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上你看書網,詭秘武林:俠客揮犀錄
金盆洗手大會結束了,就像它開始的那樣理所當然。
尚之信經過檢查,似乎只是急火攻心昏闕,眾人也不知道他為什么會如此懼怕君子劍江掌門。駱元通輕描淡寫地說,他這一定是飲酒過度、情緒失控導致,便遣府上弟子一道出發,用了輛車護送著他回平南王府了。
遠道而來的武林人士,在大會結束后并沒有馬上離開,因為駱家作為東道主,按照慣例是要出資招待一番四方賓客,前兩天包吃包住,第三天還會大宴群雄,直到得觥籌交錯、賓主盡歡,金盆洗手大會才算是大功告成。
有人或許會覺得這是冤大頭,可要知道在金盆洗手之后,這頓飯已經不算是駱元通的面子,而是屬于駱霜兒自己的人情了。
對此等美事,周隆自然是喜不自勝,自己又能帶著金剛門的弟子白吃白喝了,但像江聞這樣自己有落腳之處的人,基本都先走了,只是承諾必將參加三天后的酒會。
可以說除了鐵膽莊外,另外幾個大勢力的做法也如出一轍。
范興漢不等駱家挽留,就急匆匆地率先離開,神情已然心事重重,不需要刻意分辨就能看出;嵩陽派則是憂心忡忡地護送著暈厥的尚之信走了,由掌門白振穿著官服帶領著招搖過市;而青旗幫也沒有吭聲,和紅花會眾人前后腳離開,一時間駱府之中因求親致使的嚴峻形勢,頓時緩解了不少。
袁紫衣跑去和駱霜兒閑白,艷羨地端賞著她手里的那對韓王青刀,隨后表示江聞他們先回去,自己要和霜兒妹妹多聊一會兒,晚飯也不回去吃了。
“那你自己記得回去,我們先走了。”
江聞也不客氣,轉身就要離開,猛然一想起就自己帶來的樂師隊伍,還跟在身后眼巴巴地等著結算工錢。
此時府中人散去大半,可出乎江聞意料的是一道前來的幾個戲班樂師,明明自己難得如數結算了賞錢,卻一個個地躊躕著不肯走,話里話外不停暗示江聞日后還有沒有類似的差事,他們隨時可以為武夷派留效。
“幾位師傅這是什么意思?你們不妨把話說得明白一些。”
江聞有些摸不著頭腦,莫非他們經此一役也有生出想要在江湖中出道的心,打算索要個“一曲肝腸斷,天涯何處覓知音”的名號?
面對質疑,戲班的樂師倒是老老實實地說了自己的想法。
金評彩掛皮團調柳,這些本就算半個江湖中人,而樂師們也都是孑然一身的單身漢。
他們所處的“八仙班”戲班在廣州城里名稱不彰,更沒有名角撐臺,早就搖搖欲墜四分五裂了,如今淪落到在芝蘭湖上演紅船神功戲,據說幾個小臺柱子都看好了后路,隨時都打算開溜到大戶人家當小相公了。
樂師們見江聞出手闊綽、行事張揚,如今也是想通了,若跟著武夷派經常能有這樣見世面、出風頭的機會,怎么也強過在草臺戲班里苦熬。
再退一步來說,就算今后盛況不再,他們也能從江聞這邊多學些新鮮曲子,日后出去給人攬點鼓吹慶祝的活計,總還不至于餓死。
江聞聽罷唏噓不已,怪不得這幾個人看著面有菜色,衣衫襤褸,他起初還以為是藝術家故意作的高人打扮。
說到底還是世道不濟,這才給了他們必須轉行謀生的壓力,如果這些樂師不學點新鮮手藝,今后恐怕連紅白喜事的錢都搶不過別人。
“可我一個江湖門派,養著幾個樂師算是什么事……”
其中一個蠟黃面皮的樂師趕忙解釋道:“江掌門,這養個樂師戲班在大戶人家里,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武夷派如此名聲,那自然也是養得的。”
