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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雨寒夜,殘燈朱幌,狹小窗外的夜雨仍瀟瀟不盡,聲聲入耳。
而隨著寒意透入窄窗,眼前所見悄愴景象卻又不甚分明,只剩下零星半點的痕跡飄忽,倦倦地撞進屋里,撞上眼簾。
這是一間開在街角處,從來都不起眼的客棧旅店,僅有客房三間半,今日連帶馬棚和后廚都被人出手闊綽地包圓了,再隨后,本家主人與廚子都被趕了出去,整間店里只留下幾個蹤跡不明的客人。
官府的盤查已經來過三次,都被門后面貌憨直、言語機巧的年輕人應付了過去,此刻他正倚靠在門邊靜聆不語。他也為那些寒夜出門的官差本感到慶幸的,因為如果對方剛才一心一意闖進來盤查,就會撞上單薄門板之后、磨刀霍霍的兩條奪命厲鬼。
屋中剩下的四個人,面對著微弱燭光湊在一處,卻誰也沒有說話,眼瞅著燈花結了又挑、挑了又結。
他們一個是秀氣公子、一個是干瘦道士、一個是富態員外,一個是草莽漢子,卻不約而同地皺眉深思著,偶然間有眼神交錯,也都是猶疑和了然錯雜的復雜意味。
因為某些原因,紅花會陷入了深思猶豫。這座廣州城的局勢晦暗不明,他們知道如今亟須分清敵友順逆,否則將寸步難行。
良久,文泰來終于在明暗不定的燈火中開了口。
“總舵主,今日我們僅是探了探這深潭,就從水底驚出了如此多的了得人物,若是計劃不改,其中的阻力恐怕也不會輕松。可國姓爺眼下危如累卵,事已至此又不得不為之。”
四人當中最年輕的陳家洛表情卻依舊儒雅,仿佛萬丈青峰曲水流長,無一旁騖停歇。他此時展顏一笑,伸手拂開了在桌上爬行的一只飛蟲。
“文四哥,我們起身的時候就從未期望過一帆風順。如今的廣州城就算成為了龍潭虎穴,又為何能不闖他一番。”
沒錯,紅花會此行只帶著幾位當家,明面上是來參加金盆洗手大會,實則已經聚積起了紅花會當前最強悍、最精干、最危險的力量,深赴廣州刺殺平南王尚可喜!
“何必如此小心!”
眼見著總舵主的書生意氣揮斥方遒,陳家洛的話語倒是激起了無塵道長的好強之心,只見他以獨臂握住劍柄,劍鋒尚未展露,滿室已聽聞鞘中不平的龍吟之聲。
“尚老賊的頭顱,只因我們紅花會還未得閑暇去取走,他故意封城搜查拖延時間,暫且留他一日又有何妨。”
無塵道長說的話道出了在場多數人的心聲,但隨之同時顯現的,還有陳家洛眼底中的一縷憂色。
不管是紅花會還是天地會,都代表著鄭家多年培育聯絡、民間心向明朝的江湖力量,不論如何改頭換面、掩人耳目,也都改變不了他們誕生的本質,就是想方設法推翻清廷越發肆意暴虐的統治,因此身為清廷在東南一隅最大的勢力代言人,尚可喜不死,許多人都寢食難安。
隨著鄭家兵敗,江南一道已經再次化為血海,即便溫和如趙半山的武林人士,也不得不試圖用暴力解決問題。
方今之時,安南大將軍達素已經抵達泉州,清廷即將集結大軍圍攻放棄晉江、退守廈門的鄭家。除去饒鎮總兵吳六奇,尚可喜的數萬精兵將是岸上最危險的力量,一旦清廷海陸合圍、南北夾擊,鄭成功的不利局面也會更加嚴峻,危在旦夕。
此刻的戰略意圖昭然若揭,對方顯然也不打算遮掩了,還故意放出鄭家勾結倭寇、攻擊廣州的謠言,意圖挑起邊釁趁勢出兵。
故而刺殺尚可喜,如今已經是聽著最天方夜譚,也是最行之有效的辦法,只待一舉白虹貫日,便能扭轉乾坤。
眼下一切時機都顯得這么合適。
武當少林忽然遁走不見出現江湖真空,城中第一高手金盆洗手的同時引來了無數武林人士翔集城中,平南王府里動蕩暴虐,城中早就有怨恨暗中。
但陳家洛開始猶豫了。
他心目中的重組草創的紅花會羽翼未豐,本不應該這么早暴露意圖與實力,更不適合將全部力量擺在對方的眼皮子底下。但如今形勢已不容小覷,明謀也罷暗算也好,必須要做出足以扭轉局勢的舉動。
紅花會群雄從未懷疑過陳家洛的立場,因為他們也知道越是這種因仇恨聚集的行動,便更需要一顆冷靜的心臟,這就是他了選擇陳家洛的目的。
“諸位,誅殺尚賊一事自然毋需多言,但分析今日的種種跡象,如何動手仍需從長計議。”
陳家洛將手虛按,示意眾人稍安勿躁,算是給這場談話定了個調子,隨后才轉頭看向無塵道長,很是認真地問道。
“道長,如今的你對上金刀駱元通,會有幾分勝算把握?”
