威鳳之威,我是親眼目睹,那就是一條真龍……之前大司命宣布合并,我還覺得是黜龍幫手段高明,四兩撥千斤,我們這些人確實憋屈,到了那一晚,我才曉得,黜龍幫是真的大勢已成,有這一遭沒這一遭,不過是少一年多一年的事情。”
陸夫人面色如常,聽完這話,也只是擺手:“我曉得你意思了,現在人家也有新使者到了,無須你多言,咱們之間到此為止,算是恩斷義絕,你回去吧!”
宇文萬籌聞得此言,如遭雷擊,當場失控,跪了下來,一時涕淚相加,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陸夫人看的心煩,復又擺手:“宇文,你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重感情,悶悶嘟嘟的,動輒就哭,在我這里就算了,到了那邊,就別再哭了,省的被黜龍幫的人看不起。”
宇文聞得此言,哭的更傷心了。
陸夫人無奈,只能再度擺手,然后李清洲便上前拽起對方,將梨花帶雨的對方推搡了出去。
人既走,還未再開口,外面北海中忽然一陣波浪翻涌,海風陣陣,灌入了聽濤館,整個石制的堡壘瞬間呼嘯聲陣陣……父女二人一起扭過頭去,趁機來聽波濤之聲。
然而,波濤有起必有伏,過了一陣子,終究還是漸漸平息。
父女二人在石桌前相隔甚遠,沉默良久,到底還是當父親的陸惇開了口:“婉兒,咱們爺倆八九年沒說過話了吧?”
“沒那么久,不過六年零三個月……”陸夫人開口應聲。“當時我殺了河對岸觀海鎮寧遠公全家,留了這個孩子做義子,爹爹來尋我,嫌棄我殺戮太重,咱們大吵了一架,不過在那之前,大約快十年前吧,我尋大司命參加儀式,強行登天池成了點選,爹爹便震怒,從此不愿意認我了。”
“不錯,我六年前來這里與你吵了一架。”陸惇神色愈發掙扎。“婉兒,你名字叫做婉,可卻從小性子野,修行的事情,當年杜郎的事情,后來又自行嫁人的事情,都是你自決的,便是點選的事情我也攔不住你,更不要說你都成了一方諸侯還想干涉你了……”
“爹爹還是有怨氣。”陸夫人幽幽以對。
“不是怨氣。”陸惇停頓了一下,哽咽以對。“是覺得對不起你……你母親去的早,我只是一味呵斥與打罵,若不是我過于嚴苛,與你生分,你也不會事事自決,半點不愿意倚靠我,以至于到了今日的局面……我現在想一想,當年不拘是哪一處,只要順了你的心意,哪里還有后來的事情?尤其是杜郎身死前線……”
陸夫人原本眼神已經生動起來,但只是生動了片刻,聽到這里,直接打斷:“若是這般說,爹爹不免也太自以為是了,我自絕自立,一步步走到今日,皆是我一廂情愿,談何歸咎于爹爹兩個丈夫,更是自家身死陣前,與爹爹無關!更不要說,我走到今日,并沒有半分后悔,便是將來結果,最多一死而已,我一個寡婦,連兒子都不是親生的,又怎么會懼怕一死,歸咎于誰,未免可笑?”