對方一番解釋,又結合自己的知識儲備,江聞終于知道了一些門道里的緣故。
原來早在明初,太祖朱元璋吸取元末君臣享樂怠政而滅亡的教訓,實行嚴刑峻法的治國策略,認為元代古樂俱廢,惟淫詞艷曲更唱迭和,對社會的淫靡享樂風氣造成了不良影響,故而摒棄抑制了樂府雜劇,更對倡優的戲劇活動采取一系列限制政策。
然而民間戲曲迨至成化、弘治年間漸趨繁榮,泊至正德、隆慶年間已然鼎盛,無數文人也投身其中,像“八仙班”這樣的職業戲班也更加普遍。蘇、杭兩地,借助于昆曲的魅力吸引著眾多戲班前往,倘若能學得朝野名士策劃的大戲諸如《冰山記》、《西廂記》、《玉簪記》,就能輕易做到觀者數萬人、臺址鱗比、擠至大門外的盛況。
可太祖朱元璋定下來的規矩沒變,所有優伶都會被打入賤籍,像“八仙班”這樣被稱為“土優”、“土班”的、由本地藝人組成的戲班,只不過是粗通文墨的程度,唱的也是“一唱眾和,蠻音雜陳”的“廣腔”。
他們偶請個窮酸書生執筆,仍然只會演些俚俗粗鄙的小劇,自編自演的詞曲也沒個準數,所賺賞錢只能勉強糊口。在廣州城這樣的繁華城鎮憑,借著獨特的地理和人口密集等優勢,自然成為職業戲班云集之所,其中的失意潦倒者就更多了。
樂師們所說的養戲班,原指的是世家大族畜養伶人的活動,從小將他們召入府中,構園池,蓄聲伎,調絲竹,每日聚諸名士度曲征歌,戲曲水平自然不可小覷。而廣州城中的豪富人家跟著附庸風雅,也往往會有贊助供養的戲班,每逢大事就出錢在寺廟開戲酬神。
江聞已經能預見到今天之后,名門大派出門行走,恐怕都會像自己這樣帶著樂隊以壯聲威,這幾名樂師倒也是會機靈應變,的確不算什么出格的事,于是他便大發慈悲地回復道。
“此事似乎可行,但是你們人數太多了,說實話我們武夷派連人帶馬一起算上,都趕不上你們人多。今后江某只負責出外的賞錢,平日的工錢另有人給,幾位師傅跟我們一起回去吧。”
幾名樂師頓時千恩萬謝,喜不自勝地收拾好樂器,跟在江聞身后走了,也沒人會在意就因為他這一句話,廣州城里就憑空多出了一支樂師集體跑路、班主茫然無措的倒霉戲班。
路上江聞還打聽了一下,發現本地戲班屬于武大于文的戲路,伶人但工技擊,以人為戲,所演繹的類多不可究詰的荒誕故事,言既無文,事尤不經,“八仙班”原本最受歡迎的,便是老班主從雷州儺舞學來的武戲《雷殺》,講的是個作惡多端的無賴被雷殛殺的怪事,可惜隨著老班主的意外身死,再也沒人能演繹了。
回去的路上,洪文定經過了大門緊閉的蒙學私塾,恍惚見到大雨瓢潑的遠處有個老邁的身影正踽踽獨行,可當他回頭看去,伶仃身影卻又被雨點打散不見,仿佛剛才的只是一場幻覺。
“文定師兄,你在看什么呀?”
傅凝蝶從出了駱府就一直保持著樂不可支的模樣,此時停下腳步問著洪文定。
洪文定總覺得那位白發蒼蒼的蒙學塾師,和他爹洪熙官先前一樣滿懷心事,背在身上已經快要走不動了。
“哦,沒什么。”
洪文定搖了搖頭,跟上了其他人的腳步。
跋涉過了積水街巷,眾人終于來到雷老虎坐落于西關大街的宅子,撞見一身綾羅豪服的雷老虎正站在門口翹首以盼,見到江聞他們出現,連忙喜出望外地出聲吆喝。
“江道長,江道長!你終于回來了!”
“發生什么事了?”
