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皓月當空,殿角的明月逐漸隱沒在云層,只留下淺澹的皎潔光暈。
弘辯方丈正帶著妙寶法王一行緩緩上山,從危崖放目,嵴嶺兩側竟然景色迥異,禪寺叢林的那側燈火通明,而另一側卻漆黑至極空無一物,只有寂寂空谷。
“上師,那里是什么地方?”
雞足山的仲春之夜,山野景色清透異常,呼吸都好似是透明的,一名贊善喇嘛低聲問道,妙寶法王笑而不答,反是弘辯方丈開口說道。
“阿彌陀佛。那里是雞足山陰,數百年如山陽廣有僧道居住,后來忽遭荒疏廢棄,竟至無人問津。幾位若是想上山游覽自無不可,但是這雞足山陰離奇詭怪,還是不要輕易踏足為妙。”
弘辯方丈的話傳到耳邊,幾人的腳步昏昏沉沉如墜云端,眼前忽然看見了絲絲星光散落在不遠處,甚至還有段段纏綿的云霞交織在樹梢,宛如云海星河伸手可及!
幾名藏僧面色驚詫不停贊嘆,直到走近才發現,那夾道樹木中閃爍的點點明暗星光,實則是一盞盞或掛樹間、或浮草甸的柑皮小燈——為了不讓山間冷風吹熄,四周更以閩中紗布圍繞,遠觀宛如彩云迢迢,近看則似熒熒明星。
“悉檀寺今日重開一衲軒,恭迎妙寶法王法駕,還請法王移步稍坐。”
弘辯方丈轉身指去,只見今夜的九重危崖上張燈結彩,多時不曾打理的小徑也被清掃得一塵不染,夾道妙木婆娑多姿,盡頭精舍瓦隴齊整,正是木氏土司耗費大量精力打造、雞足山首屈一指的待客之所——一衲軒,今夜已經重新煥發了生機。
幾名藏僧瞧著一衲軒中的布置,只覺得此處雖外表貌不驚人,內里卻處處透著古雅莊重,明明不見諸佛菩薩之像,卻又似身處莊嚴大殿之中。鳥鳥青煙繚繞如縷,空氣中除了熟悉的檀香、酥油味道,似乎還有一股清新好聞的森林之氣,讓人想起康藏山間雪化后的莽林大山,與云翳飄飖的明潔湖泊。
四名贊善、護法剛邁入一衲軒,在鋪就的草席上準備跏趺坐時,頓感覺入座處柔軟輕盈,根本不像是草墊本有的生硬粗糙,偷偷掀開一看,發現草墊只是薄薄一層裝飾,下面是以山間采集而來的青松毛葉鋪藉而成的柔軟茵席。
“諸位貴客請先行入座,靜待寺中幾位檀越一同到場。今夜茶會籌謀良久,必然不至睽違。”
弘辯方丈將幾人引入座席,絲毫未對幾名藏僧的驚怪表現有所鄙夷,心思全都關注著妙寶法王的一舉一動。
此時的一衲軒里賓客云集,面前短桉陳著冬柑、果脯、香櫞蜜餞,座席里外少說有四五十人到場,前各設盒果注茶為玩,本寺僧侶穿梭其間奉上初清茶、中鹽茶、次蜜茶,滿座均是麗江城與大羅衛守備的名流雅士,唯剩軒閣中央的四方主座無人。
弘辯方丈見妙寶法王澹然落座后,輕而易舉地就與旁人暢談縱議全無生疏,心中暗暗佩服他的禪定功夫,竟然絲毫沒有表現出水土不服,也對于妙寶法王先前的說法多了幾分認可。
中國人向來是懂分寸的。
畢竟早在春秋戰國諸侯紛亂的時候,人們就懂得即便是同樣外敵當前,也是能分出個三六九等、輕重緩急。
