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臺上下，宛如兩個世界。
如果方正還留在現場，一定會將‘節目效果拉滿’打在他的彈幕世界里。
事已至此，李安也沒辦法，雙手胸前一揣。
既來之，就先聽完吧。
盡管他此刻黑著臉，但話分兩頭，王小虎這遍開頭還是不錯的。
節奏均勻，旋律進入肯定，引子結束的漸慢也做到位了。
音樂繼續。
鋼琴前，王小虎一個小幅度轉腕，順利進入第二遍主題演奏。
聽見此處第一拍明顯加重，李安心里的不快頓時消減三分。
還行吧，李安心里又說。
臺下時，此處王小虎總是處理不好，多數做出情況下也帶著點畫蛇添足的意味，達不到提升音樂層次的效果。
但考慮到是為了登臺比賽，達不到效果總比一點效果沒有要好。
基于王小虎的綜合水平，李安清楚自己沒有必要在這個地方再花大量時間幫對方打磨。
于是指導王小虎對該段落處理幾次之后，他告訴對方，這里你自己看情況處理就行，只要不錯音保證節奏就行。
對此他沒什么不放心的，因為以王小虎的手上功夫，壓根不可能在這里掀起什么大風大浪。
只是沒想到此刻舞臺上這一遍，小東西還挺爭氣。
隨著音樂流暢的進入副部，觀察著王小虎在鋼琴前的神情舉止，專注且仔細。
望著這樣的場景，他心中漸漸生出另一種想法。
有沒有這樣一種可能，王小虎不是故意的？
起初音樂想起那一刻，他第一反應——兔崽子是故意的，他當時氣得都面無表情了。
在他對王小虎的認知當中，這事王小虎不是干不出來。
賊膽子大，沒輕重，愛出風頭。
三條標簽都是王小虎的，三條加起來，王小虎干出這么一件事并不讓他過分意外。
可再看舞臺，孩子演奏中的神情實在太認真了，認真到李安心里的不快又減弱了三分。
不僅認真，演奏出的內容還保持完整，完整到李安更加懷疑王小虎是不是到現在都不知道自己彈錯了。
再仔細想想，如果說王小虎在哪個環節知道自己彈錯了曲目，那個瞬間必然會影響到演奏，是會被他發現的。
別說一個沒有什么舞臺經驗的孩子，就說他自己，星海杯決賽現場，樂隊響起后，他發現樂隊錯了，他有一分多鐘的時間去調整心態，可在抬臂落指的那一瞬間他還是有點沒有控制好手指力度。
可他一點都沒有發現，
所以綜合分析，王小虎又不像是故意的。
在主持人洪亮的“古利特夢幻曲”之后，他依然能把第一輪的夢幻曲彈成第二輪的芭蕾舞曲。
會不會是從上臺開始，王小虎腦子里就只有芭蕾舞曲這四個字，所以坐到鋼琴前下意識就按下了芭蕾舞曲開頭四個音，然后就到現在了。
同樣的，在李安看來這也不是王小虎干不出來的事情。
這孩子有時就有這股執著的憨勁。
怎么辦。
坐在這個位置上，李安的糟心事已經夠多了。
王小虎又來了這么一出無心之舉。
一段連續上行在王小虎右手下成功完成，這時李安心中一橫，做出了決定。
終究只是一首兒童小品，沒有忽明忽暗地調性轉變，也沒有大起大落音樂起伏。
彈至尾聲處，王小虎收起踏板那一刻，隨著空氣中的余音漸漸消失不見，他的心跳勐然漏了半拍，冷汗一瞬留下，接著整個人進入了一種想要嘔吐的眩暈狀。
完了....他只覺眼前的整個舞臺都暗了下來
這時他才發現自己的左手還按在鋼琴上，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收起的胳膊。
李安見這一幕不由笑起搖頭，到底還是出了錯誤。
此處先松手再松踏板，這種問題還能出錯。
“嘩————”
就這么著吧，起筆打下90分，李安接著跟隨現場鼓起了掌。
王小虎迎著掌聲站起，大腦已經恢復運轉，無論怎樣他得先謝幕。
轉身機械式的鞠了一躬，起身目光小心翼翼地移向評委席中間，結果發現老師正在和身邊的人說話并沒有看他，徹底完了...
