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支部曲化成兩股洪流,在雙方將領的命令下撞擊在了一處,沒過多久便見戰場中央,敵我尸體堆積漸高。
這一場惡戰參戰人數雖然不多,論起搏殺慘烈卻是遠勝之前,莫說周暉等經戰不多的文武諸人,便是陶澤這等久經陣仗的亦不由為之動容。
場上只有王政一人看似面如古井不波,但其實也只是表面的平靜罷了。
因為同樣是做壁上觀,對于城下兩方士卒上演的前仆后繼、旋踵赴死,其實被這等壯烈景象觸動最大的,恰恰正是王政。
哪怕類似的場景他早已看過了無數次,卻猶自是看似不動聲色,其實心有戚戚。
因為原本的王政,正是其中的一人...
因為前世的他,也是其中的一人..
一場戰爭中真正能夠瓜分勝利果實的永遠只有少數人,或者說是寥寥幾個姓氏。
而真正創造出勝利果實的人是誰呢?
是那些籍籍無名,卑微如蟻,低著頭匍匐而行的最底層者,他們是大部分人,他們付出了最為昂貴的代價,卻從來沒有資格參與瓜分的盛宴。
甚至從始至終都不知道有這一場盛宴...
他們不僅在后世、史書留不下名字,甚至就連指揮他們去赴死的主將們,或許也很快就會把他們拋諸腦海,悉數忘記。
凝視著下方逐漸凄艷的血雨,王政腦海中突然浮現出兩句詩句,不由低聲呢喃道:
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
廝殺至今,凌操已被死傷者迸濺的鮮血染紅了整個身體,有他殺死的,有別人殺死的。有自己的血,也有敵人的血,朦朧了他的雙眼,更讓整個世界都失去了原本的五彩繽紛,盡是一片慘紅。
不過這一切都不重要了,凌操更不在乎了。
因為此刻他一雙通紅的眼眸里,那面風雨中招展的將旗越來越清晰了。
凌操知道他離它已經很接近了...
或許只有十幾步,又或許十步都沒有了?
不管了,只要再加把勁,就能奪下這面軍旗,那么對面守軍定然大亂!
跳躍的火光中,他一刀砍翻了擋在前面的最后一名兵卒,隨手一抹擦去臉上的血水,旋即揚臂舉刀,回首高呼:“各位兄弟,賊人防線已破,軍旗近在遲尺,奪旗首功,唾手可得,殺啊!”
憑借凌操的勇悍,孫策軍已在白刃戰中占據了絕對的上風,更從敵人的防線中撕開了口子,既然看見了勝利的曙光,斗志自然愈發高昂,紛紛高喊著緊跟凌操奮勇向前。
眼見自家這邊亂了陣腳,周據身邊一個親兵急聲勸道:“都尉,賊人攻勢兇勐,不若暫避鋒芒?”
周據聞言勃然變色,斥道:“方才不明孫賊所圖,退卻乃為誘敵深入,如今已知他們為我將旗而來,豈能再退?況吾兄此時便在城頭觀戰,更有徐州牧王政當面,一退再退,豈非示弱人前?”
親兵還待再勸,周據已是拔劍出鞘:“此時兩軍相持,我軍便落下風依然還有人數、地利的優勢,并未露出敗像,但若不戰而退,勢必人心惶惶,后果不堪設想!”
說罷將劍直接插在地上,隨后親自上前握住大旗,高喝喝道:“今日有我無敵,決不后退,殺!”
關鍵時刻,周據做出了正確的選擇,更通過不懼生死的丈夫氣概穩定了居心,本來搖搖欲墜的陣型總算穩了下來,隨后周據更分出自家的親兵甲士沖了上去,徑自撞進了孫策軍的腰部。
作為二流武將的凌操,一般士卒的確難以抵擋,但是跟他沖進城內的其他兵卒雖是悍不畏死,戰力上卻并未多么出眾,登時被牢牢地阻擋在了更遠的外邊,整只隊伍被分割開了。
好機會!
眼見凌操陷入了自家的包圍圈,周據登時雙眼一亮,瞪著不遠處猶自揮刀砍殺的凌操不放,正打算自己再帶著最后幾個親衛一同上去,嘗試將其生擒活捉時,耳畔突然傳來一陣低沉的嗡鳴,卻是從城外傳來的號角聲。
周據心中一跳,急忙停下腳步,抬頭望去,心中只是想道:“莫不是賊子又有兵馬增援,欲來取此缺口?”
