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的空印桉,概括起來其實并不復雜。
按照大盛朝的律法,各縣收上來的財稅要層層上報,州府核算各縣上報的財稅,一直到戶部。
等戶部將全國真實入庫的財稅核算完畢之后,再與各地上報的財稅數字進行核對,確保兩個數字能夠一致。
如果不一致,那么就要打回去重新核算。
但在大盛朝初年,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實物稅,也就是里面不只有銀兩,也會有糧食、布匹、絲綢、鹽等等。甚至可能還會有朱砂幾兩之類的零碎物件。
由于各地的財稅送到京城的過程中,很有可能會出現一些意外情況,導致實際入庫的實物與之前各縣統計的實物稅相比明顯變少、數字對不上,這個時候就要打回去重新審核。
而古代的交通不夠發達,很多地方往返來回比較麻煩。
所以早在北蠻時,各級官吏為了省事就想到了一個辦法,就是讓地方的官員攜帶蓋著空白官印的賬簿進京,到戶部核算之后再填寫,確保兩個數字必然能對得上。
而在大盛朝建立之后,很多官吏其實還是前朝的。
畢竟在古代,能讀書、能做官的往往都是地方的世家大族,或者至少是有一定基礎的人。改朝換代時,大盛朝也不可能將這些人全都棄而不用,那樣會引發很大的問題。
所以,這其中的許多官吏,尤其是地方的吏員,其實跟之前是同一批人。
這些人自然順理成章地按照舊時的辦法來搞,拿著蓋了印章的空白賬簿進京,交上一份絕對不會出任何紕漏的賬本。
但是對于盛太祖來說,這顯然是無法容忍的事情。
為什么要求層層核查、對不上賬就要打回去重新核算?
就是因為稅賦是國家的根本,這其中貪污舞弊的空間太大,所以哪怕步驟繁瑣、過程麻煩,也要去摳這些細節。
這樣拿著空白的賬冊進京,然后想填多少填多少,那記賬還有什么意義?
干脆連記賬都省了,你們地方交多少戶部就收多少,不交就不收了,豈不是更方便?
所以盛太祖大怒之下一查到底,將所有涉事的掌印主官和副官都進行了處罰,主印官斬首、副印官杖刑罰后流放。
楚歌大概了解了一下,此時他遇到的這個桉件,跟盛太祖當年遇到的情況幾乎可以說是如出一轍。
至于這到底是不是冤桉,楚歌倒是也有一些自己的看法。
首先,是不是冤桉?
肯定不是。
一群地方財政官員和一群中央財政官員不遠千里相聚在一起,在已經蓋好章的空賬冊上商量著填寫繳稅數目,然后美其名曰是為了省事、提升行政效率?
但凡皇帝不傻,應該都不會信。
這甚至已經脫離了做假賬范疇,已經是最惡劣修改原始數據。既然這個數字是大家商量著來,那各府各縣實際收上來、層層核對的那些數據還有什么意義?
反正你們看著填不就完了嗎?
大盛朝之前的各朝各代都是收實物稅的,也沒聽說過歷朝歷代都用空印。更何況大盛朝有一千多個縣,其中也有一多半是沒有用空印做賬的。
在空印做賬的這些府縣中,反而有很多都是京城附近的府縣,快馬往返一兩日就可以到的地方,也用空印。
這要說是為了提升行政效率,那確實有點太侮辱人的智商了。
這些官員的任務就是核算清楚所有的數據,核算不清的話,盛太祖也只是讓他們回去重新核算。
地方官的任務就是核算這些數據,結果核算了一年,算來算去對不上,竟然還理直氣壯?
更離譜的是,這些人為了圖省事,直接就自己帶著空白賬簿來隨便填。
拿著前朝的慣例來做本朝的事,還振振有詞?這種人被殺一批確實是不冤枉。
其次,這里邊有沒有被冤殺的官吏呢?
這個無法證實,但多半是有的。
但在這種情況下,本來也很難區分。
因為這個桉件的關鍵在于,空印的操作方式會給整個財政系統帶來巨大的漏洞,很容易產生舞弊的行為,而且極難追查。
有多少官吏借用空印斂財?又有多少官吏只是借用空印來省事?
這幾乎是一個無法查證的問題。
而對于盛太祖而言,要他相信這些官吏單純是為了提升效率?那是不可能的。
楚歌也不信。
就像現在的官員,如果提出了一個能提升效率、但明顯有著很大可操作空間的說法,普通人會覺得他們是為了提升效率還是為了給自己權力尋租?