此時王小虎已經不是心慌，而是準備等死。
勉強向觀眾席左上角夠了一眼，看到小伙伴們在為他鼓掌。
哎，被沮喪灌滿雙腿，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回到后臺。
仿佛周圍嘈雜的一切再與他沒有半點關系，他就像是一個小丑，完成了自己那部分雜耍表演。
“沒想到你這首曲子你也能彈的這么好。”
熟悉的聲音迎面而來，王小虎怔地抬起頭，下一秒，看著老媽笑吟吟的臉龐，他忍著忍著用力將面部表情緊繃，一邊急速呼吸，一邊俊俏的小臉已經扭曲變形。
他又搞砸了。
不顧及周圍人的目光，徐麗上前輕輕將兒子摟進懷里。
她在兒子耳邊輕聲說，“你一定是太想彈好芭蕾舞曲，所以這兩天一直在想這首曲子，對不對。”
終于，王小虎忍不住了，在徐麗懷里抽噎起來。
“媽..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在徐麗的記憶中，老公離開后，兒子很少說向自己坦露委屈。
這一刻，她覺得自己不是一個好媽媽。
王小虎下臺之前，她更多的是在考慮怎么和李安溝通這個問題。
不遠處，倪紅杰不知道收到誰的信息，將手中的麥克風放下了。
一旁b組008號小選手還在等待著。
“謝了黃姐，不用了。”
評委席，李安婉言謝絕了黃娟的提議，隔壁吳斌小聲插話勸說，“孩子發揮不錯，再給個機會。”
周圍一圈評委似是都在等待李安給個態度，目光都若有若無的瞅了過來。
見李安也不給動靜，過了約十秒，黃娟在桌子下面又給倪紅杰發了條信息。
片刻。
“b組008號選手，馬浩銘，演奏曲目，海頓e大調奏鳴曲第三樂章。”
“嘩————”
小選手登場，比賽繼續。
李安收起心思，將注意力再次投入到后續登場的小選手當中。
四十分鐘轉眼過去，馬可登場，和王小虎的一輪曲目一樣，古利特的夢幻曲。
孩子上臺的時候顯得有些拘謹，起句沒有彈好，好在全曲始終處在慢板速度，彈奏到一半，馬可回狀態將曲目演奏至結束，后半段再沒有出現什么大問題。
過程雖有些坎坷，但結果還算順利。
李安給馬可打了83分。
至此李安的五名學生皆完成了本屆藍天杯鋼琴組的一輪比賽。
又十五分鐘后，時間來到下午四點十五，b組賽程在掌聲下落幕。
第二個中場休息，李安留在評委席哪也沒去，也沒看手機，在桌子上趴了一會兒。
就在他趴下的這一會功夫，音樂廳門外，幾個孩子正準備分別，不遠處站著馬可爸爸，小北爸爸，徐麗，還有小虎姥姥姥爺，釘子作為臨時監護人已經去劇院門外等待了。
大人們有說有笑，小朋友們這兒顯得有些沉悶。
本來大家也沒覺得有什么，可王小虎過來找他們的時候，他們感受到了王小虎的低落情緒。
“沒事沒事，”劉豐瑞有模有樣的拍了拍王小虎的肩膀，再次安慰道，“錯了錯了唄，下一輪你再彈夢幻曲不一樣嗎。”
小北跟道：“就是，別不開心了，你剛才彈得特別好。”
車琳點頭：“嗯。”
馬可不知道說什么，如果不是他爸爸讓他來和小伙伴們說聲再見，他是不會主動過來的，他不太適應這種場面。
撓撓頭，“加油。”
面對小伙伴們的關心鼓勵，王小虎心里很是感動，心里默默地說了聲謝謝你們。
瞅著王小虎終于不再愁眉苦臉，劉豐瑞瞅了眼身后，見大人們的注意力不在這里，他轉回頭隆隆手，小聲道：“來來來。”
五人湊近，見馬可只挪動了半步，劉豐瑞直接一把勾住馬可的脖子，嚇得馬可都不敢動。
小劉問馬可：“打王者么？”
要是說到王者，馬可可不怕了，“打。”
小劉質疑：“真的假的？”
馬可心說這還有假，“我省夏侯。”
小北：“哇！”
連王小虎都來了點精神，看不出來馬可原來這么強。
馬可被小伙伴們的眼神看得有點不好意思，但他沒騙人。
王小虎：“那群里每次喊玩游戲你怎么不參與？”
馬可支吾著說不出話，他想參與，但不好意思說。
“不重要不重要，”小劉直接提議，“正好放假，咱們今天晚上一起開黑吧？”
王小虎馬可兩人一口同聲：“好！”
三個男生齊齊看向兩個女生。
小北覺得比賽還沒結束，不太好，但是她又不想掃小伙伴的興致，于是她看向車琳，“琳琳參與我就參與。”
于是四人的目光全部集中到車琳臉上。
小車：囧
她無所謂，反正沒人管她玩手機，“不過我只會玩亞瑟，你們知道的。”
馬可：“對抗路還是輔助？”