這時身邊一個親兵卻是聽出了意思,忍不住叫道:“都尉,這是要撤退了。”
天色越來越黑,大雨始終不停,加上今日本來就是勐攻的第三日了,哪怕知道這個自然塌陷的缺口是個難得的機會,可在王政等人及時的應對下,孫策軍似乎也明白了沒有可乘之機,再一次先選擇了收兵。
眼見成功在望時卻要主動放棄,凌操的心中自然十分的不甘,只不過孫策治軍甚言,軍令如山,他終究不甘違抗,只得恨恨地又看了一眼手持將旗的周據,隨后轉身一邊召喚兵卒,一邊向外奔去。
來時一路沖殺,去時也不容易,一進一出之下,凌操最后雖然還是殺出了城外,只不過跟在身后的步卒已死傷大半,最終只剩二十余人了。
同時間,城頭、城門幾處的孫策軍亦然如潮水也似,滾滾撤走。
直到最后一個孫策兵的身影竄出缺口,周據方才松了口氣,緊緊攥住旗柄的左手青筋緩緩消失,剛要命令兵卒們打掃戰場,趕緊修復缺口,卻聽見背后傳來馬蹄聲響,轉頭看去,卻是周暉和王政等人馳騁奔至。
把將旗交給身邊的親兵,周據連忙上前跪拜請罪:“末將無能,沒能留下敵將凌操,還請縣君責罰!”
周暉怎會責罰他呢,今日周據的表現算是給他長足臉了,上前親自將其攙扶起來,笑吟吟道:“凌操此等虎將勇武非凡,沒能留下也算不得甚么,你能將其擊退,守住缺口,已經是大功一件了。”
又顧盼王政問道:“州牧以為如何?”
“江東才俊何其多也。”
王政看了眼周據,先頷首夸獎了句,旋即便轉入正題道:“今日城墻塌陷出于兩方意外,孫賊組織進攻本就匆忙,如今撤退亦是突然,萬余人馬,諸多營盤,這般頻繁調動,必生亂想,這正是咱們的機會!”
“州牧的意思是?”一旁的魏延立刻反應過來:“孫賊的包圍線此刻會出現疏漏?”
“不錯。”
王政顧盼眾人,朗聲道:“機不可失,要立刻安排人手換上賊人衣甲趁亂混出城去,前往廬江北面聯系上咱們的援軍!”
博安城外,徐州軍營。
沛國的援軍終于到了。
軍營外,徐州將官正有條不紊的引導著沛國軍馬或是就地休整,或是先行入營,此時雨水依舊在下,平原上的積水也很深,不過總算郭嘉這邊提前做好了一些布置,雖然人馬入營的速度緩慢,倒沒有出現混亂。
因為受傷不能作戰,李仁主動請纓來接應沛國援軍,出營的路上,他一邊給不絕于道的大股人馬讓路,一邊尋找來軍的主將。
李仁知道沛國這邊受到郭嘉的調令后派出了三千人馬,帶軍的乃是譙郡的縣尉文稷,至于其中有多少步卒、多少騎兵,以及隨行糧草、民夫和器械的具體數目卻是不太清楚。
不過看著前方人聲馬嘶,熱鬧十分,李仁大抵也能估摸出來一件事情。
作為一個剛剛歸附的郡國,對于徐州這邊的軍令,沛國說不上全力以赴,起碼也算盡了心意,更證明他們在這場三方混戰中,是做出了表態,支持新舊兩位主人的聯盟,希望且相信他們能獲得最終的勝利。
還有那些混雜在人群中的一面面旗幟,有紅有黑,有青有
這次來援的兵馬是由十多個城池組織出來的,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十多個沛國的地方豪強湊出來的。
既然出了心意,這些豪強自然要讓袁術和王政清楚的知道,誰出了多少人馬,又出了多少糧草。
眼見援軍已到了,李仁心中多了幾分底氣的同時,也清楚了另一件事。
攻伐六安的日子不遠了。
大戰一觸即發。
如他所來,此時另一邊的帥帳內,吳勝也正和眾將商議接下來的攻城事宜,帳外哨騎突然來報
“將軍,有黃將軍部的兄弟從南面而來,帶來捷報。”
吳勝先是一怔,旋即大喜,這是好事成雙啊。
既然是黃忠部,自然是從龍舒來的,帶來的捷報則是黃忠冒雨夜襲龍舒,一戰而定。
因為孫策這邊提前占據了廬江北面幾座重鎮,導致吳勝部自入廬江境內至今,雖然對廬江目前的戰局有大致了解,卻始終未曾與王政這邊重新聯系一線,具體的兵馬調動更是無從得知。
但黃忠卻是不同,他和王熊率眾來到廬江北面的戰略目的除了奪回皖城,重新打開北面通路之外,更重要的便是與吳勝部的匯合。
所以在攻下龍舒后,黃忠一邊做好防御程普來犯的準備,一邊便是立刻散開哨騎,尋找友軍。
萬余人馬行軍的動靜何等之大,沒過多久,黃忠便知道了吳勝如今正準備對六安發動攻勢,當即派人前來通知。
從龍舒到博安無論水陸都會經過潛縣,幾個天軍也算是經過了一番廝殺,入帳時個個滿臉血污,若換成王政必會先溫言勉勵一番,吳勝卻沒那個心思,只是急切問道:“黃將軍派遣你來,有何事要與俺稟報?”