“你有你的想法,事到如今,我既知錯,又如何會再與你辯論?”陸惇神色哀婉。“我今日過來,只是要告訴你,為父多年都錯了……僅此而已。”
說完,陸惇難掩哀色,一時淚如雨下,卻連掩面都不能。
而之前還呵斥宇文萬籌哭唧唧丟份子的陸夫人,此時也沒有半點反應,只是茫然坐在那里。
不知道過了多久,海風再起,波濤再亂,眼淚已經干掉的陸惇緩過神來,終于起身,卻是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提醒:“黜龍幫愿意讓你去做龍頭,但要先交出這二鎮……如果蕩魔衛那里盡力阻攔,可以緩一冬,但黜龍幫決心已定,真緩一冬,最后反而沒了轉圜……婉兒,你若實在不能心平,就逃了吧,硬碰硬是不行的,外面全是宗師。”
說完,其人終于支撐著石桌起身,然后離開了。
就好像他來的時候那般,陸惇走的時候也無人阻攔,從聽濤館走到聽濤城,過了河,進入觀海鎮,再出城,逆流而上,三更天的時候就回到了黜龍軍軍營中……李定早早歇息去了,其余白日開會的人居然都還在,眾人匯集在倉庫內,聽陸惇細細說完了他此行經歷,不由心中欷歔,卻也無可奈何,便都告辭,說是等明后日城內反應再做軍議。
走出倉庫來,往歇息地方而去,暗淡的星光下,還在沉浸于陸夫人過往經歷的張行看到了明顯失落的賈越,不由心中微動,然后招手,喊了許敬祖一聲,而被隔空提拔了頭領的許敬祖聞言,立即如一只貓一般悄無聲息跟上了上去。
當夜無言,翌日,賈越自自己營中起身后不免忙碌,許久沒有回到自己營中,很多事情都要了解,傷亡如何,部隊內是否有退役與升遷,李定有沒有公平使用自己的直刀營等等……一番計較下來,其實都還好,主要是李定在幾次戰斗中都把直刀營當做最后突擊的主要力量,部隊對此普遍性比較滿意,唯一麻煩的是,確實也有不少軍官離開了,河北各處和北地南部都缺官員,這些中級軍官包括高級官員都是最好的選擇。
就這樣,折騰了一整日,賈越好不容易整理好營中事務,見了新來軍官,可轉念一想,將來北地平安后自己很可能要留在北地,未必還會管軍,便有些焦躁;再想到黜龍的事情,不曉得事情能不能成,又會不會為此損失許多兒郎性命,更是不安;最后想到眼前,那陸夫人同為點選,卻固執至此,這一整日都沒有回復,怕是要自尋死路,還牽累北地大局,不免更加煩躁。
當然,最可恨的是這種無能為力感,想當年自家成了點選,殺人便能奪氣,便自詡能橫行天下,與張行一起坐船出海到了河北,也真遇到了亂世,可是真殺起人來就知道,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賈越本以為自己可以無視那些死人的掙扎、喊叫與眼神,專心做一把直刀,結果還是很艱難。
而數年后張行的重新出現,與其說是壓服了他,倒不如說是解救了他。
他簡直不敢想,要是沒有張行,自己在那個混沌的世界里,到底是個什么結果——走火入魔,然后被白三娘、雄天王這樣真正的大俠、高手一刀了斷,為民除害?不然呢?
但是,明白歸明白,或者正是因為明白之前自己的渾噩,賈越反而愈發放棄不了這個身份,他越來越渴望證明這個黑帝爺點選的價值……上天池黜龍當然是個好方法,甚至堪稱終極的方法,但和平統一北地不也是如此嗎?使具有北地色彩的黜龍幫統一天下也是如此!
這個時候,同為點選的陸夫人用這種情緒化的方式處理問題,不免讓賈越有些聯想起當初的自己,既哀其不幸,又怒其不行事不正。
正想著呢,門外忽然有人來問:“賈大頭領可有時間,小可有事做詢。”
賈越微微皺眉,他當然知道來者是誰,能這個時間在滿是兵馬的軍營里自由出入,來到自己所居的營區核心位置直接發問的,只能是黜龍幫頭領,而這位頭領,還是他比較熟悉的一位,也就是之前留在神仙洞協助他做聯絡的許敬祖。
照理說兩人也算是有一番革命情誼了,但實際上,賈越本能的不喜歡此人,就好像狗不喜歡貓一樣。
只不過份屬同列,到底不好拒之門外罷了。
許敬祖進入被征用的房間,看了看對方神色,然后方才尋了個桌前的小凳放在對方桌案一側,坐下來問:“賈大頭領,在下冒昧來問,你是不是也覺得陸夫人不會來了?”
賈越點了下頭。
“那要是這樣,賈大頭領是否覺得可惜呢?”許敬祖挪了下屁股下的小凳,沿著桌案靠近了一步。
賈越又點了下頭。
“那具體為什么可惜呢?”許敬祖繼續挪近一步。
賈越稍微后仰,避開逼近的對方,蹙眉來言:“本來可以皆大歡喜的事情,就因為自己不切實際的野心死傷累累,當然可惜。”
“其實要我來說,可惜的不止是大局,還有陸夫人本人。”許敬祖不再挪動凳子,反而也作態后仰笑道。“因為昨夜陸夫人必然是心動了的……人之常情嘛,哪有親父如此誠懇而不動搖的人呢?只是心中一口氣堵住,不能平而已。”
“確實如此。”賈越沉默片刻,再三點頭認可。“所以更可惜。”
“若是賈大頭領也覺得可惜,我們能不能想個法子,幫陸夫人捱過這一口氣呢?”許敬祖再度向前貼了過去。
賈越這次沒有避讓,而是蹙眉認真來問:“你是說給她給臺階?可是首席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名分也好實際也罷,是一分不會讓的……實際上,咱們心知肚明,陸夫人固然可惜,但她在咱們整個幫面前又算什么呢?我今日在軍中問的清楚,連軍中對鹿野澤戰后忽然大舉赦免都不滿意,這種情況下,又怎么可能會為她特事特辦,而且還是龍頭,還要自主?”