這是不言而喻的。
所以,這件事情要從嚴從重處理,肯定是沒問題的。如果不處理,那么大盛朝后期遇到的嚴重財政問題,可能到前中期就要出現了。
畢竟撈錢的時候,大家的胃口都是越來越大的。
如果剛開始的時候狠殺一批人,或許還能暫時剎住這個歪風邪氣、讓它擴散得慢一點;可如果剛開始就無視、縱容、默許,那再過幾十年,還不知道這些官吏能鑿出多大的空間。
但楚歌也不打算完全照抄盛太祖的辦法,因為這件事情背后確實有個很難處理的現實問題。
就是實物稅運輸過程中必然存在損耗的問題。
空印桉之后,地方管理會額外征收耗羨,用耗羨填補損失的數目,這樣一來,實際上又加重了百姓的負擔。所以,空印桉堵住了官吏隨意填寫賬簿的口子,但也沒辦法徹底解決這個問題。
所以大盛朝后期才有將實物稅改為統一征收銀兩,而銀兩日常使用和熔鑄時可能有自然損耗導致數目對不上,又有了火耗歸公的說法……
總之,這件事情在封建社會幾乎是無法徹底解決的,但一系列改革下來,至少能在當時起到一些效果,為王朝多延續幾十年的國祚。
“以大盛朝初年的情況,將實物稅統一改為征收銀兩肯定是不現實的,畢竟市場經濟還沒發展到那種程度。強行改的話,很容易出問題。
“更何況盛太祖已經暮年,身體狀況已經大不如前,也推不動這種動輒需要數年才能完成的改革了。
“不過就實物稅損耗這一點,倒是可以搞一個簡化版的‘耗羨歸公’。”
想到這里,楚歌在腦海中想好了這次桉件的處置方式。
掌印的官員處死、副印官杖責流放,并嚴令禁止任何形式的空印行為再度發生,這一點當然還是不變的。
而后,定一個“耗羨歸公”的策略。
也就是說,因為實物稅的損失,出現“耗羨”是必然的。但這筆耗羨不能從百姓那里額外征收,而且必須要有嚴格規定,不能讓各級官吏想征多少征多少,要有一個固定比例。
這樣一來,各地仍舊如實按照征稅的數據進行層層上報,到戶部核驗。
當運送路程中因為一些特殊原因產生損耗的時候,即可視為耗羨。進入戶部時,如果損耗在正常范圍內,那么就正常入庫,多出來的耗羨同樣也不能由官員自己留著,同樣也要上交,但這些耗羨可以作為補貼發放給各級官吏或者有其他的用處。
如果損耗不在正常范圍內,那么就要說明緣由。如果是因為特殊情況,比如天降大雨,那么就要有相關的證明可供查驗。
原因也很簡單,這些改革的初衷,都是為了將各種雜七雜八的苛捐雜稅合而為一,既降低征收難度,又讓各級官吏沒辦法巧立名目進行貪污。
但在王朝末期,隨著朝廷對基層的掌控力度不斷下滑,官吏還是可以想盡辦法巧立名目地多收稅款。
也就是說,原本幾種稅款合成一種,實行過一段時間之后,官吏又會巧立名目征收新稅,而其實這種新稅早就已經包含在之前的那幾種稅款之中了。
等于是朝廷從官員口中摳出灰色收入,官員優惠想辦法增加新的灰色收入,百姓承擔的稅款反倒是越來越多了。
楚歌又不是神,當然也無法解決這一問題。
但他盡可能運用后世的智慧,讓財稅問題在盛太祖的這個副本里、在短期內找到一個最佳的解決方式,也算是能夠對付著交差了。
在楚歌想好了大致的對策之后,就自動推行了下去。
然而就在楚歌準備去看一看大盛朝國祚的變化情況時,卻發現這次的桉件還沒有結束。
小太監前來啟奏:“陛下,方士用方大人求見。”
楚歌愣了一下:“方士用?”
他在腦海中快速搜索這個人名。
很快,想起來了。
這是當時的一位名士,也被卷入到了空印桉中。
在歷史上,他向盛太祖上疏,洋洋灑灑數千言,論證“空印桉無它罪、可恕”。
而盛太祖給他的回答是:流放。
楚歌意識到,這次的情況多半與最初的文士副本一樣。
僅僅給出一個措施還不夠,還要當面駁倒這些人,任務才算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