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張鳳翼的要求,龐雨原先還試圖跟他講講道理,指著京畿地圖給他分析了一番利弊:眼下我軍已至順義,和京師,昌平恰巧構成一個三角形。而韃子軍主營就在距此百余里的昌平,居庸一帶。
這個是不可能輕易挪動的——那么多搶來的物資,牲口,人員,要運走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就算他們這段時間一直在往塞外搬運,也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完成。
我軍再走個三五天,差不多便能抵達該地。攻敵之必救,到時候無論洪泰那廝身在何處,他都必須趕回來與我軍交戰。面對面打一場,我軍有必勝把握!
可如果現在回師北京城,也有八十里左右的路程,步兵至少要走兩天才能抵達。而到了北京城下又能如何呢?對方拍拍屁股走路,你不還得跟到昌平去挖沙子么?
更何況韃子軍鬧出這么大聲勢,肯定不是只為了讓我軍平白無故奔波一場,他們此刻必然在一旁窺視,就好像悄悄躲在暗中的狼群一樣,只要抓住機會,就會沖出來撕咬攻擊!
對方以數萬騎兵全力突襲我軍數千人,這個勝負就難料了。瓊鎮援軍若敗,你京師還能保得住?
龐雨把該說的,該講的,都給老頭子分析透了。但卻沒有任何作用——老頭子明顯被嚇破膽了,翻來覆去就一句話:天子詔令,命爾等回師!
包括他攜來的那份天子詔書,也是崇禎皇帝親筆,其中居然規定了瓊鎮兵馬要在一日之內抵達京師,僅僅通過這些文字,瓊海軍眾人就能感受到一股子輕率,急躁,以及歇斯底里的味道。
崇禎二年,已巳之變的時候,朱由檢的心理狀態大概便是如此。然而時隔五年,當皇太極再一次重施故技時,這位年輕的天子居然又一次栽進了同一個大坑里。
龐雨現在終于知道大明帝國是怎么敗落的了——這位大明皇帝在關鍵時刻居然跟若干年后的凱申公一樣,喜歡玩微操啊!難怪數年后的松錦之戰,潼關之戰,洪承疇,孫傳庭這樣的名臣宿將會被活活坑死。
史書上只說是皇帝下詔催戰,可詔書中具體說了些什么卻沒記載下來。但是現在從他們收到的這份詔書來看,朱由檢這人在關鍵時刻沉不住氣的毛病是改不掉的,天曉得那時候他又下了什么亂七八糟的詔令。
他一個畢生沒出過北京城,登基后就沒離開過紫禁城的宅男,居然真有膽子視天下如棋盤,把軍隊和將領當作棋子,用一紙詔書來回調動,當真以為這是在下棋嗎?
又談了幾句,龐雨終于絕望,不想再跟對方浪費口舌了。他默默離開帳篷,到外面點支煙,放松一下頭腦。
解席也走了出來,也點了一根煙,兩人默默吞云吐霧片刻,方才輕輕笑道:
“全讓你給說著了,看來你這‘軍師’稱號還真不是白給的,哈?”
面對解席的半開玩笑式的夸贊,龐雨卻是頗為無奈的搖了搖頭:
“沒什么好得意的,這就好像兩個人下棋一樣,盡量調動對方的棋子而已……對于皇太極的棋路,我現在也算摸到一點邊了。只是沒想到他居然能夠通過大明朝廷來調動我們,而另外那位,卻完全被對手玩弄于指掌之上——朱由檢和皇太極,這兩個人的段數真相差太遠了。”
狠狠地吐了幾口白煙,龐雨忽然問了個莫名其妙的問題:
“我說,老解,咱們來到這個時代也那么些年了,你確定這個時代確實沒什么神仙道法之類,超自然的力量?”
“呃?”
解席一愣,想了想,方才回答道:
“除了咱們莫名其妙穿越時空之外……唔,從沒聽說過。要真有的話,我們這幾年跳那么兇,早該找上門了吧?”
“那就奇了怪啦——我真懷疑是有人給他們下了降頭,否則怎么一到關鍵時刻就集體犯蠢呢?比如里面那位,先前林漢龍他們也與其打過交道,覺得他水平還湊合啊。能爬到兵部尚書位子上,怎么也不可能是個蠢貨的,怎么這會兒就變得那么昏聵膽小,怎么說都說不通呢?”
龐雨指著帳篷里面,一臉的無可奈何:
“至于朱由檢就更不用提啦,每逢大事必犯錯。奶奶的,還好意思說人家是亡國之臣?”
對于龐雨的抱怨,解席也只能苦笑:
“王朝末期,都這樣啦。我們站在歷史高度上看慈禧,李鴻章那些人,不也是覺得他們做了很多蠢事么,但在當時條件下,他們已經是精英中的精英啦。”
兩人閑聊了一會兒,抽完一支煙,放松一下情緒,終究還是把話題繞回到當前:
“你打算怎么應答崇禎的要求?”