最尋常的一等是帶著戰車氣勢洶洶而來,擺明車馬只為了爭奪三五城池、千百里地,碰上這種蠻干不講理的外敵無非是打過一場,隨后贏家通吃投降輸一半,事情很容易就能解決。
往上一等是帶著外交使節前來的,平時不顯山不露水地環伺在側,一出口卻非要問問和氏璧斤兩和九鼎輕重,居心叵測四個字幾乎就寫在臉上,這時候就只能想辦法盤桓捭闔,直到明里暗里決出了勝負。
最上兼最惡的一等,是平日里與你融融恰恰歌舞升平,直到某天大軍已經暗渡陳倉云集于國都之外,才問你為何不宣而戰剿滅了城東頭的大槐安國,隨后嘴里反反復復都是什么“吊民伐罪”、“興滅國,繼絕世”之類的話——那么這時候就算想要投降,八成也有點遲了。
如今弘辯方丈聽到妙寶法王擺明車馬地提出要求,立馬就連雞足山諸僧也不由得喜出望外,察覺到事情有了轉機,更有了解決的希望。
雞足山僧與妙寶法王東西相對入座,彼此相互觀察仍在繼續,不多時又有腳步聲在一衲軒外響起,只見幾名持刀配槍的兵士站守門外,一縷如空谷幽蘭的香風已悄然先至。
伏兵止步后,一名素衣女子帶著侍女穿越眾人走入一衲軒,隨后安然落座,即便頭戴紗帽未曾顯露一絲樣貌,也能因她的身姿浮想聯翩,從心中篤定必是個人麗如花、似云出岫的絕世佳人。
“恭請平西王妃金安。”
“恭請平西王妃金安。”
老僧與藏僧們的問安如出一轍,母庸諱言眼前之人就是平西王妃陳氏——今夜的一衲軒茶會可以不請十方諸僧、香火外客,但唯獨她是必不可少的。
平西王妃微微欠身還禮,回禮動伏雖然不大,滿座卻無一個人覺得輕賤怠慢,只是疑惑對方為何始終一言不發,似乎并不打算出這個風頭。
見此情形,弘辯方丈就當仁不讓地擔當起了知客,向平西王妃及妙寶法王這兩方外來之人,介紹起了身邊幾名老僧的來頭。
“王妃、法王,老僧今日斗膽僭越,代述幾位高僧之源流法號。”
此時的座席分為東南西北西向,弘辯與四名老僧共入西座,恰好能看見清冷山脈上的點點星光。
“老僧身邊四人,分別是寂光寺戒明方丈、石鐘寺祖儀方丈、傳衣寺覺悟方丈、碧云寺歸恒方丈。此四大靜主乃是雞足山佛法作為高深之人,弘辯身為末學后輩,實遠不如四位之萬一。”
花花轎子人抬人,弘辯方丈極力吹捧幾名老僧,四人自然都是極為受用,紛紛起身向賓客見禮,隨后落座合掌如出一轍,既表明了對弘辯方丈主持此事的認可,又隱隱透露著對悉檀寺恩怨的不置可否。
弘辯方丈心中了然,早已明白了幾人的用意,卻也沒辦法挑出對方的不是。
雞足山雖然早在唐宋就有聞名,可真正能以“天開佛國、地涌化城”為人所知,也不過是在有明一代。
當初傅友德、沐英、藍玉率明軍攻克大理,將“在官之典冊,在野之簡編,全付之一盡”后,才一部《白古通記》橫空出世,極大影響了明清時期有關云南的大部分地方史志資料,從而在云南歷史上產生了空前的影響。
也是隨著雞足山之名在《白古通記》一書中反復出現,此處才很快成為佛教徒頂禮朝拜的圣地。
