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小鎮名為小鎮,其實并不小。
光是城墻的周長就有二十里,四四方方的,城墻也不是土墻包磚,而是以巨大的條石雕砌而成。
城墻高度五米,寬度五米,有四座城門,每座城門內部還有一座足球場那么大的甕城。
城墻上,每隔兩百米就有一座防御塔,比城墻還高十米,上面部署有大型守城器械,所以李肆不管怎么看,都覺得這更像是一座軍事小鎮。
但他畢竟失去了之前所有的記憶,不敢造次,只是匆匆一瞥,然后就一臉虛弱的由兩名鏢局趟子手攙扶到馬車上,緩緩的進了小鎮。
路上很多百姓都對他鞠躬作揖,感激的話語不絕于耳,更有酒樓掌柜,青樓老鴇跑出來,說要給他免一個月的單……
對此,李肆只能虛弱的抱拳,敬謝不敏,有時間一定來光顧。
趁此機會,他也大致了解了一下青云小鎮的格局與民生。
首先這里的建筑清一色都是巨石搭建而成,就算是為了追求美感,也都統一放在了二層樓上,那第一層樓,都是方方正正,結結實實,除了厚重的木門之外連個窗戶都沒有。
且第一層樓的高度平均都是過三米,二層樓上還有堅固的條石欄桿,半身墻那種,很適合拿著弓弩在上面攢射。
此外,街道上也全都是條石鋪就,結結實實,道路兩邊是排水溝,有些許惡臭,但看不到隨地大小便的痕跡。
至于街道的布局,也不講究什么方便美觀,同樣是按照堡壘那樣布置,以街道劃分,外層的商鋪也好,人家也罷,墻與墻之間必定相連,絕對不會留出小巷的空隙。
區別只在于,普通人家都是兩層樓,三層樓這樣的格局,商鋪基本都是五層樓。
李肆毫不懷疑,那五層樓的天臺上部署著大型防御武器。
這真的就是一座武裝到了牙齒的軍事小鎮。
若是放在李肆老家地球的古代,說這里是王都,是軍事重鎮都有人信。
走在街道上是看不見什么花紅草綠的樹木的,但是在每條街坊內部,倒是能看見郁郁蔥蔥的樹木,顯然這是不打算給敵人留下絲毫的攀援借力之處。
小鎮上的人口應該很多,至少李肆沿途經過的街道都是這樣的,精神狀態的話,在沒看見他李肆之前都是愁眉不展,見了之后就喜笑顏開,由此可知那塊大墨玄石真的很重要。
拐過一條街口,馬車在一處臨街的五層樓前停下,那上面掛著青山鏢局的牌子,看來這就是到家了。
李肆卻緊張了起來,不容他思索,大門洞開,馬車直接駛入,經過一條十米長的黑暗門洞,前方豁然開朗,這一刻他甚至想到了桃花源記,初極狹,才通人,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土地平曠,屋舍儼然……
真的,這一刻李肆真的是沒想到。
怎么形容呢,開始他以為這里就是一處封閉的軍事堡壘,結果一進門就看到了大約五百畝的農田,農田四周都用籬笆扎好,外面是一圈平坦的道路,有四五米寬的樣子,然后圍繞著這條路,橫七豎八的蓋了很多的房子,有大有小,有高有矮,密密麻麻,又仿佛到了貧民窟。
在大門入口的左側,有一處荒草叢生的小廣場,旁邊豎著兵器架子,還有一些打熬身體的器械,后面是馬廄,豬舍,羊圈,雞窩,狗洞……
差不多上百個小孩子,東一堆,西一堆,南一幫,北一伙兒,大孩子與大孩子一起玩,小孩子與小孩子一起玩,小不點就只能跟著雞鴨鵝一起玩兒。
農田里有五十多個農夫正在除草,還有幾十個農夫在挑水澆田。
十幾個殘廢的老頭子坐在廣場邊緣,有的抓虱子,有的在吃虱子,還有的在打呼嚕,有的在自說自話。
還有一家似乎是在娶親?
還有一家死了人,一邊喜慶,一邊干嚎,人與人的悲歡果然各不相同。
哦,頭頂上,也就是二樓的位置,還傳出了激烈的運動聲,就像是在打撲克。
光天化日之下,李肆抬頭,然后又低頭,不是他想起了什么,而是那上面掛了個牌子,歪歪扭扭的寫著,賽春風……
這里的日子過得并不好。
像棺材一樣的城墻,棺材一樣的街坊,還有麻木的面孔,即便是溫暖明亮的陽光,也無法驅散心頭的陰霾。
習慣了,也就習慣了。
“少鏢頭回來啦!”
