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憐的張家老六,從大明朝的陜西那等荒僻之地來到瓊州府,雖然在經過內地大城時已經被震懾過幾次,但在白沙港這里,遠遠超過大明本土的繁華熱鬧,已然超出了他最大膽的想象。眼前一切都是那么新奇,完全令他目不暇接。——于是,和所有初次進城的鄉下土包子一樣,張陸在這種時候就比較慫。嘀咕了兩句,卻還是老老實實接過包袱,背在了自己身上。而張小妹則恰恰相反,一踏上海南的土地,感覺是回到了自己的地盤,立馬就變得囂張起來。一邊走著,一邊得意洋洋向周圍人介紹著這里的一切——其實她已經在來的路上翻來覆去介紹過了很多次,但此時親歷其境,立刻又想起許多新話題來,愈發嘰嘰咕咕的說個不停。在說了一通后,卻又忽然想起一事,抬頭問張陵道:“哥,我們在福州發出的那個電報,上面只說搭上船了,卻沒說什么時候到啊。連船老大自己都說不準的,你怎么能這么巧接到咱們啊?”張陵那邊一路上也在和自家夫人竊竊私語,說一些諸如“路上辛苦嗎”,“坐船累不累啊”之類的貼心話兒,聞言只是笑了笑,卻沒說什么。倒是旁邊親隨趕緊替主人表功:“因為大少爺天天都來這里等啊,已經等了好幾天了。”“哈,沒想到哥也會這么貼心啊……哦,是為了嫂子吧?”面對越來越跳脫的小妹,張陵無奈轉過頭來:“千里迢迢的,從陜西到福建,又坐了好幾天船,還不累啊?”“還好啦,反正一路都跟著鏢局子走,他們道挺熟的,一路上朋友也多。就是過湖廣河南那一帶亂得很,那邊也都起了好多大綹子……上了船反而舒服啦,我們一說哥的名兒,那船老大馬上把最好的艙房讓出來啦。”張陵看了妹子幾眼——這丫頭明明從小沒見過水,卻居然從不暈船,也算異數。再轉頭問問其他人,卻也得到了差不多的回答——畢竟是從武人家庭出來的,經過這么長時間旅行后,竟然都不是很累。包括他老婆也是如此,反而因為船上伙食不好,大家都感覺肚子有些餓,于是張陵便點頭道:“既然如此,大家先去吃點東西吧。”一聲歡呼,張小妹跳得比誰都高:“好啊好啊,奶油蛋糕!我要吃奶油蛋糕!啊,還有三黃雞粥!面餅卷烤鴨片!過橋米線和氣鍋雞!嗯嗯,小籠包子和羊肉泡饃也要!”張陵微笑看著自家妹子——他非常清楚該怎么讓這丫頭轉移注意力。按照短毛的說法,這丫頭就是個地道的吃貨。“羊肉泡饃不是咱們那邊的特產么,天下第一碗就在西安城中,你在陜西還沒吃膩啊?”“味道差遠了,那邊的鹽都是苦鹵,作出來的菜簡直沒法吃。而且現在老家那邊越來越亂,除了幾處大城鎮有城墻護著,城外都沒人了。城里頭也糟透啦!好多老鋪子都關張了,開著的也半死不活,既沒有羊肉也沒有饃……倒是聽說鄉下有吃人肉的。”張小妹倒是百無禁忌,張陵頓時愕然:“那邊的情況竟然壞成這個樣子了嗎?不是說三邊總制洪大人很有能力的么,就連瓊鎮諸君都對他頗為推崇的。”“洪總督也只能保住幾座大城,城外,真的沒法兒管。”張陸在旁邊低聲咕噥了一句,但這話題實在過于沉重,誰都沒有接下去。過了片刻,卻是張陵身邊,他的新婚夫人低聲轉移了話題:“小妹啊,在家里老是嚷嚷這也不好吃,那也不好吃,整天記掛著回海南,為此還被太太打了手心……可若不是她那么死命催,我們這次還沒這么容易出來呢。”“就是就是!要不是為了接嫂子,我才不想回去呢。這邊的好東西吃習慣了,家里飯菜是真的吃不下去……哥你看我這次回去都餓瘦了!”得到了嫂子的聲援,張小妹立即大聲訴苦兼請功,張陵憐惜的看著妹妹——要不是自己實在脫不開身,不敢離開海南島,他又怎么舍得讓自家小妹再次返回陜西。雖然這一次帶了幾名從人,來去也都是跟著福威鏢局的人一起走——這個鏢局每年都要定期去陜西往返一次,幫短毛送貨物過去,倒是熟門熟路。一路上也安排了許多聯絡點,算是比較安全的。可即使如此,要穿過大半個中原,其中還有戰亂地區,那種危險畢竟不是一個女孩子應該承受的。但自己卻不能走啊,如今的局面:自己是靠著跟短毛的交情不錯,而且從當初被俘以后就始終不曾改口,長期堅持下來的態勢,才能以大明武官身份,在這海南島上仍然統率著一支軍隊。