小劉小手一揮，“不重要，那說定了，今晚九點開戰，就打兩局，哦不哦可？”
馬可第一個應聲：“歐克。”
王小虎：“歐克。”
小北：“沒問題。”
小車：“嗯。”
約定好時間，五個小朋友紛紛揮手晚上見。
目送四人和家人離去，小劉站在華洋劇院，像個小大人似的長嘆一口。
片刻后，他拿出手機給王小虎發了條信息：老師不會真的怪你，別擔心。
說來話不長。
他、王小虎、于小北，三人其實很早就認識了。
當時他們還一起跟著鄭老師學琴，也沒說過幾句話，他就知道有這么兩個同學，一個金華的，一個附小的。
他真正和王小虎拉近距離是跟著李老師學琴之后。
在去年夏天的音樂會開場前，李老師的幾句話讓他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集體力量，屬于他們四號鋼琴教室的力量。
他記得很清楚，當時距離音樂會還有半小時，他和王小虎在休息室里都很緊張。
（造成他倆緊張的原因還有另外一點，當天下午彩排的時候，他慫恿王小虎叫陳老師師娘，結果搞了個大烏龍，但老師知道之后并沒有責怪他倆）
當時老師見他們緊張，和他們說了這樣幾句話，他至今都記得很清楚。
因為小北去參加夏令營無緣這場音樂會，老師說：
“今天小北不在，只有我們三個。”
“咱們得帶著小北那份一起上臺，把咱們四號教室的風采拿出來，對不對！”
聽完這句話，他腦子一下就熱了。
是啊，他們四號教室雖然只有三個人，可他們也是一個集體啊！
四號教室的風采！
接著老師說：
“對，就是要有這種感覺。”
“你倆記著，上了臺我們就是大師，什么都不用管，直管去盡情享受舞臺。”
“舞臺就是一瞬間的事情，一下就過去了。”
“彈錯了，不要停。”
“彈亂了不要慌，深呼吸重新組織句子。”
“不用怕，有你們老師我給你們撐腰，彈不好誰也不會指責你們。”
“大不了我們明年準備充分了再來。”
他記得老師當時說完就伸出了拳頭，然后他和王小虎對視一眼，各自伸出了自己的小拳頭。
接著他也不知道為什么，就是控制不住，伸出了自己另外一只拳頭。
老師問他這是什么意思，他說這是小北的。
關于對小伙伴，他從來沒有這么認真過。
好像就是那一刻開始，四號鋼琴教室在他心中就不再僅僅只是一個鋼琴教室，變成了一個他也說不清楚的地方，只要一想到四號教室，他心里就充滿力量。
也是從那一刻起，于小北和王小虎好像就不再只是他的鋼琴同學，而是變成了他的親密小伙伴。
當然，到底還是男孩子之間更容易走近。
去年夏天過后，沒多久他就和王小虎成為了好朋友，兩個人雖不在一個學校，但經常周末約籃球，打游戲，互相聊學校里的八卦，吐槽寫不完的家庭作業，兩個人還計劃過去同一個初中上學，不過遺憾的是目前來看已經沒機會了。
王小虎要去書人，他要去附中，不過他有可能和小北成為初中同學，也不錯。
總之他已經把王小虎當成了自己最好的朋友之一。
所以今天見到對方從舞臺回來那么失落，他心里也挺難受的。
他希望晚上大家一起玩玩游戲能讓王小虎心情好一點。
這時，手機震了一下。
孤存：謝了
tassel：四號教室風采！
孤存：四號教室風采！
tassel：晚上見，我爸的車來了。
收起手機，小劉向路邊的黑色轎車走去。
兩小時后。
鋼琴c組賽程結束。
華燈初上，華洋劇院門口人流匆匆。
‘給陳璇帶聲好，等你們忙完吧，你倆也辛苦一天了，晚上早點休息。’
點擊發送，吳復生帶著老湯和金佳琪隨人群離去。
藍天杯第一天賽程到此結束。
第一輪賽程全部結束，可評委們的工作還在繼續。
去往餐廳的路上，金佳琪問吳復生：“你說那個小男孩還能進下一輪嗎？”
吳復生反問：“你覺得呢？”
金佳琪覺得李安肯定會讓自己的學生進下一輪。
吳復生笑笑沒說話，說實話，他也不確定。
老湯倒是給出了點別的想法：“我看懸。”
七點四十五分，華洋劇院一樓評委休息室。
眾人圍坐一張大方桌，每人面前都擺著一張成績匯總表。
車琳的名字赫然處于第一的位置，平均分99.2。
然而此刻的氣氛還是顯得有些壓抑。
尤其在秦勇離開前留下的那句話。
“有爭議大家集體討論，討論不出來的，李顧問拿主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