趕車的幫閑喜氣洋洋的喊了一聲,結果并沒有在這潭死水里蕩起什么水花,北面死人的還在哭,南邊成親的還在笑,頭頂上的繼續在打撲克,只有一個拖著好長鼻涕的小屁孩抬起頭,看了眼馬車上野人一樣的李肆,撒腿就跑,一邊跑一邊哭,鼻涕甩得隨風飛舞……
好在,終究不是沒人管的,一個穿著體面的大胖子跑過來,如果李肆剛才沒記錯的話,就是這家伙挺腰凸肚的,在不停叱喝田里的農夫,嫌這個不勤快,那個要遭瘟,明天去睡你家婆娘……
“老天有眼哦,少鏢頭你能活著回來,總鏢頭在九泉之下,也能合上眼了。”
大胖子喊得挺夸張,一張臉表情真摯,甚至還擠出幾滴口水,瑪德,當老子沒看見嗎?現在李肆隔著幾十米都能看清楚虱子是公是母。
但李肆選擇表情木然,一副憔悴,虛弱,傷心,驚恐過度,隨時就會夭折的衰樣。
而他這樣子,那大胖子在繼續干嚎幾聲后,就從衣袖里扣出一粒黑乎乎的小東西,丟給那趕車的幫閑。
那家伙千恩萬謝,這才把李肆給扶下來,調頭,趕著馬車就走了。
哎,喂喂,感情你不是我家的下人啊。
李肆一個趔趄,大胖子眼疾手快,迅速扶住,這身手……我記下了。
“來人吶,快給少鏢頭梳洗梳洗,天見可憐的,這是在外面餓了多久?”大胖子一吼,整個坊里就好像震動了一下,連樓上那位打撲克的都停戰了。
怪可憐的。
兩個瘦弱的中年婆娘上前,攙著李肆上樓,不過她們看著瘦弱,手勁兒可真大,就差像拖一條狗了。
李肆任由她們拖曳,一邊思考著局面。
他是少鏢頭,這里的街坊就一個入口,上面寫著青山鏢局,顯然這里全都是鏢局的產業。
但連這兩個下人都不怎么尊重他這個少鏢頭,是因為他病懨懨的,還是因為這個大胖子?
這事兒有意思了。
按理說不應該啊,范青山的老爹,也就是那個總鏢頭才死了也不過四五天,怎么會這樣?
另外就沒有別的親人了?
兄弟姐妹呢?
李肆心中滿是疑問,面上卻不發一言,直到那兩個婆娘將他拎到三樓,打開一處房間,里面裝飾還算可以,就是掛滿了灰塵蛛網,一看就是幾個月無人打掃了。
那么,這一趟鏢至少在外逗留半年以上,可這還是不符合邏輯,除非,時間要超過一年,乃至更久。
而這趟鏢既然非常重要,那么總鏢頭帶上所有得力干將,帶上自己的兒子,一去經年,家里就交給心腹老仆打理。
若走鏢成功,也就罷了,偏偏幾天前總鏢頭身死的消息傳回來,不但他死了,連鏢局里所有的得力鏢師都死了。
所以眼前這兩位中年婦人,他們的丈夫,不會也死了吧,所以她們有些怨氣,可以理解。
一念及此,李肆抬起頭來,看著那兩個將他丟在床榻上,自去忙碌著取水的婦人,開口道:“我很抱歉。”
但那兩位并沒有什么感覺,就好像沒聽到,兀自忙碌。
李肆也不以為意,只是細細思索方才得來的情報。
經過其他街坊時,所有人都對他稱贊有加,感激不已,那個疑似小鎮老大的老者更是讓他去補個伍長的缺。
只有回到鏢局這里,他卻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冷漠對待。
這看著蹊蹺,卻不難想通。
大墨玄石的帶回,對小鎮所有人都是利好的,但只有青山鏢局上到總鏢頭,下到核心的鏢師都死光了,只剩一個少鏢頭回來,很恓惶。
另外,也很可能范青山在走這趟鏢之前,是個不學無術的家伙,沒有威望,所以即便今日成功帶回大墨玄石,這里的人也不指望他能帶來什么好消息。
想到這里,李肆也就不指望這兩個中年婦人能夠給他提供什么情報了,待她們打回了水,就取了兩包用樹葉包著的,約莫兩斤的熏肉,送給這兩人,這肉他吃過,無毒,可以食用。
如今他也只能采取這樣的方式來略微彌補一下了。
不曾想,方才對李肆低聲下氣道歉都無動于衷的兩個瘦弱婦人,在此時終于有了反應,她們幾乎是下意識的吞咽了一口唾沫,熏肉的品相還是可以的,主要李肆熏烤的技術也不錯,在樹葉淡淡的苦澀味道里,自有一種熏烤的香氣。
左邊那個瘦弱婦人艱難抬頭,臉上帶著幾分倔強,還有幾分恨鐵不成鋼的不屑,就差把熏肉搶過去再一把摔在李肆臉上了。
如果眼睛會說話,那么此刻她想說的大概就是,你還有臉活著回來?
