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華山下,一座縣城之中,已經到了夜間。
各家各戶大多都已經閉門休息,少數一些點燈熬夜的,也不會出門走動。
卻有四條身影,在城中最高的一家酒樓樓頂相聚。
這四個人穿的都是深色衣服,在這種月光暗澹還有霧氣的夜色里,很不顯眼。
其中體型最魁梧的那個,背后還背著一個長條包裹,凝視著城中某一戶人家的屋院。
“就是那邊了。”
他開口說道,“我那個大仇家,這幾年就是住在那里。”
這個身材魁梧,聲音嘶啞的漢子,名叫連坤,當年是江南燕谷十三狼的老大。
說是十三狼,其實是三四十個亡命之徒,專門喬裝改扮,四處搶劫過往商隊,又開黑店,又當水匪,下手非常狠辣,基本不留活口,聚斂錢財的速度也快。
后來,他們被官府大力通緝,連坤就想偷渡過江,帶上成包的金銀,到北方去逍遙自在,沒想到就在他們過江之前,被六扇門的捕快截住,廝殺之后,僅連坤一個逃得了性命。
這些年下來,連坤在北方廝混,搭上了聞香教的一個執事,平時幫他們干點面子上過不去的事兒,倒也過得逍遙快活。
沒想到前一陣子,聞香教好像發了癲似的,突然開始大舉清剿他們境內一些心照不宣的“老朋友”。
連坤也在被追殺的行列,雖然不懂他們為什么突然翻臉,也料到北方將有大亂,只好又偷偷逃回南方,輾轉到了九華山一帶。
他在北方快活日子過多了,花錢大手大腳,到了南方沒幾天,錢財也就花銷干凈,又不愿小打小鬧,就準備做一票大的,搶了縣衙的金庫。
這另外三個人,都是他在北方結交的狠辣人物,也是不知道為什么,突然被北方教門的人翻臉追殺,才逃向南方,在綠林里面都有響亮的字號。
“飛龍斬”司馬錯,“飄雪劍”納蘭飄雪,“破碑手”納蘭正光,大名鼎鼎,每一個手上少說都有上百條人命,這還是沒算上婦孺之類的,不然他們自己都數不清。
四人花了一段時間,在附近幾個縣打探,最后選定了要在這座縣城動手,沒想到就在這個過程里面,連坤居然發現了他當年的大仇人宋唯一的線索。
大明六扇門的捕快,分為飛馬、尋蛇、捕風、攝影,四個檔次。
隱居在九華山下的這個宋唯一,原本是已經做到了捕風捕頭的位置,武功練到六重天的巔峰,當年在江湖上的名氣也不小。
可是,前幾年他在追拿一個江洋大盜的時候,施展了七星刺血大法,臨時爆發氣血,增長戰力,雖然成功把對手誅殺,之后卻也因為這件事情走火入魔,漸漸變得口舌遲鈍,意識模湖。
六扇門只好安排他回家休養,因為他當時年輕,還沒有成親,家里只有老母,雖然官府每月有一批銀錢供著,他那些故交好友難免還是不放心,時常來探望,又請了左鄰右舍、當地衙役多多關切。
所以他的名頭,在城中廣為流傳。
連坤打聽當地有沒有什么硬點子的時候,才會打聽到這件事。
納蘭飄雪生性謹慎,說道:“此人雖然走火入魔,但也不知道這幾年恢復的如何,萬一受到生死關頭的刺激,又起來跟我們過上幾招,有了動靜,驚動縣衙里的人,之后我們想要盜取金庫,可就更麻煩了。”
“你放心,我反反復復的問過,宋唯一這幾年別說是有什么恢復的跡象了,他已經從最初的言語含混、意識模湖,變得不言不語,不飲不食。”
連坤說道,“太歲之體走火入魔后,多數情況也就是這樣了,他會越來越像是一株老樹,對外界沒有反應,再也不像是個人,只不過還是血肉之軀罷了。”
“可就算是這樣……”
連坤抓住了身后的長包裹,恨聲說道,“就算是這樣,我也要親手殺了他才痛快。能在這里不期而遇,簡直是老天爺都讓我親手報這個仇!”