如今的紅花會里,趙半山寓攻于守、陳家洛內修未齊,唯有無塵道長是代表絕對進攻的一把利劍,也是手中頭等重要的武力,可以說他的存在,就決定了當前紅花會攻堅克難力量的上限。
無塵道長清癯面容眉毛微動,似乎在發掘比較著某些記憶深處的東西,往事也歷歷在目,隨后用沙啞的聲音緩緩開口,語帶訴不盡的江湖夜雨。
“二十年前,我與駱元通在河東曾交過手。”
無塵道長為人豪邁,疾惡如仇,面對何等惡敵也未曾膽怯,此刻的話語卻留有幾分審慎。
“他的刀重,我的劍快,彼此連拆二十九招都未曾能破招,最終不分勝負。但當時的我,不知道他還有飛刀的殺招,他也不曉得我有連珠劍的后手,因此不到最后一刻絕招盡出,我們也不知道誰會活下來。”
話音漸漸微弱,無塵道長轉頭看向了,“這也是我找二弟來助拳的道理。”
趙半山是暗器行家,也只有他能捕捉到飛刀出手的瞬間,從而對付凌厲又悄無聲息的殺招。
可陳家洛看著無塵道長此刻的表情,瞬間就明白了他并沒有把話說透。
就像無塵道長的劍不僅快,更加狠,當今武林如果論起劍術一道,恐怕也沒有幾個人能出其右。
見過他動手的人都知道,無塵道長的劍勢中隱含凌厲風聲,招招針對要害,使時一劍快似一劍,所激起的風聲也越來越強,有如暴雨驟降一般,哪怕相隔丈外,也能察覺臉上、手上被疾風刮得隱隱生疼。
這樣的劍不但對敵人狠,對自己更狠,出鞘的每一招每一式,都像當年的他揮劍砍斷自己胳膊一樣狠。
以此推斷駱元通的刀,肯定不止是重這么簡單。
江湖上流傳著駱元通的名聲,有人說他豪爽,也有人夸他仗義,可偏偏沒人能說清楚他的武功到底是什么樣的,就連曾經交手過的無塵道長,也只能從二十年前的吉光片羽中,回顧起些許模糊的特征。
曾有人見過駱元通酒后對決,對方也是名震一時的武林翹楚,但駱元通手持長短雙刀出戰,長刀沉穩狠辣,短刀變幻無窮,戰至酣處又可單持一刀壓陣,拋飛短刀突襲,看似手不離刀,卻隨手施展了長刀、短刀、單刀、雙刀、飛刀諸多絕技,竟然無人能看出手底的真實造詣。
陳家洛在出發前就明白,若果真要誅殺尚可喜,就必須做好最壞的打算,那就是直接面對金刀駱元通,和傳聞中的“金刀壓綠林”一較高下。
所以當他聽說金盆洗手大會的消息時,心里并沒有半分意圖冒進的波瀾。
一位洗手而去的武林高手,既可能是顧慮年老體衰,也可能是找不到可以一較高下的對手了。
而像這樣的例子,陳家洛曾經親眼見過。
他深切感受過像陳近南那樣成名江湖已久的高手,退隱之后的武功會在短時間里,突飛猛進到什么地步。
陳近南憑借天地會的布局,不但吸引住了湘贛諸省的兵力,還趁勢斬斷了崇安縣入閩的重要通道,本應該是大功一件,但他對武夷山之行緘口不言分毫,隨后閉關鉆研起了一門險惡的拳腳武學,那每一招一式,都游走在常人想象的極限之間,那一絲一毫,都在超乎武學窠臼的束縛之路。