但右邊的瘦弱婦人卻只遲疑了一下就接了過去,然后做賊心虛的看了看四周,“這是石狼肉,我小時候吃過的,但這熏肉很貴的,少鏢頭,我就要一半好了。春花姐,你愣著干嘛,少鏢頭一番好意,而且他也不容易……”
“誰家容易來著,我爹一輩子跟著他爹走鏢,最終死在了外面,連個尸首都沒有帶回來,我哥才二十四歲就死在了走鏢路上,現在我當家的又死了,你們范家是誠信人家,是正人君子,但就那么個虛名,你們到底還想害死多少人!這一院子孤兒寡婦的,你看看都過得是什么豬狗日子!”那個叫春花姐的婦人幾乎是咬牙切齒的說道,不過她明顯壓低了聲音。
李肆心中松了口氣,愿意交流這就是好的開始。
但此時,他無論說什么,都毫無意義,所以他又掏出兩包熏肉,小心翼翼的央求著,“春花姐,我離家太久,幫我把這些分給大家,好歹不要餓肚子。”
“哪有你這么敗家的,這是石狼肉,可以換好多糙米!你日子不過了。”春花姐此時卻一把拿過這幾包熏肉,飛快的放進墻上的一處暗格里。
“不至于吧,春花姐,我家這么大的鏢局……”李肆故意賣了個破綻。
“吆吆,少鏢頭,這都什么時候了,你還在這發夢呢。”另一個瘦弱婦人一邊說著,一邊飛快的將她手里的那包熏肉藏進衣服里,然后還挑釁的瞪了李肆一眼,“看什么看,你那前呼后擁公子哥的日子就別指望了。拜你老爹所賜,咱們青山坊原本是青山小鎮最大的坊,鼎盛時數千人口,好幾百壯丁,城外還有兩個莊子,根本不用擔心挨餓,但是現在呢,青山坊倒是一心為公了,誰為我們啊!”
“更別提你爹只為一心振興青山鏢局,這十幾年來,好幾百小伙子,出去的時候活蹦亂跳的,回來后不是連尸首都沒了,就是成了殘廢,只苦了我們這些老的,小的。”
“你要但凡有些良心,就先問問你家那個李管家,看看這兩年他都干了什么齷齪腌臜的混賬事情!”
“小翠,你小聲點,少鏢頭能活著回來就好。”春花姐急忙道,“少鏢頭,你從前不管家里事,總鏢頭也不管,你們一走兩年多,夫人也病亡了,從前家里的事一直都是她在管,李管家又是她從娘家帶來的老人,威望大,夫人一去,這青山坊內一切事務都是他一手遮天,半年前,李管家與隔壁田家坊勾結,借口獸潮把城外莊子毀了,實際上莊子還在,這就被他們私吞了而已,沒了城外莊子,就靠坊中這點田地,根本不夠這么多人吃的。”
“坊中本來有五十鄉兵,但隊正也換成了李管家的兒子,那些人吃了李管家的,拿了李管家的好處,也與他狼狽為奸,只知道欺負我們這些孤兒寡母,很多寡婦不得不去做了半掩門。”
“而這些,鎮上的老爺們從來不管,我們也見不著,家里連個頂梁柱都沒有,受了委屈,也只能忍著。”
春花姐三言兩語,就給李肆講清楚了來龍去脈,真的沒想到,事情還挺復雜。
這算開局的第二個副本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