“你要是實在不放心,索性我們四個一起去,保證殺他全家都不會發出一點雜音。”
納蘭飄雪思忖一下,點頭道:“好吧。”
最近,大明朝廷有很大的調動,許多高手去了北面,兵馬糧草也都要配合,整個朝廷上上下下都忙碌起來。
各地府衙的力量,都要比以前空虛一些,不然的話,他們四個也不敢輕易動了搶劫縣衙金庫這個念頭。
但搶劫這種事情,也不是搶來就算完事,事后怎么給這些金銀換個模樣,怎么混淆痕跡、渾水摸魚,到哪里去享受,都有講究。
這四個人里面,只有連坤在南方熟門熟路,日后很多事還要倚仗他,不能在這個時候駁了他的面子。
四人有了決定,立刻飛掠而去,幾乎轉瞬之間,就已經到了宋唯一家門外。
納蘭飄雪和司馬錯,分別站在院墻一角之上。
納蘭正光落到院子里面,單手一揮,出掌緩慢的在屋門上按了一下,那扇木門頓時如同朽木,無聲無息的化為一片碎屑。
宋家的屋子不大,除了一個前院之外,就只有三間屋子,中間一個廳堂,左邊一個臥房,右邊一個廚房。
連坤從納蘭正光身邊一步跨過,背在背后的一根鋼棍,一把大刀,已經組裝成一把長柄大刀,臉上滿是獰笑的闖了進去。
納蘭正光也跟進去,以防有什么變故。
納蘭飄雪和司馬錯,都看到那臥房里面忽然一亮,有人點起燈火。
窗戶上頓時映出三條影子。
納蘭飄雪眉頭一皺,怎么湊的這么巧,宋家老母剛好起來點燈了。
他們四個動作如此迅捷,宋家老母不可能聽到一點動靜,只會是巧合,說不定在他們來宋家之前,那老婆子就已經起來摸索火石火絨了,不然哪有這么容易把燈點著。
不過連坤和納蘭正光都在里面,完全可以在對方發出聲音之前,先把這老婆子殺了。
納蘭飄雪剛想到這里,屋中燈火突然一暗一亮,似乎火苗被風刮了一下。
就在這一個明暗變化之間,臥房的窗戶被兩條身影撞碎。
納蘭正光和連坤全摔到了院子里面。
墻上的二人不由得大吃一驚。
只見那臥房中,有人一腳踏在窗臺上,左手提燈,探出頭來,身材瘦弱,還句僂著背,確如一個老婆子的模樣,可燈火照亮的那張臉,分明是個男子。
連坤手里那把雪亮的大刀,只剩下刀柄還在自己手里。
刀刃已經斷成五節,五塊刀片,都被那屋中男子的另一只手捏著。
連坤胸口塌陷,吐血不止,掙扎著,驚叫道:“宋唯一,你怎么會……”
他話沒有說完,一大口鮮血噴出,氣若游絲,再也喊不出聲音。
納蘭正光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的天罡十字破碑手,已經練到剛柔并濟的境界,能夠豎掌如刀,切開石碑,也能隔著一塊嫩豆腐打斷大樹,而豆腐不壞。
可是剛才在屋中燭火搖曳的一瞬間,他憑著直覺出手攔了對方一掌,只覺得仿佛有無聲的天雷在自己掌心里炸開。
不但那條右臂已經失去知覺,就連心臟,也劇痛無比,臉色發紫,舌頭腫脹,牙關又不受控制的死死閉合,連一點痛呼的聲音都發不出來。
‘太乙綿掌!是太乙綿掌!’
納蘭正光只能在心底里驚恐大喊。
‘武當的太乙綿掌,練到了掌心雷的境界,這是只有七重天的氣血,才能打出來的掌力!
納蘭飄雪也極為震驚,但納蘭正光是他親生弟弟,豈能不管。
他身影一飄,腰間軟劍已然抽出,凌空一劍刺去,頓時空中大量水氣凝結發白,化為雪花。
身上的夜行衣也被他震碎,露出里面的一身白衣。
白衣白雪,黑布亂飛,視線干擾之下,這一劍,只要能逼得宋唯一退后,回到屋子里面去,納蘭飄雪就有機會救走納蘭正光。
司馬錯也拋出一把形如鹿角的短刀,短刀破空盤旋,如同圓輪,空中似乎響起一聲極其短促的嗚咽怪響。
正是他賴以成名的暗器飛龍斬。
這飛龍斬共有兩把,削鐵如泥,飛斬敵人頭顱之后,還會飛回手中,司馬錯一向愛惜的緊。
不過今天,他丟出其中一把,這只是為了攔一攔那個明顯不可力敵的對手,趁機逃跑。
飛龍斬拋出之時,他身影已經倒飛而去,直奔城外。
宋唯一微微抬頭,忽然左手松開燭臺,燈火懸空未動之時,他的身影一分為七,從窗子里面穿射出來,分布于院落之中。
七道身影交錯穿梭,納蘭飄雪眼前一花,只是一個瞬間,已經不知道自己身上中了多少道掌力,癱軟的從半空中掉落下來,趴在泥地里。
這七道身影,已經歸為一體,回到窗戶里面。
宋唯一左手依舊捏住了燭臺,燭火這時才微微晃了晃。
很快,屋外不遠處也傳了一聲慘叫,緊接著就有一個人抓著司馬錯的腰帶,把這個昏死過去的暗器高手帶了回來。
納蘭飄雪勉強抬頭,盯著宋唯一,斷斷續續的說道:“武當的七星……幻燈咒,這樣的境界,你已經是……是七重、天了?”