他本不知道該怎么形容確切地那種狀態,直到陳家洛伴著月邊疏影翻讀,看到“每至于族,吾見其難為,怵然為戒,視為止,行為遲”的時候才忽地豁然悟到,武功高深莫測的陳近南似乎身心高度警戒,且在以一種迥異常人、不死不退的對手為假想敵,正因如此才會棄劍用掌,出手盡是層層疊疊的殺招,仿佛擔心有什么人遍歷了碎喉、斷脛、裂顱、錯筋之后還能活動一樣……
“總舵主,道長縱然未必輕取,但紅花會也未必會惜敗。”
趙半山笑容可掬地說著,終于點出了無塵此行的底氣所在。
便正如他所說,一把快劍不一定能壓制過駱元通的金刀,再加上紅花會此行的一眾高手,也未必就遜色于尚可喜能找來的武林人士——他們是為了殺人而來,只要最后那人倒在血泊之中,便無所謂這一劍從何而來。
“誠然如三哥所言。”
陳家洛沉默片刻緩緩點頭,卻始終難以掩蓋住心里的些許不安,“可我見今日的武夷派掌門也來歷可疑,他又與駱元通行從甚密,萬一也是尚可喜找來的幫手呢?”
今天紅花會趕赴金盆洗手大會,便是為了試探駱元通的心思,看他所說的退隱江湖是真是假、金盆洗手是虛是實,故而哪怕用上了諸如威逼要挾的過激辦法,也是想試試對方的底細。
敲山震虎就是如此,若對方是真退隱,那他們誅殺尚可喜便是如有天助,若是幌子,他們紅花會也能提防應對。
趙半山微微一笑:“那位君子劍名頭倒是很大,只可惜從頭到尾也沒見過他手上真章。駱老哥為自家閨女強出風頭本就不光彩,如今力捧這位江掌門,恐怕也是為了還哪家的人情吧?”
在提起駱家千金的時候,趙半山故意往文泰來那邊看了一眼,倒讓文泰來表情頗為赧然。
“江聞此人,恐怕沒有面上那么簡單。五、六兩位當家也說他心思狡詐、手段卑鄙,危險更在常人之上。”
陳家洛與常氏昆仲對視一眼,卻很難明說心中的想法,于是略懷憂慮地說道:“叔父責命眾人不得談論武夷山一事,卻也隱約提起在山中遇見了高手。若武夷派倘真有如此高手,竟能讓叔父感到棘手,又使得麾下鐵血少年團損傷慘重,此次前來恐怕也來者不善……”
他并不知道自己出現了什么誤會,但話音剛落,陳家洛又繼續補充道。
“不僅如此,乃至于今日偶遇的尚之信,一見之下也頗為棘手。”
文泰來有些不解地說道:“總舵主,我看那尚之信酒醉虛浮、手足無措,并不見其有武功底子。”
陳家洛卻搖頭說道。
“天下武功無奇不有,未必盡在苦練打熬之中。我縱覽家藏的前宋,見其中有‘游五欲林,在六根澤。縱逸騰躍,不可拘制’之言,尚之信乘醉而來尚能有千鈞之力,顯然不是機緣巧合,會不會和武當有關?”