“賈大頭領,我說的是捱過這一口氣,又不是說替她出了這口氣。”許敬祖耐心聽完,似笑非笑。“你想想,陸夫人心里其實已經被陸司命給捅虛了,那無論是什么法子,只要過了這表面上的關卡,后面怎么處理不都無妨嘛……怎么就想著對她服軟呢?”
“許頭領,你若有主意,不妨先說出來。”賈越終于主動把耳朵靠了過去。
“主意很簡單,請大司命明日如昨夜陸司命那般往城里走一遭,只說是去勸勸陸夫人……進了聽濤館,到了陸夫人跟前,大宗師伸手一抓,把人直接抓走便是!”許敬祖壓低聲音,言辭荒謬。“都不用回營,直接帶回神仙洞看管起來。”
“荒謬!”賈越一愣,然后即刻拍案。
“這種事情談何荒謬,自古至今,以高手脅迫對方主君以求合約讓步的,數不勝數。”許敬祖言辭懇切。
賈越再度一愣,還是不解:“既如此,為何首席沒有用此類計策?你又為何不直接向首席進言?”
許敬祖干笑了一聲,勉力答道:“道理很簡單,也很充足……一來,咱們跟陸夫人是敵我,咱們去人家就得防著,可是蕩魔衛立場既中立又尷尬,去那里反而大家都覺得合乎情理,也不會有人防備;二來,咱們這邊只是宗師多,去的多了人家就警覺了,這種事情還是大宗師來的利索;三來,這種事情到底是個詭計,誰用了就是耗費誰的信用,而首席正要收服北地人心,寧可打一仗也不會用這個詭計的,那我又怎么可能建議讓咱們去做呢”
賈越連連點頭:“就是這個道理,我說荒謬也是這個道理……我們都知道這要耗費大家的信用,人家蕩魔衛不知道嗎?”
“蕩魔衛當然也知道。”許敬祖繼續笑道。“只是呢,這不是藍司命愛女心切嗎?不是蕩魔衛正在內亂,也想要局勢穩定嗎?不是七位司命,一位死了,一位被首席請去鄴城喝酸梅湯,再來一位陸司命撐不下去,大司命接受不了嗎?和平解決北地這件事情,蕩魔衛比我們其實更著急,最起碼陸夫人這件事,他們更著急,不然也不會急匆匆過來了。”
賈越若有所思,儼然動搖。
而許敬祖也繼續道:“至于我為什么來找賈大頭領,其實也是因為這件事只有賈大頭領方便去找大司命……不要用咱們黜龍幫的身份和名義去說,就以北地出身的黑帝爺點選身份去見大司命,說不忍見到黑帝爺點選自相殘殺,然后痛陳利害便是。”
賈越忽的一下站起身來,朝著身下還沒來得及起身的許敬祖拱手一禮,便從幾案另一側繞出來,直接推門去了。
夜色如琳,一時也不曉得結果。
只說第二日,軍中召開大軍議,雙方首腦在內,到領兵頭領俱全,張首席先做詢問,下面領兵頭領們各自發言,卻是幾乎一致,都認為應該盡快開戰,省得拖入冬日。
倒是幾位大頭領里面,有幾位建議等幾日,看南面能不能把千金教主請來,若是千金教主能到,那便是陸夫人強行立塔也不怕,大不了強沖,萬一受傷,請千金教主救一救。
張行犯慣了舉手病的,聽完后自然要大家一起舉手,而且還建議大司命和三位司命一起舉個手,先適應一下。
然而,大司命聽了半日,此時卻忽然起身,阻止了舉手。
“張首席,昨日陸司命沒有說清楚日期,咱們現在定策,顯得不夠誠懇。”殷天奇言辭飄忽。“今日我再去城內一趟,勸一勸,說清楚限期到明日,再不降就沒有說法了……決策的事情,等明日再定也不急。”
張行大喜:“大司命親自去,自然是極好的,一日而已,無妨。”
殷天奇得了答復,卻立在堂中不動,反而顯得遲疑。
張行見狀,便硬著頭皮來問:“殷龍頭還有什么言語?”