剛來到宋家院落的年輕人,把司馬錯扔到地上,笑道:“當然是七重天,而且宋大哥可是以劍法聞名的,你們所見識到的,也不過是他的掌法、步法而已。”
納蘭飄雪道:“我不明白,難道你們早就知道、我們……”
年輕人不屑道:“呵,可別太看得起自己了。”
“劍秋,不要跟犯人多說。”
宋唯一低聲說道,“夜闖民宅,提刀便砍,已有取死之道,不過我依稀認出,此人好似是當年的連坤,他身上的人命官司不少,送回故地,明正典刑吧。”
付劍秋應了一聲,把四人捆在一起,送去縣衙,片刻之后,便又回來。
宋唯一也已經安撫了老母,又讓老母睡下,和付劍秋一起出門,到街道上走動。
“這四個狗賊真是不長眼,宋大哥剛恢復過來,他們就送上門來了。”
付劍秋又是亢奮,又有點后怕,“還好尚書大人得到仙人種子之后,第一反應,就是把這些年走火入魔的老將、捕頭名冊翻出來,讓我們先把這些種子送到,不然的話,宋大哥恐怕還真要被這些狗賊害了。”
“你回去之后一定要替我多謝尚書大人。”
宋唯一雖然性子沉穩,這個時候,也不禁露出幾許激動的神色,“當年我狀況越來越差的時候恨不得一死了之,實在沒有想到,居然還有恢復過來的一天,更沒有想到,還能因禍得福,一舉踏入第七重天。”
“不僅是尚書大人,倘若有朝一日能見一見那位仙人的話,只要遠遠一見,讓我叩拜一番,此生也無憾了。”
付劍秋也不禁感嘆道:“雖然元君娘娘也有許多神通,但這位仙人的本事,更是鬼神莫測,倘若不是親眼所見,我萬萬不敢相信,世上居然能有那樣奇妙的仙種。”
“但是這仙種,除了朝中文武百官,老卒、捕快們能夠分配得到之外,很快也就要發散到民間,給各地的平民百姓們,每人一枚,到時候,這些隱匿于民間的狗賊,恐怕也有機會弄到手里。”
他說到這里,難免有些遺憾,“世上畢竟沒有十全十美的事啊,那些狗賊得了仙人種子之后,武功肯定也會有所長進。”
宋唯一卻搖了搖頭,說道:“其實這些仙人種子,只要在官府里大量分發了,那些不法之人總有手段弄到,還不如直接惠及民間。”
“反正即使他們的武功有所長進,官府的人比他們多,整體的實力增長,也就比他們更大,只要執政勤勉,我們這些捕快武人也用心做事,擒拿這些不法之人的事情,會變得更加迅速,世道只會變得越來越好。”
付劍秋點頭稱是,又道:“我送到這邊縣衙里來的那批種子,明天就該生出第二批了,到時候就可以開始著手把前一批發放給當地百姓了。”
宋唯一是今天凌晨的時候才得到一枚種子,服食下去之后,忽然清醒了許多,腦子里面隱約懂得了一些穴竅法門,調理氣血,忙了一天。
雖然境界突破了,但他走火入魔多年,導致身材瘦弱,背部都有些句僂的毛病,甚至還沒來得及調整過來,白天也就沒急著出門走動,所以外人不知他的變化。
現在才是他近幾年來,第一次踏出家門。
他此刻聞言,便很是好奇,想去仔細看看縣衙里的那些種子,瞧瞧這些仙種,到底是怎么生長的。
當地縣衙里面,有跟付劍秋同來的兩名捕快,深夜了,還在看守那些仙種。
十幾個木桶放在屋子里面,都灌滿了水,水里面浸泡著大量銀白色的圓珠,約有蠶豆大小,圓珠表面的紅色紋路,既如朱砂刻錄的古文字,又隱約像是人體輪廓。
這些珠子,也就是所謂的仙人種子,又叫人仙道種。
其實,按照關洛陽最初的想法,這東西的名字要想更貼切一些,應該叫做“太歲輻射型練竅法輔助細胞記憶芯片”。
以靈能芯片的相關技術為基礎,加上氣血武道的微觀層次物質增殖手段,再有太清仙道符咒、水滸仙道純化金石、武道內功搬運周天等等手段,全部綜合起來,精準地取出其中緊要的部分,互為補充,另做推演,才最終制造完成。