解席問道,龐雨則嘿了一聲:
“昨晚不說了么——客戶的要求,不好完全不搭理,但也沒必要全聽。我敢肯定,如果我們現在當真急匆匆沿直線向北京前進,半途中必然會遇到敵軍的伏擊和突襲。”
“這么說我們的局勢很不妙啰?”
解席皺眉道,龐雨則輕輕嗤笑一聲:
“那卻未必,我們又不是什么聽話的棋子。誰規定下棋的蠢貨把我們放入死地,咱們就一定要照著走的?”
“另外,皇太極的策略確實很高明,各種盤外招讓人眼花繚亂。只可惜無論他怎么機巧騰挪,還是破解不了最根本的一個問題……”
龐雨輕輕拍打著身旁的一門火炮,冷笑道:
“任他十面埋伏,我們這顆棋子,他啃不動!”
瓊海軍最終還是向北京城進發了。
恰如龐雨所說:他們畢竟不能完全無視大客戶的要求。明朝君臣這么不顧一切的要求回援,他們必須要給大明皇帝這個面子。
不過瓊海軍也絕不會冒著把自己搭進去的風險,所以什么“一日之內到京師”的昏話是不會去理睬了。部隊的行軍路線也不是走直線,而是仍然原路返回,先回通州,再沿著通惠河繼續向北京進發。
張鳳翼對這條路線自是提出了異議,不過瓊海軍方面既然計議已定,那當然也不會再搭理他。說穿了,他們回師是要給身為大明皇帝的朱由檢面子,可不是因為張鳳翼的要求,區區一個兵部尚書,他們還得罪得起。
更何況龐雨也對他說了,真要直接去北京,半路上必有埋伏,他說出這話時張鳳翼還半信半疑的,然而隨著瓊海軍原路后撤,道路兩旁很快出現了騎著馬的韃子軍哨探,他們三五成群,稀稀落落的遠遠窺視著隊伍。
如果這是一支明軍的話,他們肯定要上來騷擾一下,只需遠遠的射上幾輪輕箭,就可以讓明軍隊伍陷入混亂中。甚至直接崩潰也說不定。當然倘若這真是一支明軍,區區五六千人的隊伍,有三五個牛錄就能正面將其擊垮,也用不著玩騷擾了。
可現在他們面對的可是瓊海軍,一支射程超遠的火器部隊。無論后金還是蒙古的騎兵,都只敢遠遠吊著,在其目力極限范圍之內觀察瓊海軍的行動——要不是被他們的上司以嚴令和厚賞雙重逼迫著,這幫人早溜了。
即使如此,也時不時有運氣不好,或是反應太慢的人倒了霉——瓊海軍是以步兵為主體,但他們并不是沒有馬匹,事實上這支部隊中配屬的騾馬數量恐怕不比后金兵少,也就跟蒙古那種習慣一人雙馬,一人三馬的草原游牧民族不能比而已。
瓊海軍的牲口大部分是用在了輜重隊上,但巡哨和游騎肯定也不會缺乏馬匹。北緯先前帶走了大部分,不過隨著幾個主力團的到來,各團也有自己的偵察和巡哨人員,此時被組織起來,分散在大部隊四周,專門負責對周邊區域進行戰場遮蔽,驅逐對方偵騎。
這些巡哨部隊以班排為小組,每個人都配備兩匹馬,在其負責區域之內一圈一圈來回轉悠,若發現有敵軍出現,便換乘體力充沛的備馬,沖上去來個排槍齊射……
雖然他們裝備的還是“老式”瓊海步槍,卻也足夠讓那些騎射距離不超過三十米的金蒙騎兵知道什么叫武器代差了。對方人數只要少于一百之內,根本就是單方面屠殺,而如果敵人聚集起大部隊想要報復,就往大部隊旁邊靠攏。從主力部隊中派出一個連隊接應下,便足以讓對方知難而退。
隨著陸陸續續的槍聲不斷響起,張鳳翼終于相信了關于后金軍有埋伏的說法。畢竟他也知道:如果瓊鎮的行軍路線符合對方預期,那敵軍肯定不會有什么動作,安安穩穩等著對手踩入陷阱就行。而像這樣摩擦不斷的,肯定是想要施加干擾了。
不過瓊海軍的行動并不受敵軍干擾,他們依然按照自己的步調前行。僅用一天時間便退回通州,又在城里休整了一天。次日凌晨,全軍離開通州,沿著通惠河向京師進發。
但是才走了沒多遠,在一處橋頭附近,龐雨走到唐健身邊,向他說道:
“差不多了,就在這里吧。”
唐健頗有些意外的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周圍:
“就在這里打?這地方有什么特別之處嗎?”
龐雨笑了笑:
“也沒什么特別的,其實對于我軍來說,只要地方足夠空曠,在哪兒打都一樣。只不過這地方,在我們的時代,曾經發生過一些事情……”
他抬手指了指全軍剛剛通過的那座高聳橋梁:
“那座橋建成于正統年間,本名是‘永通橋’。但是在我們那個時代,它卻是以另一個名字而廣為人知……”
“那便是‘八里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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