江聞不慌不忙地收攏油紙傘,甩去上面殘留的水跡,先對身后跟隨的樂師們介紹道,“今后你們的工錢就由這位雷老爺買單,千萬要記得啊!”
樂師們慌忙躬身行禮,異口同聲地說道:“見過雷老爺!”
“既然江道長開口,你們以后就是我雷家的人,工錢先按照廚子發放。”
雷老虎滿不在乎地拍了拍胸口,有些諂媚地對江聞表示:“反正江道長的事就是我雷某人的事,江道長的朋友就是我雷某人的朋友,江道長的面子就是我雷某人的面子,江道長的錢就是我雷某人的錢……”
說到這里,他自己也感覺有點不妥,差點就把真心話給說出來,匆忙含糊地改口道,“反正找我就對了……江道長,幸好你回來,今天府上收到了個東西,直到現在我也不敢打開,光看上面的字跡,好像是要交給你的……”
幾人跨過了書偏房間,越過直通正廳的青云巷,立即看到廳堂正中的八仙桌上,正端放著一個油紙層層包裹、麻繩反復纏繞的物什,上面還用濃墨印上了大大的一個“江”字。更由于近來潮濕氣候的浸染,使油墨字跡間滲出了一道道蟲須菌絲一般的痕跡,更顯得張牙舞爪、猙獰可怖。
“就是這個東西。它應該是跟著雷家前兩天運送綢緞的車隊來的,不知被誰神不知鬼不覺地塞在貨物堆里的,直到今早管家盤點貨物才發現。”
雷老虎的神色有點過度緊張,仿佛面前的不是紙包,而是什么擇人而噬的洪水猛獸,一打開就會萬劫不復。
江聞拍了拍他的肩膀,勸慰道。
“雷老爺,你是不是太緊張了點?我看這防潮的手藝嚴謹,用材也不便宜,可能只是哪家藥鋪預定的藥材被裝錯了車。上面寫的‘江’,大概是江珠、江梔子之類藥材名的縮寫嘛。”
然而江聞的安慰沒起到什么作用,只見雷老虎的嘴角微微抽搐,附在江聞的耳邊小聲說道。
“江道長你有所不知……其實這個紙包最外層原本還有一層紙,上面寫著‘馬佳善親啟’,幸好沒被外人看見,已經被管家撕碎燒掉了……”
江聞頓時皺眉,看開這東西真的是有備而來。
馬佳善,那是雷老虎在下梅鎮上的原名,也代表著他曾經和清廷結過的是非往事。送來東西的人主動提起這件事,顯然是存著威逼脅迫的意思,警告雷老虎必須轉交這個東西,否則你曾勾結南少林的把柄,我就能送到官府的門里去。
“故作疑兵、片語攻心,這人倒是有幾分能耐。”
江聞冷笑一聲,伸手就扯開了層層包裹的油紙,顯露出了深藏其中的東西。
三名徒弟瞬間好奇地圍了上來,唯獨小石頭見里面不是吃的,就率先訕訕地退后一步。
那里面卻并沒有藥材,而是藏著一本手工抄錄的書籍,用紙完整,墨跡也都還很新鮮,只是它唯獨封皮紙頁看似完好,后面大半本卻被人用蠻力扯了去,只掛著些零星的碎屑。
“《睽孤風土記》?”
江聞緩緩打開這本書,念出了上面的書名。
洪文定在幾天的私塾讀書后,已經能把常用書面文字認熟,但他更好奇的仍舊是這本書的來歷。
“師父,這是誰送來的?這人又是敵是友?”
江聞看過殘存的那一頁之后,就把殘書放回了桌上,也兀自在八仙桌旁的太師椅坐下,眉宇間顯出了思索之色。
“我看似敵似友,非敵非友……”
江聞緩緩說道,“我們來到廣州的事情本不昭彰,直到今天才算廣而告之,對方能夠提前這么久送書到廣州的,應該只有紅蓮圣母她們了。”
傅凝蝶好奇地探出腦袋:“那為什么說非敵非友呢?”