此話說完他自己也啞然失笑,只覺得自己在壓力之下,越來越疑神疑鬼了。此行危險至極,關系到紅花會諸位當家、重要力量的前途茫茫,他即便有再多的惶然也不能表現出來。
對于牽纏身心、帶來煩惱的欲望,除卻佛門一刀斬斷三千煩惱絲的辦法,還有道教提倡的“遣欲坐忘”。方才他提及尚之信的行狀,就是在暗示這種玄門心法,懷疑對方就是因為醉酒忘卻了清、濁、動、靜,反而舉手投足力大無窮。
更進一步說在他們來之前,武當派便已經派人來廣州為尚可喜助拳,全力對付集結于五羊城的南少林,若是真有道家高手傳授了這門武藝,此時的情形就更加不妙了。
此時寒意陣陣,寒屋后廚之中蚊蠅孳生,嗡嗡作響擾人清凈,趙半山身材肥碩自然更受青睞,不時想要懸停在他身上。此時一只飛蠅剛要落于他的肩上,卻見他胖胖的身軀形如龍蛇,竟然憑空借出幾分的力道,將輕如鴻毛的飛蠅彈回了空中。
“無妨,我出身溫州太極門,師門與武當派有不淺交情,若真的有什么沖突齟齬,就由我來說和便是,無需憂心。”
趙半山眉眼中滿是慈善,此時緩緩說道:“總舵主無需擔心,我近來參詳師門的頗有所得,悟出了蟠龍勁的訣竅,此勁最擅長纏身化勁,未必不能斗過駱元通。”
趙半山出身于溫州太極門,早年作為門中大弟子盡得師門傳授,卻為了躲避掌門之爭而隱逸不出,的招式并未超脫武當太極拳,練勁纏身之法卻有其獨到之處,分為蟠龍、角龍、云龍、望龍、行龍等等勁法,多掌握一訣就多生出一分勁力。
“如此最好不過了!有道長和趙三哥你們傾力相助,此行一定旗開得勝。”
縱橫分析完了各方阻力,陳家洛也終于放下了心中的陰影,雙眼望向燭火搖曳之處,眼神也漸漸堅定了起來。
敵人已經分辨明了,也有了應對預案,此時就剩下最后一個問題了……
“總舵主,外面有人來了。”
伏在床邊的人手持單刀突然回頭,聲音終于劃破了屋內的寂靜,桌旁幾人也猛然睜眼,唯獨站在門后形如鬼魅的相似身影毫無變化,儼然是兩具門后僵尸。
隨后敲門聲響起,柴扉被打開。
只聽得門外雨聲驟然大作,跋涉泥濘的步伐邁入屋內,一股由門外刮來的寒風夾帶雨水猛然竄入,只引得燭火晃動、明暗不定。
“總舵主,我如約而至了。”
一道鐵塔般的身影闖入屋中,赤膊的上身宛如銅澆鐵鑄一般,縱然冷雨遍體也毫無畏懼,甚至隱隱蒸騰出了道道白汽,任誰看到都要夸一聲好漢子。
他白日里丈余的旗幡不見蹤影,手中取而代之的是一把鋼鞭,鞭身甚是沉重,看模樣少說也有三十來斤。
“楊幫主……不,今日就要稱呼你為楊當家了!”