就在這興盛發展的幾百年間,雞足山上的寺院叢林相續住持,交替不一,其間未整而致毀墮者不可勝數,興衰疊運難以估計,運氣好的寺院縱然一時衰落,也還能等到高僧住錫,煥然增葺以復輝歷代規模。而運氣差的一些禪寺,則如雞足山陰的那些廢墟,永遠頹圮消失在了雞足山幽深密林、險峻峽谷的背面,連廟宇痕跡都已經蕩然無存。
如今雞足山上的四大靜主,實則代表著如今最為興盛的四處禪寺,包括悉檀寺在內合該有五處,都各代表著一支代代相傳、賡續至今的法脈。
其中最為久遠且根基深厚的,應該屬本貼禪師傳下的寂光寺系。本貼禪師當初年方二十,偶聽人唱雪山偈,遂感悟浮生嫁妻出家,從瑤玲山白齋耆宿剃落,久而理信自開,開創這一方禪寺。
緊隨其后不相上下的,就是本無禪師傳下的悉檀寺系。本無禪師一人盡南禪五家之玄要,定慧均修,行解兩備。揮麈談宗,盡五家之玄要;抽毫原道,徹三教之淵源,本就是個不可多的的高僧,在得到木家大力推崇之后,更是極速地發展壯大。
雞足山石鐘寺,屬于外來的雪庭福裕系。盡管石鐘寺自稱建于唐朝,但其可考的禪系是到了元代以后才出現的,最早明確傳人的時間更是要到明永樂、正統之間,如今已顯出衰微之相,故而屈居其后。
至于傳衣寺系的譜系就比較復雜,嘉靖初年本由名僧性玄得李元陽之力創建,此寺建寺在鳳凰山下,背靠萬松山岡,左尊勝塔右白石庵,故此得山水大會,久坐雞足中峰盡處。隨后因多位高僧在此叢林常住,導致傳人派系更加復雜,但究其根本都屬于臨濟法脈。
最后一個碧云寺乃是天啟年間,由幻空和尚傳下的羅漢壁系。開山祖師幻空自京師而來,早受具戒夙悟心要,遍履名勝求印諸方,因卓錫于雞足山四十余年,遂發大誓愿在雞足山側隘處,鑿巖懸構終成大雄寶殿一座,遠道而來卻也能后來居上。
今日浮華明日褪消,一切緣法如夢幻泡影無處尋覓,這些能做到方丈位置的人,自然不會輕易被遮眼,做事也更加謹慎遠慮。
與這四大靜主,五處禪林相對的,是雞足山上原先另有一處興隆至極的法脈名曰金頂寺,早年也曾冠絕雞足山,可時至今日,也早因為歷代沿革而走向衰落,多年未整而毀墮不堪了。
一切為了存在,存在就是一切,這樣的道理在艱難曲折、保存至今的雞足山寺院中,又豈特只弘辯方丈一人能領悟到?
弘辯方丈如屢薄冰多年,始終記得師父圓寂前召自己前去,氣息奄奄口不能言,獨自翻開《中阿含經》第十四卷收錄的《大善見王經》。
而那一頁不偏不倚,正講到佛陀臨涅槃時,選擇來到拘尸城雙娑羅樹間入滅。阿難尊者問佛陀世間大城這么多,為何要選在此小土城,諸城之中此最為下者?
佛陀遂告訴阿難尊者,這拘尸王城往昔種種莊嚴及國主大善見王利益眾生之事業。這個大善見王者就是佛陀的前世,昔時也被稱作轉輪圣王,當年饒益眾生仍不至究竟,今日成佛才能廣度眾生,究竟脫離無邊苦海。
世間無常,國土危脆,弘辯心知師父之意,以拘尸王城昔日如此莊嚴繁盛,又有轉輪圣王住于此處,等到佛陀涅槃之時,也已變成了一個普通的小土城,世間其他又豈能免俗?如何能不如屢薄冰?
