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博士已離去。
室內就余孔鮒跟子襄二人。
子襄原本沉穩的臉色,瞬間陰翳下來。
冷聲道:
“我們全都小看了秦落衡。”
“本以為他是個志大才疏的莽夫,經過這事,我才知道,我們都被以往秦落衡的所作所為騙了,這哪里是個莽夫?分明是個陰險狡詐的無恥之徒!”
“他這還是不清楚自己的身份。”
“若是知曉自己的本來身份,恐怕行事會更加過分。”
“他已然成為了我儒家眼下的大患!”
“我們必須要慎之又慎了。”
孔鮒面色同樣不好看,但他也開口道:“襄弟,你前面不是提了三條計策嗎?只要我們按計劃行事,秦落衡也休想翻天。”
子襄搖了搖頭。
說道:
“我這些計策只能對付普通博士。”
“對付秦落衡不夠!”
“遠遠不夠!”
“他是大秦十公子,就算一時分身乏術,等到身份公布,定然會有百家學派主動去投,其他百家雖聲勢不如我儒家,但那只是單個不如,若是集百家之力,我儒家遠不及也。”
“他若爭取到了百家,長公子恐也要落于下風。”
“我儒家已陷生死存亡之際了!”
孔鮒臉色微變:“如之奈何?”
子襄目光陰晴不定,咬牙道:“若是長公子能成勢歸來,我等要力薦始皇定下儲君之位,若是不然,便只能再議分封了。”
“我們必須試探出始皇對儒家的心思。”
“若是始皇對秦落衡提出的文明立治感興趣,又不愿分封,或是不愿立長公子為儲,我儒家恐只能另謀出路了。”
孔鮒臉色徹底變了。
他低聲道:
“襄弟,此話慎言。”
“學宮非是善地,豈能口無遮掩?”
子襄說道:“我剛才觀察過四周,其他的儒士儒生都走了,學宮內就我兄弟二人,儒家已到了生死關頭,有些話必須要提前說清,不然恐真會一步慢,步步慢,以至悔之晚矣。”
“兄長,認為秦廷如何?”
孔鮒沒敢回答。
他去看了看門外,確定四周無人,這才把子襄拉到室內深處,凝聲道:“秦政眼下難以服眾,但始皇的威名在這,天下短時也亂不起來,我覺得你考慮太輕率了!”
子襄搖頭道:
“非也。”
“大秦要分形與勢來看。”
“孟子曰:‘弈秋,通國之善弈者也’。”
“我就拿這‘弈’舉例,想了解圍棋棋盤上的局勢,只需看棋子多少,強弱優劣便能做出大概判斷,這就是勢,若預料到對方落子,計算出對面一步步施為,且準確無玄虛,這便是形。”
“若能吃掉對方一條大龍,形勢也就當即反轉了。”
子襄略作停頓,接著道:
“眼下大秦看似繁花似錦,實則是烈火烹油,大秦這些年,看似在一點點穩固,其實不然,地方官吏跟朝廷互相不信任,楚系官吏跟關中官吏又不對付,一直在暗地較量,這種情況還在日益加劇。”
“始皇心氣高傲,為追求個人功業,毫無憐憫之心。”
“只不過一統六國的威望實在太高,所以才能壓下這些暗流,但秦政如此激切,若是始皇一朝駕崩,天下形勢將瞬間逆轉,秦廷生變的可能性極大。”
“秦政輕儒。”
“現在十公子已開始整治儒家。”
“繼續追隨秦政,只能成為法家依附,而我儒家乃圣人學派,豈能行尸走肉般屈尊于法家之下?但我儒家若是融入六國復辟勢力,則伸展極大,天下廣袤,大有可為。”
“六國貴族欲成事,必然離不開儒家!”
“正如秦落衡所言,天下治政之學,隨著墨家分裂,天下僅剩下法、儒、道三家,六國貴族是想推翻秦政,自然不會選法,也不敢去選法,那便只能選儒道。”
“道家民間卻是蔚然成風,但一直不被六國貴族所喜,而且清靜無為的主張,也不受六國貴族歡迎,他們能選的,只能是我儒家,這也是為何六國貴族一直拉攏我儒家的原因。”
“兄長且細想。”
“六國貴族欲復辟,以何為自己張目?”
孔鮒沉思了一下。
沉聲道:
“名不正,則言不順。”
“所以必以恢復諸侯王道為主張。”
子襄點了點頭道:
“他們若是不以恢復諸侯王道為主張,便沒有號召天下之大旗,而在復辟、復禮、復古、仁政等方面,天下何家能有我儒家深徹?”
“六國貴族之所以相助儒家,便是看準了這一根本。”
“是故。”
“他等要復辟,必以儒家為同道之盟。”
“我儒家有上百儒生,每名儒生的門人弟子,少則數十,多則上百,也是一股不小的力量,六國貴族何以敢不敬我、用我?”