“我要進城去,到底有些危險,有件事情想請張首席先做個討論。”殷天奇似乎有些畏縮。“省的我來不及計較。”
張行心中苦笑,曉得是自己被人家看穿,卻也無法,只能頷首:“殷公盡管來說。”
“按照之前議論,這觀海聽濤二鎮,張首席是準備劃入西部,歸李龍頭管轄的,是也不是?”
“是。”
“而李龍頭卻要駐奔馬城?”
“是。”
“那這二鎮是分兩郡嗎?”
“倒也不必,劃成一個大郡也無妨。”張行已經猜到對方所想了。
“若成大郡,這一郡便是沒有北地五一,也有七一之精華了……不知道張首席準備用誰做郡守?”
“原本是想用老沈的……”
“此人是誰?”
“是黜龍幫資歷精英,當年歷山之戰前,踏白騎還是臨時匯集的白衣騎士時,他就已經是護法兼奇經高手了,如今屢任隊將、縣令、副營將、踏白騎隊將,鹿野澤戰后,更是凝丹成功,我正要用他在北地為郡守,好抬舉為頭領。”
“這番履歷讓人無話可說。”殷天奇沉默片刻,但還是拱手來問。“可是北地初納,為了地方安穩著想,能不能換個北地出身的人來做這個郡守呢?實際上,我以為北地郡守、縣令,前三年應該多一些北地出身之人。”
張行認真思索片刻,給出答復:“觀海聽濤二鎮改的新郡,可以讓賈大頭領以副指揮的身份來兼任,但其余地方長吏的人選,我以為就不必這么計較了……北地人往外走,外面的人往北地來,才是讓大家盡快融合的方法……大不了,多讓一些北地人南下去河北做官嘛。”
殷天奇想了又想,便點點頭,拱手以對:“若如此,老夫此去,便是有什么閃失也算是給了北地人一些交代了。”
說完,這位大宗師居然朝周圍面色不虞的黜龍幫頭領們團團拱手,驚得眾人紛紛起身,然后不顧眾人驚愕,直接披著黑毛氅子,大踏步出去了。
張行親自率眾人送出開會的棚子,目送對方離開營帳順著黑水河一路向北,不由環顧左右,訕訕一時:“諸位,就殷公這幾句話,要是此行他做了什么出奇之事,怕是天下人還以為是我攛掇的呢。”
眾人聞言,非但沒有釋然,反而愈發驚疑。
而這種驚疑,很快隨著張行親自下令,要各部嚴陣以待,進一步發酵起來。
當然,這種情況沒有持續太久。
中午時分,隨著全軍包括對方姊妹城中無數人的驚呼,日光之下,堪稱北地母親河的黑水河忽然活了過來一般,憑空在觀濤鎮上方蜿蜒而出一條空中“飛河支流”,若以黑水為龍的話,這條空中飛河好像是祂探出的腦袋與脖子一般……甚至考慮到黑水河的長度,更極端一點,像是伸出的舌頭。
這還不算,這條舌頭只是在聽濤館上一點,便凌空卷起一根巨大的青色玉簪,然后又如縮回一般,在眾目睽睽之下,飛速的逆著黑水往上游而去了。
張行對真氣的感知能力堪比宗師,他明顯感覺到,此時此刻,不僅是那條飛河充盈著弱水真氣,便是整條黑水河居然都有些真氣翻滾,綿延不斷,根本看不到頭。
這手段,便是大宗師都離譜!
或者說,不愧是背靠至尊的大宗師!
當然,感慨不及,他更是親眼看見,那大司命用黑氅卷住陸夫人雙手手腕,在黑水上逆流如飛。
一下子就消失不見了。
數息之后,呆若木雞的木棚外,伴隨著陸司命忽然一下子癱倒在地,張行順勢推了一下李定。
李戰帥反應過來,毫不猶豫,下令全軍按照預定計劃,對這北地第一也是最后一對雙城發起總攻。
到了晚間,張首席居然便入得聽濤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