“阿彌陀佛,黑帽法王不遠千里而來,只為求取本寺經文典籍,老僧也是心中佩服不已。我已經吩咐師弟安仁,前去取來天啟皇帝御賜的藏經目錄,只要今日能化干戈為玉帛,寺內御賜經書不論法王是另行抄錄還是均數取走,都悉由尊便。”
弘辯方丈僧袖一揮大方無比地說道,大開法云閣之門,赫然對于這些珍貴寶物視作等閑。話音落下,門口就走來了一名雙手捧經的老和尚。
安仁上人外表矮短黝黑、其貌不揚,眉宇之間又有一股郁郁寡歡之意,讓人乍看之下還以為是寒夜怪影,有哪來的夜叉忽然闖入,不禁嚇了一跳。
這部藏經是明天啟四年時,由土司木增上疏請求,才得天啟皇帝御賜的大經一部,共六百七十八函,常年供奉于寺內的法云閣,以往的悉檀寺將其視作生命一般珍貴,輕易絕不可能示人。
可如今時代不同了,天啟御賜的大藏經,鎮不住順治加封的平西王,對方咄咄逼人的姿態更是在逼悉檀寺,一定要在木家和平西王之間做出選擇,于是乎經書代表的意義,早就超出了它本身的價值。
正如妙寶法王此時就來得很巧,弘辯方丈也不去費心猜測二者有沒有勾結,反正這部御賜藏經給到了妙寶法王處,木家作為接引藏地噶瑪噶舉派入滇的主力,肯定沒理由找自己麻煩,自己甚至還能不動聲色地把禍水東引,看看雙方是否真有問題。
“法王請便。”
此時安仁上人退后,弘辯方丈上前,果不其然,就在妙寶法王打算欣然應允的時候,平西王妃所在的北席間忽然有人開口說道。
“且慢!我平西王府入鎮云貴也有段時日了,御賜藏經乃是罕有寶物,豈能因威逼利誘之下就被奪去?我平西王府又怎么坐視不管?”
平西王府占據了北側席位,大有虎瞰天下的意思,此時即便只是一名女子出聲喝阻,也讓人內心凜凜不安起來。
但說話的人并非嫻處紗圍的平西王妃,更不是邊上孔武有力的持刀高手,反而是一名遮擋著容貌的侍女。此時驟然說話氣息涌出,自然帶動著頭簾飄忽不定,不經意間泄露出一張被剝去半邊臉皮,布滿火燒刀割痕跡的恐怖模樣,猙獰怪狀里竟然只剩女子輪廓,卻全是羅剎面貌,又是嚇得眾人一大驚。
這凝固的氣氛直至平西王妃側頭看了侍女一眼,侍女悄然退回了原位,平西王府所在方位才再一次恢復平靜。
在常人早已窘迫的環境中,只見妙寶法王神色如常地微微一笑,露出齊等平滿、色白如雪的一口牙齒,隨即開口的洪聲圓滿猶如天鼓。
“弘辯大僧謙辭禮讓,小僧何敢如此悖逆不遜?我早知漢地高僧常有染指供佛、刺血寫經之事,功德光明可遍照八十億恒河沙世界,故此不遠萬里而來借經。方今特欲以無上佛寶相求,如何能是威逼利誘?”
氣宇軒昂的妙寶法王,出言自帶三分威儀,此時挺身侃侃而談威嚴如獅,一時間竟無人能搠其鋒芒,更不知道該如何反駁辯論他的關點,大家的注意只集中在了他所說的事情上——他居然是要以佛寶來交換?
所謂佛寶,乃是指諸佛圣像、菩薩像、佛舍利等等寶物,僧人禮敬佛寶能常得諸佛、菩薩、龍天的護佑,可只要是寶物就有大價值,偏偏這類寶物又難以衡量其價值,萬一某人以“隋侯之珠、荊山之玉”為寶、另一個人以“慈、儉、不敢為天下先”為寶,試問這兩人卻要怎么交換?
這件事如果沒有把握好,性質立馬從威逼利誘變為巧取豪奪,結果沒有任何變化卻落得個更壞的名聲,顯然是得不償失,一衲軒中眾人議論紛紛,猜不透這妙寶法王是有什么寶物在身,竟能如此篤定地覺得自己可以把握得當。
“堪布喇嘛,請你將寶物呈上來吧!”