孔鮒點頭。
子襄繼續道:“秦落衡摒棄儒家,秦廷小覷儒家,始皇也不把儒家放在眼中,但這不等于天理摒棄了儒家,我儒家繼承孔孟圣學,本就代表了天理,豈會因他們而枉顧大道?”
“我儒家與六國貴族聯手,正是儒家反對霸道,而自立于天下的堅守和氣節。”
孔鮒遲疑道:“長公子待我儒家不薄,我們若是跟秦廷對立,這至長公子于何地?豈不是會讓天下人寒心?”
子襄沉聲道:
“我儒家只是未雨綢繆。”
“長公子的確對我儒家不錯,但事關我儒家生死,我們豈敢踽踽不前?因小失大?”
“再則。”
“我們并未叛離長公子。”
“若是長公子能上位為儲君,我們亦有回旋余地,若是長公子不能乘勢而定,我們這么做,也是為了自保,長公子性情溫文爾雅,做事卻是少了幾分果敢狠辣。”
“秦落衡不然。”
“他下手異常的凌厲毒辣。”
“他若一朝得勢,我儒家還能落了好?”
“我儒家親近長公子,只能保住儒家不消亡,但想要興盛,恐是不能,脫離秦政,恐才是唯一的正路。”
孔鮒輕嘆一聲,神色有些糾結。
子襄道:
“兄長莫要擔憂。”
“秦廷未生變之前,我儒家不會輕舉妄動,只有天下生變,或者秦廷主動對儒家下手,我儒家才會去做割舍,在此之前,我儒家都會盡力為長公子先驅。”
孔鮒嘆道:“也只能如此了。”
子襄繼續道:
“既然我們已決定跟六國貴族加深關系,那便要主動一點,現在事情還沒有發酵,百家學派還有些舉棋不定,我們應當主動把這件事告訴給六國貴族,給他們提前提個醒,讓他們當斷則斷,不要被牽扯太多,若是被一窩蜂告官,那損失就太大了。”
“另外。”
“要提醒六國貴族盡快逃離咸陽。”
“眼下咸陽官吏尚處于調換中,很多官吏剛至,還沒熟悉環境,他們可趁此良機,及早脫身出去。”
“現在僅靠百家擾局已不夠了,必須要讓六國貴族親自去地方攪動風云,眼下就是最好的時機。”
“秦廷大軍正在北伐,南方似乎傳出百越也不時擾邊,若是他們能抓住這個機會,讓地方始終處于動蕩,借此讓秦廷無暇集中精力去應付一件事,未必不能等到天下生變。”
“若六國貴族繼續深居咸陽,等到朝廷平定了北方胡患,必定會對他們下手的。”
“始皇容不下他們的。”
孔鮒點了點頭,道:“我等會就讓人去通知。”
子襄輕嘆道:“唯有天下亂,我儒家才能渾水摸魚,才能借此不斷壯大自身,也才能不斷給底層灌輸王道仁政的理念,若是天下徹底安定下來,我儒家也就沒有了生長的空間。”
“時不我待啊!”
孔鮒面色肅然,問道:“那祭酒之事?”
子襄道:
“一并傳出。”
“天下欲亂,只有兩種情況,一為士人,二為六國貴族。”
“這兩種情況,我儒家都得鼓動,祭酒之事,挑動的就是天下士人,士人大多為高傲之人,我們把秦落衡吹捧的越厲害,越會激起天下士人的反抗之心。”
“等天下士人跟六國貴族齊齊作亂,關中暫且不論,山東六地定然會動蕩不休,再加上我儒家在六地的推波助瀾,未必不能真的讓天下大亂,但這對大秦而言,并不能一擊斃命。”
“大秦真正的命門其實是始皇。”
“始皇若是死了,以長公子和十公子的才能,不一定能壓下各地的叛亂勢力。”
“到時......”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孔鮒深深的看了一眼子襄,彷佛是第一次認識,他以往從來沒有想過,子襄竟敢生出這么驚世駭俗的想法,這若是傳出去,儒家恐怕會瞬間被大秦夷滅。
孔鮒在心中思忖。
始皇帝若死,天下將如何?
思忖之后,他不得不承認,子襄目光之深遠。
始皇帝若是死了,以眼下大秦的局勢,必定會崩盤,因為其他公子壓不住各地叛逆,到那時,天下定然會重現諸侯制。
而這正是儒家精通之處。
儒家一向交好六國貴族,無論天下最后是分還是合,他儒家都能擁有一席之地,若是六國貴族能實現天下一統,他儒家甚至能登堂入室,成為天下真正的顯學。
政出儒門!!!
孔鮒興奮的不住點頭。
他在為自己從未有過的洞察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