那帶頭的躬身抱拳答道:“黃將軍北上乃奉州牧之命與吳將軍部匯合,故遣小人前來聽候調遣,另有軍情面呈。“
吳勝乃是王政總角,又是如今徐州軍內的四翼總鎮之一,兩軍匯合自是以他為主。
吳勝接過書信,打開匆匆閱開,旋即隨手遞給一旁的郭嘉。
郭嘉看的更快,信中內容不多,不外乎是黃忠略述奪取龍舒的經過,以及詢問接下來如何配合吳勝這邊的軍事行動。
他瞇眼思忖了會,望向信使頷首道:“黃將軍占得龍舒距今不過數日,你等便能兼程數百里,趕來此地報信,可見忠于職事...“
頓了頓,目光在幾人沾血的衣甲掃過,聲音愈發溫和:“這一路上屬實辛苦了,按理應讓你們稍作歇息,只是我軍異地而來,多不熟悉道路,不知你們可能再辛苦走一趟,返回龍舒?”
聽到這話,帶頭人毫不猶豫地朗聲道:“祭酒盡管吩咐,縱有千重萬圍,我等眼里不過大道坦途。”
“大善!”
郭嘉拍掌而贊,隨后當即手書一封,交予給他,吩咐道:“切記,此信中內容事關重大,務必要親手交給黃將軍,其次,絕不可令賊子看到。”
“祭酒但請放心!”帶頭人肅然做出保證,隨后將密信收好,沖吳勝和郭嘉行了個禮,招呼同伴轉身便走。
建安元年的夏天即將要過去了。
深山野外,夜雨紛揚,幾人馬不停蹄,踏上歸途,真正是風餐露宿,披星趕月。
不過到底數百里路,不是一蹴可就,也幸虧這幾人皆是體質過人的系統兵,每人帶著兩騎,竟是咬牙在三日內不斷的翻山越嶺,走過厚厚的積雨,穿行過廣闊的荒野,回到了龍舒。
便在他們抵達的當日下午,這一場足足下了有十多天的連綿暴雨,終于開始漸漸變小了。
幾人奔至城下,仰頭喊話,招呼守卒開門。
為防備皖城的程普再來奪城,龍舒的防御布置堪稱刁斗森嚴,之前程普奪城后將民間的青壯一掃而空,引起民怨沸騰,卻沒人想到后面的黃忠更是過分,直接將城內所有豪族的家仆、男丁強行征用,甚至不惜以兩家大戶的族滅用以威懾!
這番辣手之下,再加上俘虜的降卒,如今龍舒的守軍數目已達到了三千人馬,城頭之上更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
守卒都伯辨認出了城下三人,正待開門,見城內一眾騎士驅馬來到,當先一人攜弓跨刀,正是黃忠,那都伯正好探頭道:“將軍,信使回來了。”
黃忠勒馬停駐,喝道:“快開城門。”
轟隆隆時,城門緩緩打開。一行人奔馳而出,那幾個信使正候在門外,瞧見黃忠,也是吃了一驚,他們剛剛到城下,黃忠怎地就迎出來了,心中雖是詫異,倒是不敢怠慢,立刻翻身下馬。
黃忠隨之下馬,親手上前把幾人攙了起來,打量觀看,見人人面色蒼白,嘴唇干燥,雙眼更是滿布血絲遍布,心知便是天軍這般連續往返奔波數百里也有些吃不消了,連忙吩咐兵卒先送他們回城歇息。
帶頭的那人卻不肯先走,掙扎起身先將郭嘉的密信摸出:“這是郭祭酒的密信,吩咐小人務必親手面呈將軍。”
聽著對方沙啞的聲音,看著那只在顫抖中伸過來的手臂,黃忠默然了片刻,他已看出對方此時早已精疲力竭,卻還是不忘使命,不由暗自感慨,雙手接過那封書信,沉聲道:“好漢子,你們都是好漢子”
“吳將軍部現今如何?”
“小人去的時候正巧遇見沛國援軍趕至,營中厲兵秣馬,眼見便要攻打六安了。”
聽到這話,黃忠先是一怔,旋即點了點頭:“的確是巧了。”
說著,他輕輕拍了拍那信使的肩膀,眼中浮現笑意:
“你去博安時,吳將軍的援軍到了,如今你回來了,本將正好也要去迎接一路援軍,你說巧是不巧?”
“黃將軍也去迎接援軍?”那信使愣住了:“咱們哪里來的援軍...莫不是王校尉那路趕來了?”
“不。”黃忠搖頭道:“是另一路劉勛的殘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