“問題就出在這里。”
江聞攤開只剩前面幾頁的殘書說道,“這本書剩下的寥寥數百字,分明就是晉朝周處寫的那本《風土記》殘篇,述而不論地記下了地方風俗、節日由來,看著什么古怪都沒有,紅蓮圣母為什么要不明不白地送它過來呢?”
《風土記》所說的風土,實則單指宜興一處的風俗。宜興古稱荊邑,春秋時屬吳,秦王政二十六年,改荊邑為陽羨縣,因此因此殘書的開篇就是“陽羨縣東有太湖,中有包山,山下有洞穴,潛行地中,云無所不通,謂之洞庭地脈。”
而這本書的作者就是“周處除三害”的主角周處,西晉太安二年至永嘉四年,朝廷為了表彰周玘三興義兵平亂之功,設置義興郡,故而可以說周處不僅是宜興當地名士,更是人文起源的一部分。
本殘存的《風土記》寥寥,剩下的篇幅都是在說七月七、九月九、守歲等風俗的來歷,還有一節關于當地“越俗,飲宴即鼓盤以為樂。取太素圓盤廣尺六者,抱以著腹,以左手五指更彈之,以為節,舞者應節而舞”的記載,也讓人摸不著頭腦。
“換一種思路,莫非謎底就在謎面上?”
江聞自言自語著,又把視線聚焦在了殘書的封皮,看著上面的“睽孤”二字陷入思索。
從內容上來看,這本書的內容和市面上流通的《風土記》也并無區別,唯獨這個別名聞所未聞,恐怕有什么說法在里面。
睽孤二字,乃是出自《周易》中的睽卦上九爻,卦辭說:“睽孤,見豕負涂,載鬼一車,先張之弧,后說之弧,匪寇婚媾,往遇雨則吉。”
“見豕負涂,載鬼一車”這兩句,被很多易學家解讀為,有人看見背上沾滿泥巴的一頭豬吃力地拉著車子,走來一看車子上全是鬼,這個解讀足夠嚇人,也足夠離奇,以至于近似荒誕的幻妄。
就連易學大家孔穎達在《周易注疏》里也講:“‘載鬼一車,先張之弧,后說之弧’者,鬼魅盈車,怪異之甚也”。南宋朱熹則說:“載鬼一車,差異底事也”,什么是“差異底”事,簡而言之就是自己也說不清楚,離奇怪異得很。
這個卦辭難以解釋到后來,將“載鬼一車”演變成了一個成語,顧名思義表示十分荒誕離奇。
但江聞知道后來靠著史學家在這方面的出力,給出了與以往不同的解釋,大膽將“鬼”字解釋為鬼方或鬼宿,這才打開了一番新的局面。
一本書的寫作,終究是離不開所處時代和環境的影響,因此一部分人認為,鬼應該指的是鬼方,中國北方的少數民族獫狁,也就是后來的匈奴。
在殷商和周時期,中原曾受到鬼方民族的侵略,因此與鬼方民族敵對,所以稱之為寇。而和親是解決民族矛盾的一種方式,這個傳統也非常古老。
因此這個卦辭就應該理解為:睽乖狐疑,先是見到路上有豬出現,然后又看見一輛車上面坐滿了鬼方人,于是搭起弓箭,然后又放下弓箭,原來這些人不是賊寇,而是來和親的隊伍。往前走遇到雨則吉祥。
按照這個解釋,似乎隱約指代了駱霜兒被人提親的事情,暗示要用和親來化解危機、化敵為友?
而另一種鬼宿的解釋,則是出自于上古“三代以上,人人皆知天文”的認知,七月流火農夫之辭,三星在天婦人之語,當時的人望天勞作,便習慣于將各種星象、氣候的天文現象融入文學詩歌之中。
結合《史記·天官書》:“輿鬼,鬼祠事;中白者為質。”天文釋證說:“鬼宿中白色如粉絮者,謂之積尸,一曰天尸,如云非云,如星非星,見氣而已”,這屬于快要下雨的征兆。
這樣的解釋就是,近處的小豬背上有濕泥,將要成婚的人仰觀天象,果然見南天之鬼宿凝聚著尸氣,看來快要下雨了。再派人問趕牛車那人,說只是路過,不是來搗亂的。一場雨化解了一場誤會,婚事得以繼續,還交了個來自遠方的朋友,好事連連。
這樣的解釋也合情合理,正好符合睽卦上下離兌相背,其志不同,隨后由背離而反背離,最終達到《彖辭》中說“男女睽而其志通也”的局面。
可這個解釋也有些神異,紅蓮圣母怎么會遠在千里之外,都能算到江聞此行會遭遇大雨的事情……
“……她到底是練功的還是算卦的?”