陳家洛喜上眉梢地站了起來,對著赴約而來的青旗幫幫主,鐵塔楊成協抱拳拱手,一舉一動毫不怠慢。
鐵塔楊成協神態威猛,說話也中氣十足。
“總舵主不必多禮,我們青旗幫向來愿賭服輸,既然當日輸給了無塵道長,又與紅花會的志向一致,我坐這第八把交椅便是心甘情愿。”
旬月前,紅花會與青旗幫在路上相遇起了沖突,雙方各執一辭,互不相讓,只好武力解決。
無塵道長代表紅花會出手將眾人折服,然而青旗幫中有人譏諷無塵只有一條手臂。于是無塵道長果真用繩子將右臂縛在背后,施展連環迷蹤腿,把青旗幫的幾位當家全都踢倒,于是青旗幫的人心悅誠服,便依從陳家洛的意思加入紅花會。
就連此次金盆洗手大會的消息,也是青旗幫的楊成協透露給了紅花會眾人,順勢成為了他們在會場中的內應。
“總舵主,楊某今日前來除了履行諾言,還為了告知紅花會中各位兄弟,委我打聽的事情有結果了。”
聞言的幾人頓時緊張了起來,就連方才談論諸方隱現的強敵,都未曾如此態度審慎。
行走江湖之時,普通人學會遠交近攻就得意洋洋,而老江湖知道除了要會分辨敵人,更要會分辨朋友。有的時候最可怕的不是目的相同的仇敵,而是意見不一致的朋友,前者可能合作成為幫手,后者則可能成為最最棘手的阻礙。
紅花會此行想殺尚可喜,因此他們可以唱黑臉試探哪些是尚可喜的幫手,而青旗幫作為紅臉,則負責接觸那些可能目的相同的人物,確保屆時能夠力合一處不出意外。
說到底這是無奈之舉,陳家洛也知道幾事不密則成害的道理,可眼下就像是一條獨木橋,如果擠在橋上的人不能同心協力,輕舉妄動就會把其他人擠下去,甚至于打草驚蛇釀成大禍。
楊成協黝黑的臉上掛滿嚴肅神色,“如今城中想殺他的人不少,他想殺的人也很多,大家實則都在一條船上。我派弟子打聽尚可喜的蹤跡,知曉他經常往光孝寺禮佛,如果要動手必須抓緊時機了。”
鐵塔般的楊成協說罷橫放鐵鞭,甩出一物。
鐵鞭壓得木桌吱吱呀呀一陣不堪重負,可眾人的目光卻直直看向了桌面上那張,寫在熟宣之上、布滿了密密麻麻字跡的紙片,隨后驚出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
“這拿著方諸當玉杯,丟人現眼的狗東西醒了沒?”
平南王府中,李行合聽聞聲音猛然回頭,發現一位腰系鍍金珊瑚轉環御賜黃腰帶,胸前配掛臘面朝珠的老者帶著仆從來到身后,慌忙屏退身邊的王府醫官,只留下了自己和身穿官府的白振二人聽命。
尚可喜此時年紀不過五旬開外,卻因為多年的戎馬生涯顯得格外蒼老,臉上多處帶有黑斑及瘡痕,就連握著朝珠的手背也顯露出暗色,皮膚狀態宛如垂垂老矣的耄耋老人。
“王爺金安,世子只是一時的急火攻心,服過藥后已經昏沉睡了。”
李行合謙恭地退后一步,讓出看往床榻的空間,但尚可喜卻猶為厭惡地瞥了一眼就不再詳看,反而將注意力放在了身邊惴惴不安的白振。
“你就是嵩陽派白振?前幾日鳳天南在府上引薦的高手?”
穿著官員補服的白振聞言,連忙用參見親王的大禮叩拜下去,口中稱是,不敢多言。
尚可喜的聲音有些氣力不足,仿佛是空氣中濃重的水汽,給他呼吸都帶來了困難。
“不用這么驚恐,本王又沒有怪你。你看身邊這位李先生就不擔心問罪。”
李行合謙恭有禮地低著頭,卻也沒有反駁的意思。
“白掌門,我們王爺慧眼如炬,自然不會與無辜的人為難的。”
尚可喜哈哈大笑,拍著李行合的肩膀說道:“不愧是李先生,深諳本王之心呀。知子莫若父,眼前這狗東西向來不識時務、不通教訓,今日若非二位陪同費心,還不知會鬧出多少笑話,二位自然是有功無過。”
一路上戰戰兢兢的白振終于安下了心,一切果然如同李行合所說的那樣,言語之間就平安無事。他見尚可喜的為人也不像是傳聞中雙手沾滿鮮血的人屠,反而有些過于體諒人了。
白振早在三十年前就以大力鷹爪功馳名武林,在江湖上威名赫赫,可他越是年長,就越醉心于功名利祿,絕不肯放錯一個晉身的機會。
他也知道自己錯在哪里,首先是錯在托人結交世子圖謀晉身,用意不純;其次錯在暗中通風報信,導致尚之信闖入金盆洗手大會丑態百出。但如果能因禍得福被尚可喜相中,白振也不枉此行費盡心思,上下打點。
“王爺明鑒,小人必將殞首報效,不敢有違!”