這也是大明朝廷在海南島上唯一的武裝力量了——至少名義上是。而一旦自己離開,朝廷再想要安插人手進來,人家短毛可就未必肯接受了。別看短毛同意讓朝廷安排文官過來管理民政,可在軍事上,“槍桿子里出政權”這句話他們可從來都是公然宣揚的。而幾乎全盤接受了他們想法的張陵對此也深以為然。心中充滿了憐惜與感激之情,但張陵卻只是輕輕拍了拍妹子的腦袋。“不正好么,省得你再跟那些人學,整天嚷著要減肥……”…………大約一個時辰之后,張家一行人從碼頭附近的一家館子里走出來。除了張陵和他做為陪客的幾個隨從沒啥變化,該怎樣怎樣。剩下那十幾位剛剛來到海南島,走了幾千里路,坐了好幾天船都沒什么影響的陜西來客這時候卻都有點東倒西歪的。女士們還矜持著些,而張陸等幾個糙漢子,這時候干脆就是在扶著墻走路。——他們都吃撐了。“好吃,真的太好吃了!”吃飯吃到扶墻,在這處靠近碼頭的館子里似乎并不是一件讓人驚訝的事情——他們家本來就是附近一帶最好的館子,大師傅是從短毛那邊培養出來的,當初說要自己出來創業時連那些“真髡”老爺都惋惜了許久呢,要不張陵也不會專程把人帶到這里來。那邊店小二還很熱心的過來詢問客人是不是要先坐一坐,但卻被張陸自己拒絕了——他不敢再留了。其實這頓飯早吃完了,但就是說吃的有點飽,馬上走動不太好。于是稍微坐一坐,讓小二上杯茶……順帶著嘗了嘗小點心,然后又忍不住點了一大堆。要不然也不至于一頓飯吃上倆鐘頭。那邊張小妹倒還好,女孩子么,嘴巴刁,胃口卻不大。東西大都是她點的,不過每樣都只是略嘗一嘗,大部分還是進了那些糙漢子們的肚皮。當然漢子們對此很滿意,若不是有個小吃貨負責點單,面對琳瑯滿目的菜單他們還真不知道該點啥好——就連張陵也沒研究過這些。而張小妹則仍然在嘰嘰咕咕的,向她的兄弟和親戚們炫耀著這里的一切,或者說,是在證明自己的信譽:“怎么樣,在船上時沒騙你們吧?別看就隔了一道海,這邊人過的日子,比起咱們大明朝真不知道強到哪兒去了……”“這里也是大明……所屬。”張陵在旁邊趕緊補充了一句——碼頭上好歹還飄揚著大明日月旗呢,自己那么久以來的堅持不就是為了這面大旗能在島上繼續飄揚?這種“政治正確”別人可以不在乎,他卻是一定要講的!哪怕是自家妹子,也不能亂說話!但張小妹只是回過頭看了他一眼,吐了吐舌頭,回頭又繼續吹牛道:“這家館子還不算最好的,回頭帶你們去大市場里頭有一家酒樓,他們家的海鮮絕贊;城里頭么是鴻賓樓最好,就是太貴;還有瓊海山莊的餐廳也挺不錯……嗯嗯不過要說最頂尖的,還要數臨高那邊,短毛老營的食堂,好吃還不要錢!可惜那地方不太容易混得進去……唉,要是他們再多辦幾回喜事就好了,又可以去蹭吃的啦。”張陵在旁邊聽得哭笑不得,拍了拍妹妹的肩膀:“小妹啊,你好像忘了一件事。”“啥?”“你哥我自己也要辦喜事哪。”“啊?我已經替你拜過堂了啊!”張小妹愕然回頭道,然后便看見張陵滿臉無奈的表情:“謝謝你啊妹子,可我自己的媳婦兒,總還是要自個兒背回家的。”撲哧一聲,這話說的連他旁邊“媳婦兒”都忍不住笑出聲來。但隨即卻見張陵低下頭,深情望著她:“一生中只有一次的事情,絕對不能隨便將就的。千里迢迢來這里成婚已經委屈了,儀式上,肯定是要操辦一下子的。”張陵這番話向著某人深情款款說出來,頓時霸鎮全場。正主兒自是早就紅暈滿面,低下頭去再也不敢抬起來。而張小妹則是雙手捧心,崇拜的看著她哥,眼睛幾乎要化成了星星狀。至于他兄弟張陸,以及其他幾位剛從老家過來的親戚隨從,一個個更是目瞪口呆。——張家老大從前在陜西時可向來是以嚴肅自持著稱,人稱小學究,比他父親更為方正的一個人啊,眼前這位還真是他嗎?面對眾人詫異的眼神,張陵卻是在袖中暗暗翹起大拇指,向著某處大約正在奮力洗尿布的某人點了個贊。——解老大,你教的招數果然管用,兄弟我承情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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