方向不同的兩種解讀,卻聯系上了眼前的兩個事情。
易經的神奇之處就在這里,經過江聞腦海里的一通分析,愣是從簡簡單單的“睽孤”二字當中,抽絲剝繭地復盤出了自己此行的形勢走向,嚴絲合縫宛如量身定制,就連廣州城中連綿不斷的大雨也被算定,并且成為了一種吉兆……
“不對,我不能被這些裝神弄鬼的手法給迷惑了。怪不得說越是聰明的人,越沒辦法從迷信當中掙脫。”
江聞晃了晃腦袋,決定先對自己認知進行祛魅,這樣才能做出真正合乎邏輯的思考。
當然了,他所說的祛魅并非針對易經。易經之中包羅萬象的內容,本身就極具哲理性與啟發性,并不違背思維的邏輯,出門在外應分辨是敵是友也合理,他所要重新審視的,單單就是指對紅蓮圣母而已。
對方絕不可能有什么千里之外未卜先知的本事,否則早就算到丁家公子對自己余情未了,趕緊上演一出二人幸忠的戲碼了,對方也絕沒有必要在想方設法聯系自己的同時,還要在自己面前故作高深。
如此換個思路從情理上入手分析,紅蓮圣母當初送出來的東西,必定是一個完整準確的信息,并且明確下命要送到自己的手里,只是中間被人故意地減損毀壞,這才變成了一個謎題來到自己手里。
明尊教衰弱已久,對各地分舵的掌控也趨于薄弱,這一點從紅蓮圣母孤身闖入福州城就能看出,各地護法也不一定都如黃稷那樣身在曹營心在漢,行事百密一疏也無可奈何。
但問題在于,是誰在從中作梗?
江聞以手擬劍緩緩揮動,隨即眼前浮現出了一個須發蓬亂、身纏鎖鏈的高大人影,伴隨著他似笑非笑的面容,天下州郡都化為了他落子捭闔、爭斗廝殺的棋盤,而他自己卻藏身于云煙繚繞的深谷之中,見首不見尾,揮手遍灑就是千萬個難解的謎局,逐一落在對手的面前。
“這么一想,倒真像是趙無極那廝畫地為牢、撒豆成兵的手筆。尋常人被嚇住不敢動彈,而他指不定就在哪個角落藏下了青陽教的法兵千萬,只等著破解了謎面的人前去領教。”
青陽教對福州紅陽教的蠶食遠超想象,紅陽圣童暗中布局十年,也只來得及留下丁家公子這個勝負手,因此紅蓮圣母的命令被截獲知曉倒是順理成章。
但江聞有把握的一點在于,以趙無極的行事風格,重點應該不在廣州城中。他這樣做的目的,不過是想要再測試一番江聞,看看他江某人先前在福州府只手擎天的壯舉,是否只是一種運氣使然。
“有趣,當真有趣……”
江聞微微一笑,心中按耐住己經被四方窺探的猜想,隨即再一次推翻了他先前的猜測,將思路簡化到了極致。
有沒有一種可能,比如這件事只是紅蓮圣母做事馬虎了?
先前的猜測自然都可以成立,但最主要的問題在于江聞他們現在身處的是廣州,《風土記》寫的內容是宜興,分明是驢唇不對馬嘴。真有什么重要內容要送,也應該送東晉時期顧微的《廣州記》才對吧?!