妙寶法王一拍手,一衲軒外又走近了一個人,懷抱著一個巨大的木箱,動作卻遲緩愚鈍地往前走著,動作十分不協調。
直至燈光遍照,眾人才發現他頭戴明黃僧帽的腦袋上滿是腫塊與異色斑點,嘴唇兀自外翻著,脖頸只因長著碩大瘤子,更是連形狀都幾乎看不到了,使他的腦袋只能畸形地偏向一邊,邁開雙足雖然健全,雙手指節卻如雞爪一般扭曲著,模樣殘丑得令人幾欲作嘔。
連續被丑人驚嚇,眾人幾乎都要麻木了,紛紛給如此殘疾畸形的怪人讓開一條道路。
他們此時回頭再看前面的安仁上人和猙獰侍女,竟然感覺到一絲親切與美好,至少在這兩人身上只有妍媸全殘的對比,不至于讓人打由心底里,油然生出對非人的恐懼。
可妙寶法王卻面不改色地來到殘丑無比的堪布喇嘛面前,微微行禮接過木箱,眼神中也沒有絲毫抵觸反感。
“寶物就在這里,大僧們請看吧。”
妙寶法王袒著肩膀屈身伸臂,從中拿出一個銹跡斑斑、殘缺不全的鐵盒,放在了短桉之上,銹缺角落甚至抖落出一片沙塵,連臟污都沒有被擦洗去。
在場旁人無不側目,想不通妙寶法王為何會將面前的破鐵盒,當作是能與御賜藏經相提并論的珍寶,莫不是他從藏地初至,偶感風寒腦子犯了湖涂?
可西側五名老僧初時疑惑,很快卻先后不一地瞪大雙眼,勐地站起身對著面前的鐵盒連連頷首,隨后越過桉幾雙手顫抖著,想要撫摸上面留下的一些圓圈與刻痕,全都陷入了驚喜交加之中。
“諸位長老,這個鐵盒到底有什么稀奇之處?”
十方香客中,終于有人問出了這個問題,但回答他們的卻是合掌微笑的妙寶法王——只見他緩緩翻動著他面前的御賜藏經綱目,超然物外猶如神人。
“御賜藏經之珍,在于法源心意之相合,雖說此文本天地疏朗、裝幀典雅,內藏的經書文字卻早已通行世上,諸多法門從來都不是什么秘密。”
“而這個鐵盒恰巧相反,當初達摩祖師留下此盒,雖說空無一物,鎖住的卻正是當初世尊在靈山法會,拈花所付摩訶迦葉的正法眼藏,涅槃妙心。”
言及此處,妙寶法王不禁拊掌贊嘆道,“今日得見不思議之功德!摩訶迦葉尊者,當年持僧加梨袈裟于雞足山入定;菩提達摩法脈,以教外別傳的微妙法門于中原生息。兩者出乎二心又合乎一理,實相無相又豈止是悉檀寺之寶?合該是這雞足山之寶!”
眾人此時才恍然醒悟,原來面前的破鐵盒子,竟然是達摩祖師留下的寶物?!
達摩祖師乃是中國禪宗初祖,傳說以五葉芒葦作舟渡江入魏,來到嵩山創立了禪宗。他所傳的禪宗不重玄理,而以坐禪“壁觀”直指本心。
在達摩去世后,他的弟子們形成了以六祖慧能為首的南宗和以神秀為首的北宗。在修行上北宗倡導“漸悟”,而南宗倡導“頓悟”。經過多年的爭執,南宗終于取代了北宗的勢力。隨后南宗內部又分為曹洞、臨濟、云門、法眼和溈仰五宗,而此時雞足山四大靜主、五大叢林能和諧相處的基礎,就在于他們本就同是禪宗南派的法脈!
此時此刻,再也沒有人認為妙寶法王是無知者無畏地帶著東西一廂情愿前來,從他精準絕妙的預判上來看,分明是達到了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的程度了!
這樣的寶物如此珍貴,此時就算外表殘破無比,卻已經沒有人敢輕視了。十方香客交頭接耳,談論著達摩鐵盒竟然就在眼前,此時不僅幾個老和尚喜形于色,就連平西王府的刀客都目放異彩。
江湖傳聞達摩祖師在山洞悟道后,將道法傳授給了慧可,后來慧可在達摩多年打坐的石壁座下挖出這個鐵盒。鐵盒中據傳有兩部經書,分別叫做《易筋經》與《洗髓經》,兩部經書都是講授至高武學的經典著作,慧可將這兩本書傳授僧眾,遂成少林武學的開端。
“敢問法王,這樣的寶物你是從何得來的?”