尚可喜哈哈大笑,李行合見白振仍未站起來,便伸手將他扶起,貼心地拍去身上的灰塵。
“白掌門忠心體國,千萬別誤聽了外面的無稽之談。老王爺為人慈悲,平日里最愛與釋門大德天然禪師論佛,怎么會打打殺殺呢?”
尚可喜卻佯作不滿地拂袖說道:“別跟本王提天然和尚,他在外面總對人說‘平南王具佛性而無定力’,我還沒找他算賬呢。”
言畢兩人哈哈大笑,隨即當著白振的面,忽然就說起了一些似乎毫不相關的話題。
“李先生,王府之事紛繁復雜,本王常常覺得精力不濟,幸好有你忠心輔佐,我才能睡個安生覺啊。”
尚可喜話里話外都褒揚著眼前的江湖術士,仿佛在草廬之中得到了臥龍之才,“最近又有一件棘手的事情,聽聞捍海堰旁沉了一艘綠眉鳥船,死了幾個船家事小,堵住了航道事大,你若是得空就過去一趟,看看該怎么處理。”
李行合因少見日曬而白皙的臉上,顯露出了一絲恍然。
“王爺,這艘船是從哪里來的?”
尚可喜低聲說道:“從南海浴日而來,不少人見到它駛著駛著就沉了,船底甲板翻騰上來,還有許多指甲留下的劃痕。死尸漂流一夜才被發現,早已經被開膛破肚了。”
李行合的瞳孔猛然縮小,卻閉上了嘴恭敬說道。
“這事無需王爺費心,小人自會處理。”
“我還聽聞合浦、南海的疍民狡猾難馴,屢生事端,李先生也別忘帶人緝拿,切勿縱走了兇徒。”
“小人明白,如今形勢嚴峻,必然不讓疍民趁機作難。”
尚可喜緩緩地頷首。
“越秀山的三元宮年久失修,求龍仙井邊上的山體也坍塌了一角,本王深恐連日暴雨,禍及山下百姓,李先生若不辭辛苦,便從王府支些銀兩把越秀山漏給補上吧。”
李行合拱手施禮:“王爺宅心仁厚,當有大福報!”
尚可喜不以為意地袖手答道:“此事說來都是李先生的功勞。近來的粵征顯有成效,平南王府的倉廩殷實、府庫充盈,才有余財修橋補路,合當記李先生獻計大功。”
“王爺謬贊了,世上良驥能行,皆是伯樂之功才是。”
白振聽得兩人一唱一和,言語間都是廣州里外的計事民生,只覺得這位尚王爺果然并未傳聞中暴虐無道、橫征暴斂之人——做戲自然也有可能,但他貴為平南王,又何必在自己面前惺惺作態?
尚可喜轉過身去,面朝王府世子正屋外的蒼茫庭院,仿佛靜聆雨打蕉葉的淅瀝聲響,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吐納間要將肚子里的穢氣全部吐盡,黑斑點點的臉上也猛然有了一絲紅潤。
“王府上下近來勞你費心,李先生曾經提到的恩師,我已經派人前去有請了,到時候也由你自行安頓。他老人家日夜流落在外,本王實在是于心不忍。”
李行合聞言面露喜色,連忙跪倒在地:“多謝王爺!多謝王爺!”
“舉手之勞,不要荒廢了正事就好。”
白振聽得云里霧里,此時連忙出聲附和道:“尚王爺政務如此繁忙,事事心系百姓、慈悲為懷,我看天然和尚所說不過是故作姿態,您才是這廣州百姓的萬家生佛!”