廣州距離江南宜興何止千里,這就相當于你的朋友知道你要去德克薩斯州旅游,專程給你捎來了一本山東旅游指南,著實讓人猜不透她腦回路是怎么回事。
“不妙……難不成是圣火功的病情惡化,紅蓮圣母的腦子徹底糊涂了?”
雷老虎和江聞的徒弟們,就在一旁見江聞在那里自言自語著,表情時而嚴肅時而無語,接連變換快得嚇人。
“師父,你在想什么呀?”
最后還是傅凝蝶開口問道,讓江聞從思索中走了出來。
“沒什么沒什么,我眼前的事情都還顧不過來,哪有時間管遠在天邊的事。”
江聞隨性徹底放下疑惑,轉頭對雷老虎說道,“雷老爺,你們最近有沒有商隊要去往福建的?水路陸路都行,幫我送一封信到泉州即可。”
想那么多干嘛,江聞決定直接寫一封信過去詢問,就算這樣做在時間跨度上存在點瑕疵,卻也不失為一個查清問題的辦法。
然而聽見到了江聞的請求,雷老虎卻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江掌門你有所不知,這幾日的廣州城恐怕是出不去了。”
江聞疑惑道:“啊?此話何解呀?”
怎么回事?廣州城真的被暴雨沖到海里去了?
雷老虎轉動著手上的碧璽手串,召來面前的管家,要過一份廣州官府衙門送上門來的告示,連忙解釋道。
“官府今早發榜,因朝廷水師即將開拔赴戰,即日起禁海禁漁,片帆不得下水,如有違逆即按通匪謀逆論處,滿門抄斬不赦。幾大商行如今急的像熱鍋上的螞蟻,卻也無能為力。”
說完他還有些幸災樂禍地表示,“幸好前雷家兩天的貨物提前送到,我這次就可以狠狠宰他們一筆了!”
武夷派幾人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
早在福州城中,江聞就遇見了征南大將軍達素,他身負此行的使命就是集結騎兵水師,趁著鄭家在江南損兵折將、元氣大傷的時候,將擾亂危害沿海的鄭成功勢力一舉拔除。
而征戰之事兵貴神速,故而是決計不會提前對外透露目的,如今緊急禁海必然也是出于配合軍事行動的目的。如今先斬后奏地禁海,還能防備城中細作前去通風報信,可謂是一箭雙雕。
“雷老爺,水路走不通應該還可以走陸路。”
傅凝蝶探出小腦袋建議道,“就算連日大雨沖毀了幾處官道,你們也可以兼舟而行,沿著內河北上西行嘛。我們來的時候就是這樣的。”
雷老虎看著凝蝶,露出了稍顯和善的笑容。
“小姑娘你說的是沒錯,可廣州城東南西北水陸八門如今也都封城了。”
“這做法就太過令人費解了吧?”江聞說道。
雷府的管家此時回答道:“啟稟各位老爺,小人今天湊巧打聽到封城的緣故。據說是有一股倭寇偷偷上岸,意圖襲擊廣州城破壞剿匪大計,平南王府這才下令閉門堅守,等待賊人露出破綻。”
什么?倭寇?這年頭還有倭寇?
江聞差點就笑出聲來。
所謂的倭寇成分比較復雜,但一般是指日本封建諸侯派出的日本海盜與中國海盜如王直、徐海等勾結一起的匪寇。
他們在江浙、福建沿海攻掠鄉鎮城邑,導致明朝東南倭患大起,明廷多次委派官吏經營海防,因朝政腐敗而難有成效。一直到嘉靖后期將領戚繼光,俞大猷等先后平定江浙、福建、廣東倭寇海盜,倭患始平。
而有史記載的的最后倭寇,乃是在天啟四年7月侵犯福建沿海,隨后由于豐臣秀吉發布八幡船禁止令和日本國內政治局勢的平穩,倭寇的活動開始減少,可以說倭寇的蹤影絕跡久矣。
如今已經過了三四十年,尚可喜又說廣東出現了倭寇的蹤跡,這豈不是讓人笑掉大牙,竟也不怕清廷下旨問他是何居心。
讓江聞有信心做出倭寇為虛判斷的原因,是當今政治局勢的變化。
近來“海上霸主”鄭家乃是東南沿海、臺灣及日本等地的頭號大海盜,他組織并苦心經營的私家海軍實力雄厚,鄭芝龍甚至還在料羅灣海戰中凱旋歸來,大敗西方海上集團,日本海盜就算想來劫掠,也絕不可能再大張旗鼓地打著“倭寇”這個遭人恨的名號。
況且如今掌舵的鄭成功更是愛憎分明,日本海盜就算真要動手,也只能裝扮成漢人過來小偷小摸,否則這是想讓鄭家的臉往哪里擱?