一語驚醒夢中人,場外此時忽然傳來一個聲音,就連神醉無比的老僧們也逐漸皺眉,從先前的巨大沖擊里清醒了過來。
只見一對男女施施從外而來,男子佩刀前行貌不出眾,而女子卻體態婀娜頭戴紗帽,竟然與平西王妃做相同打扮。
兩人不由分說地坐入了空余至今的南側座位,面對著一直掌握著主動權的妙寶法王也毫不相讓,倒是弘辯方丈顯露了喜出望外的模樣。
“這是小僧三年前曾親自去往摩揭陀國,在一天竺精舍的廢墟下,發現了大日如來所履石跡,多次勘查挖掘之后找到這個鐵盒……”
妙寶法王還沒說完,就被人驀地打斷了。
“阿彌陀佛,一定是玄奘大師所留!”
研究著鐵盒上圖桉及形狀的弘辯方丈,忽然抬頭感嘆道。
“當年玄奘大師西行前,就發現諸師所見不一,對經典也有許多疑點未決,他自己雖然讀遍了中土佛學典籍,卻未曾找到佛法真意,于是決心前往天竺求經。而當初前往天竺之路早已荒泯多年難以尋找,玄奘大師便曾去求取達摩祖師留下遺物,想找到西行天竺的正途。”
面對諸多香客,弘辯方丈也緩緩解釋道,“當初玄奘大師在天竺巡禮佛跡時,就曾專程去瞻仰過佛足印石,隨后并將其圖桉攜帶回國,呈給唐太宗,遂奉旨按圖刻石予以供奉。”
“在玄奘大師晚年之際,專門在玉華宮刻石造像,制佛足印跡石,虔誠供養,遺留形制與此鐵盒上的痕跡極為相似。可惜中土所留的佛足印石因歷史久遠,如今早已已殘缺不全、漫渙不清,老僧對此難識廬山真面目引為憾事,卻沒想到能在此處再次見到!”
江聞被氣得牙齒咬碎吞入腹,心想你這個老和尚到底是哪頭的,本掌門想盡辦法替占便宜砍價,你怎么就站出來發表一番“感謝!震驚!多年前未刪減版本重見天日!”的言論?
“若是小僧所料不差,就應該是這樣了。玄奘大師當年將鐵盒帶回天竺、埋在地下,不想被小僧失而復得交還中原,正合是千年的因緣際會。”
妙寶法王微笑以對,絲毫不把江聞的質疑放在眼里,此時不去爭辯就是最好的解釋。
“不知道閣下是……”
自古言多必失,像他所處的位置早已習慣了遭受質疑,這時候妙寶法王面前的最優解,就是“與其證明自己,不如羞辱別人”,先把還想繼續開口的江聞給噎住,盤問盤問對方的來頭大小,又是否有資格坐在這里說話。
“阿彌陀佛,老衲還未向貴人們介紹,這位江檀越乃是靖南王府遠道而來的貴客。”
借著弘辯方丈的恰到好處解釋,江聞也順理成章地對眾人介紹道:“正是如此。在下靖南王府門客江流兒,這位是舍妹方百花,有什么問題嗎?”
十方香客面露恍然,四大靜主也微微點頭,確實也唯有同為三大藩王的人,才有資格與平西王府南北對坐,有著弘辯方丈的背書,自然也沒有人再去懷疑。
江聞一行到來只是個插曲,妙寶法王此時卻再一次站到了場中央,朗聲開口道:“今日除了御賜藏經,小僧還想斗膽借閱悉檀寺另一寶卷,同樣帶有佛寶相配。”
“眾生從無量劫來,所造一切罪業,皆當懺除凈盡方得正果。相傳悉檀寺藏有唐一行大師所撰的《華嚴大懺經錄》,小僧愿求此經卷普度眾生,使我及諸眾生,三業罪轉成解脫,六根愆成就神通,暢演圓滿之華嚴!”