尚可喜轉過頭時面容慈祥,嘴邊帶笑,宛若他真是一個人人贊頌的萬家生佛,就連臉上的黑斑也染上了菩提性。
“白掌門知道本王辛苦,朝廷也知道本王不易,可偏偏這廣州百姓不懂這差事有多苦。我每日煎熬反側,不過是擔憂兩粵之間變生肘腋,又一次生靈涂炭罷了。”
他一邊感嘆著,一邊邁步走到了門外,面對著一線之隔的雨簾,長長噓嘆道,“本王早年讀過,書上說‘南荒外有火山,其中生不盡之木,晝夜火燃,得暴風不猛,猛雨不滅。’。”
“天底下盼著我死的人多不勝舉。依我看呀,這身處南荒的廣州城,它就是一座火山,一應事務唯獨讓一個老夫日夜枯坐,自然寢食難安。”
尚可喜眼中的憂慮起伏不定,全然不似作偽。
“一轉眼本王奉旨入粵平叛已經十年了。這十年里,我熬干了氣力、熬白了頭發、熬傷了心肺肚腸,從領軍之將熬成了老匹夫,如今也只盼朝廷能讓我快些告老,回海城也早點入土,也好順了那些人天天期盼本王歸西的心愿!”
尚可喜越說越怒,一邊朝著尚之信昏睡如死的方位踢了一腳,可對方不僅毫無反應,反而結結實實地翻了一個身,又接著擁衾大睡了起來。
白振見自己的話讓尚可喜回答得如此激烈,連忙惶恐地說道:“尚王爺何出此言?!您的功勞朝廷一清二楚,天下人也知東南半壁不能沒有您,就算為了這兩廣的百姓,您也不能坐視水火而撒手啊!”
白振這番話出于情急,卻歪打正著地發自肺腑,這讓尚可喜也頗為受用,這才終于面色稍霽。
“白侍衛,本王知道城中有很多人盼著我死,可本王眼下還不能死。就算真要死,也得等找到一塊風水寶地,得到朝廷蔭賞之后,風風光光地去死。”
尚可喜毫不忌諱地把死字掛在嘴邊,笑容頗為怪異,以至于讓身經百戰的白振有些不寒而栗。
尚可喜此時腦海接連不斷閃過讓他念念不忘的人影,其中有錦衣攏袖深居簡出的高大老者,有終日甲胄在身卻散發腐味的悍勇王爺,有端坐皇位之上宛如僵尸木偶的黃衣小兒,有揮刀引兵一呼百應的絕世猛將……
人影憧憧不一而足,唯獨那名狼顧鷹視、終身不肯居于人下的虎狼之徒出現,讓尚可喜帶著黑斑的枯瘦手掌漸漸握緊,甚至連呼吸都快了半拍,
“李先生,本王修墓的百足蜈蚣地還要靠你多方尋覓,這些功勞本王都記在心里。有朝一日本王會上書朝廷引薦給皇上,先生你通道術、尚權利,隱隱有桑、霍之姿,將來封侯蔭子、配享太廟,恐怕也不在話下。”
尚可喜壓制住著心中涌動的不明情緒,惶惶然仿佛又回到踏入廣州城的第一天,幸好十年已經過去,如今的他已經在冥冥中將廣州城盡收眼底。
于是他朝著李行合,露出一抹彼岸普渡的微笑。
“明日一早備好錢帛,本王就去光孝寺敬香,也好為今日這天下太平、萬民安康聊表寸心,留些功德回向法界……”
尚可喜低唱兩聲佛號顯得老懷甚慰,李行合謙恭地跟在身后笑了起來,白振不明所以也只能訥訥地陪笑著,一時間屋里充滿了快活的氣息,唯獨錦榻上的尚之信仿佛不堪其擾,猛地翻了個身,面朝著墻壁蒙頭睡去。
“真是孽子!”
尚可喜一看到長子的紈绔模樣,原先萬家生佛的慈貌就變得橫眉怒目,氣沖沖地帶著下人拂袖而起。
“白掌門,走吧。”
直到尚可喜的腳步聲消失不見,李行合帶著茫茫然的白振走出了世子房門,不沾煙火氣地將大門關好,臉上的表情瞬間化為另一幅淡漠模樣。
兩人隨后邁入庭院,身后此夜的風雨依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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