可當江聞把自己的推測和依據說出來之后,雷府管家只能無辜地攤開雙手。
“這點小人就不清楚。我隱約聽說這伙倭寇刀劍猛利,斬殺不少行客,府上嚴姑娘聽聞消息后,也搶在最后一波時間出城去了。據說他們所奉的就是鄭森的堂兄鄭泰的命令,有意前來騷擾大軍出征的。”
鄭泰目前是鄭家的二號人物,也是鄭成功的大管家,當鄭成功帶兵出征時,鄭泰往往負責留守根據地,一內一外配合默契。
江聞心中存有疑惑,倒也沒有再說什么,只是了然這件事沒有那么簡單。
“嚴姑娘出城有點危險,希望她能平安無事吧。”
江聞淡淡說道,又陷入了思索。
此時天廳里雨水潺潺,從遠至近烏有停絕,而江聞也就默然聆聽著點滴淅瀝之聲,任由思緒流淌著,一邊看雷老虎與管家談論這筆生意要怎么做才能發大財,順道也要報復先前被當地商行排擠的仇怨。
“管家,你先下去吧。記得把這次的貨物標好三倍價格掛出去,入賬也要算清楚,粵征的稅錢要是少了一份,你就自己去官府門口上吊吧。”
雷老虎不咸不淡地說著,顯然已經存了借機大發橫財的打算,然而言語間卻把稅賦一直掛著,這倒是讓江聞想不到的事情。
“雷老爺,想不到你這納稅意識挺強的啊。”江聞開玩笑道。
雷老虎苦笑著說道:“不得不小心啊,如今平南王府對課稅一事沿加盤查,稍有不慎就被抄家問罪,他們商行財產要二十稅一,我們這些有紡布織機的四十稅一,船戶如果擁有超過五丈長的船,也要征收一道稅。這般刀槍所向,可謂是人人自危啊。”
“這是尚家自己加設的稅賦?這么高誰受得了?”江聞驚訝道。
“小門小戶、尋常人家,已經破產投海無算了。”
雷老虎只能無奈地說道:“可那也沒有辦法,平南王府以平亂剿匪的名義開粵征,說只有還有一天在打仗,尚家軍士人吃馬嚼的用度就都得算在我們的頭上。”
“那應該也擋不住眾人隱瞞吧?你們把錢存放在外地,不被查出來不就行了?”江聞又突發奇想道。
“哪有那么容易,他們早就想好后手了!”
雷老虎說到這里則也憤恨不已,“平南王府除了開粵征,還開了告征,但凡有人私匿轉移財產,被人向官府告發的,抄家的錢一半歸官府,一半歸告官的人。”
做生意總有上下家,業務一旦發生了便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除非徹底不在廣州城做生意,否則確實阻攔不住有人想釜底抽薪發筆橫財,而在三木之下,財產是否真的有所隱瞞,又哪里能自己說了算?
而江聞越聽越熟悉,這套辦法分明就是西漢初年的算緡與告緡的翻版嘛。
緡,本意是穿銅錢的繩子,后來就成為了貨幣單位,一緡錢就是一貫,一千錢。而一算也是個單位,為一百二十錢。元狩四年,漢武帝接受了御史大夫張湯和侍中桑弘羊的建議,下令征收算緡錢,涉及到的人都要征收一算一百二十文。
而告,乃是告發的意思,就是朝廷為了讓告發之風盛行,對告發者許以了豐厚的獎賞——“有能告者,以其半畀之。”
這個辦法獲利之豐、損害之大,乃是歷史上有空的惡政,也與當時漢武帝與匈奴之間的戰爭有直接關系,主要為了填飽戰爭這個耗費財富的無底洞。
“好狠毒的招數,這個辦法誰想出來的?”