別看成品只是小小的芯片,卻可以說是縱覽諸界的技術結晶,在關洛陽所去過的諸多世界之中,除了他自己,再沒有第二個人,能夠做得出這樣的東西來。
哪怕是以前完全沒有能夠接觸過太歲武道的普通百姓,只要吞下一枚這樣的芯片,自身細胞就會逐漸開始發生變化。
因為他們身體的其他部位并非太歲之體,所以這種變化,對他們來說,最早是從胃部開始的,對各類物質營養吸收的效率,會變得更高。
基本在吞噬芯片之后,過上七天,胃部就已經進化到可以靠吃一碗飯,三天不餓,當然這是指不進行劇烈的練武、戰斗,僅僅是自然活動的情況。
而到了這個時候,他們腦子里面也就開始逐漸浮現出“穴竅凝練之法”。
他們所獲得的第一個穴竅法門,便會是“谷神一竅”。
之后,芯片會再根據個人修煉側重點的不同,自動讀取其它穴竅凝練的法子。
沒錯,每一個芯片里面,都包含著關洛陽現在已經推導出來的“一百零八個穴竅”的凝練之法,區別只在于收到芯片的人能練到什么程度,能讀取多少罷了。
如果放到科技側的話,這些芯片里面任何一枚,都可以算是五星級的生物科技設計圖紙。
更可怕的一點在于,這種芯片是可以自我繁殖的。
只需要用水養著,過上十二個時辰,每一個芯片都會分裂出一枚新的芯片出來。
舊的芯片雖然喪失了繼續增殖的能力,但新的芯片還保留著這種能力,可以再用水養殖。
不管是河水、海水、湖水、凈水、污水,只要有水,就能不斷的產出新的芯片來。
如果關洛陽這具人仙分身,現在去到其他局勢稍微安定一些、交通也更便利的世界。
那他只需要制造第一批芯片,一個月內,就能利用這些芯片,把全球數十億人,全部變成一星級的生物,并且讓他們擁有自行修煉更高深武道的門路,不用受任何功法資源上的壟斷打壓。
在這個世界,雖然各方局勢上的影響,使別的地區進程會比較緩慢,但是在大明本土,也只需要不到二十天,就可以完成全民普及。
宋唯一,只是如今大明本土,數萬萬人中的一個小小縮影罷了。
一段時間之后,南明朝廷,甚至已經能夠抽出人手,去輔助七殺教的人來普及這種人仙道種了。
七殺教的人,不像南明官府這些人懂得巧施手段,以各種名目,讓百姓們安心服下這些芯片。
川蜀之地的老百姓,相對來說也要更彪悍一些,沒那么高的安全感。
所以七殺教那邊,推行這種東西的過程,甚至比原屬聞香教、八卦教的地盤還要慢一些。
在某個山村里面,村里幾個長者在拿到人仙道種之后,就沒肯服用,先商議著去請教鹿神。
前兩年這邊下了一場大暴雨,山洪幾乎把村子淹了,不知哪里來了一只鹿,在村子里面走了一圈,所過之處,山洪全都退去,屋子也變得干爽無比。
村里的人把它奉若神靈,經常上供。
起初那鹿只愛睡覺,對人愛搭不理,對供品也完全不予理會,似乎當初也只是要找個睡覺的地方,剛好選中了這里。
后來有村里的小孩玩鬧,在它身邊,模彷它的睡姿和呼吸,日子久了,那鹿居然口吐人言,指點了村人一些事情,從此村人對鹿神更加恭敬。
幾個長者帶著人仙道種過去之后。
那鹿抬眼看了看,眼睛略微睜大了一點,道種便飛到它面前,變得扁平起來,仿佛由一顆珠子被碾成了一張紙,然后比紙還要薄,鋪展開來,露出里面無數叫人難以看清的圖文。
“好精彩的構思。”
鹿神喃喃自語,推敲著這套法門,心有所想,身有所應,身上便不自覺的起了一點小小的變化,也泄露出去一點氣息。
數千里之外,有高山外表如常,內部已經化作層疊的宮殿結構,里面許許多多天宮族人活動。
恒王盤坐其中,忽然睜眼。
“安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