江聞忽然問到。
雷老虎思索了片刻,也不太確定地道:“市面上傳聞,這是尚老王爺眼前的紅人李行合提議的,可是誰也沒有證據就是。但除了他,也沒人能說得動如此大計了。”
又是江湖術士李行合?
江聞對他的印象,原本還處于一種略微矛盾的感覺,既惜命無比又膽大妄為,既唯唯諾諾又草菅人命,先前還有意騙了江聞一把,卻不知他為何一開口,會是這種法家遺風的政令?
種種矛盾錯綜復雜之下,這也讓他那圓滑世故的模樣更加撲朔迷離,唯一不變的是此人深諳人心的心計,已經逾加浮現了出來。
算告之法放在西漢時期,自然是一種無可反駁的惡政,違背了與民休息的國策,導致海內之士力耕不足糧餉,紡績不足衣服,可放在千年之后,則又是另一番面貌。
首先,尚家并不是什么人王地主,平南王府存在目的就是統治地方、鎮壓反叛,因此耗竭民力、疲憊地方本就是一種可以選擇的統治政策。
其次,收上來的錢能有效支援剿鄭大業,增加的稅賦只要有一半最終用于實處,對于清廷就是一筆意外之財,那么尚可喜私征稅賦的做法就有功無過。
最后,尚家本來就不用在乎什么民心向背。他十年前帶著鐵騎、殺得人頭滾滾而來,只要府中刀槍不匱,兵丁源源不絕,自然有他尚可喜的一席之地,這是誰也顛撲不破的事情。
可這種放在明面上的惡太過赤裸裸,以至于江聞也不得不感嘆,能提出這個主張和執行這個政策的人,都堪稱是真真正正、不加掩飾的惡棍。
但世道最可笑的地方就在這里,像這樣毫不遮掩吸取民脂的人,竟然已經是清廷倚為干城的三藩之中,威脅程度靠后的存在了。
另外兩個藩王中,吳三桂功高兵強。初到云、貴時,清朝廷曾準予“便宜行事”,即允許他私自授官,時稱“西選”。于是,西南文臣武將都是他的親信,全受他節制,再過幾年就會有“西選之官遍天下”之說,儼然西南一霸權勢滔天。
三藩之二耿精忠如果順利承襲藩王之位,史書也將記載他“以稅斂暴于閩”,縱使部下“苛派夫役,勒索銀米”,還會說他聚集“宵小之徒”,傳播“天子分身火耳”的謠言,妄稱“火耳者,耿也。天下有故,據八閩以圖進取,可以得志”,悍然將福建之人不由分說地綁上了他的戰車,駛向滅亡。
和他們兩個政治上的野心相比,尚可喜在廣東私自設市,私自收稅,私自開辟對外通商口岸的事情,似乎也就沒那么扎眼了,可誰能知道又有多少人在奸宄爪牙的肆行牟利下,會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場呢?
更殘酷的是,此時就連抄家破產之后唯一的退路當乞丐,實則都掌握在了尚可喜的手里……
“開飯咯!”
小石頭開懷不已地前來宣布晚飯開始,凝蝶與文定毫不含糊地拔腿就走,眾人才從正廳離去,只剩下江聞一人手握著殘書,原地不動。
江聞轉頭故作釋懷地一笑,隨后繼續悵惘地看著天空,緩緩說著。
“那就等雨過天晴吧。或者我繼續等,或者天放晴,總有一個先要到頭的。”
金盆洗手,大雨未歇。值此形勢突變的時分,廣州府相似的談論也存在于不同人之間。
他們彼此情緒或憂戚或欣喜,談論之事或直白或迷蒙,最終都將湮滅消逝在滂渤的大雨之中,而天地之間似乎只有這場滾滾而來的大雨,將會成為唯一永恒不變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