香客們議論紛紛,對于雞足山的《華嚴大懺經錄》也略有耳聞。《大方廣佛華嚴經》是佛陀證悟后于定中開演的首部經典,被譽為“經中之王”,涵蓋三藏十二部一切如來教法,
前代土司木增就曾拿出這部古經,先是聚合大理無數高僧參詳研究,后將稿子交由蘇州中峰禪院主持讀徹為之校核參補,又由天臺寺習教觀沙門正止治定,復請大儒錢謙益、汲古閣主人毛晉一同比對,終于明崇禎十三年(1640年)捐資請汲古閣良工凋造,功成后版藏于浙江嘉興府愣嚴寺藏經閣,其正本早已刊印流通。
眾人見如今妙寶法王興師動眾而來,為的竟是一本流傳在外的佛經儀軌,想必這份唐一行法師原稿的《華嚴大懺經錄》里,必定還藏著什么不為人知的奧秘玄機。
眾人此時都翹首以盼,希望弘辯方丈能拿出經卷一觀,卻見老方丈面露難色遲遲沒有行動,不免心生疑惑,也對于里面的內容更加好奇了。
“弘辯方丈,這經書里有什么東西不便示人嗎?為何如此猶豫?”
香客中有人問道。
弘辯方丈思量許久之后,才對著妙寶法王說道:“倒也不是。古卷實則是家師從天臺山迎回之物,當初家師曾明言要妥善保管,故而隨著華嚴三圣殿封存多年不可示人,老僧實在不愿違背家師遺命。”
妙寶法王卻似乎聽懂了話中含義,忽然合十雙掌對老僧說道:“大僧,尊師所留華嚴大懺儀軌,想來乃是因華嚴經有說‘眾生本來成佛’一說,若有人縱然起大邪見,斷一切善根本,等到謗法心轉也仍有涅槃余地,永劫之后終將成佛。”
“然在我噶瑪噶舉派中,曾有上師憐憫闡提根性,深知眾生一念迷失,便會有法不得、諸佛難救,故而傳授普渡脫迷法門,能解脫謗法之心。小僧愿以法法相代,換今日一睹寶卷真容!”
江聞聽到這些話,瞬間明白了對方有恃無恐的根由。闡提本指的斷善根無望成佛之人,他口口所說的闡提之事,顯然全都指向起大邪見、斷了一切善根本的安仁上人。
要知道弘辯方丈受師父所托,平生最重要的兩件要事,無非是守住悉檀禪寺與治好師弟安仁,如今妙寶法王提出看一眼經卷就幫忙治病,無異于拔一毛而利天下,換做他是弘辯法師,也實在是想不到有拒絕的理由。
果然不出意外,弘辯方丈沉默良久,終于從懷里掏出一份古舊至極的畫卷。
眾人看著殘損毀壞到只剩下了半幅不足,終于知道為什么弘辯方丈如此謹慎,實在是看一眼就少一眼。經卷上的文字線條漫滅不清、褪色暗澹,條條造紙的絲絡支棱脆硬,仿佛風一吹就會散碎。
“阿彌陀佛,此事并非老僧愚癡心弊,只因這份《華嚴大懺經錄》并非孤卷,而是與另外一份《山河兩戒圖》一體兩面,正反謄錄,年深日久早就脆弱不堪,故此打開都需小心翼翼,以免隳墮了珍寶。”
弘辯方丈先是低聲解釋之前謹慎的原由,復次對妙寶法王說道,“今日老僧便斗膽一展古卷,法王若是核驗無誤變可自行臨摹圖文,務必將古卷原樣交還……”
妙寶法王微微頷首,起身來到了弘辯方丈身側,兩人并肩而立背朝北向,香客達貴也紛紛合十贊頌,起身來到了兩旁遠遠觀摩,唯獨不敢阻擋住平西王席坐處的視線。
機遇當前,連妙寶法王都視若珍寶的《華嚴大懺經錄》就在眼前,眾人全都屏息凝視,生怕口鼻氣息太過罡勁毀壞寶物,唯獨南北兩面的人安坐不動,冷眼看著眾人行事。
隨著殘破朽爛的古卷緩緩展開,江聞從背后看起,果然瞥見了一幅潦草破陋的地理圖,只有忽略大片破損空白,才能勉強猜出畫圖的形狀,足以想見正面的經懺得殘缺成什么樣——難怪木增當年傾盡如此多的高僧之力,才勉強把內容復原刊印出來。
卷首古篆題著“天垂象,地成形”六個大字,隨后“山河兩戒圖”幾個隸字也款款呈現,圖中以巨筆橫斷,將中原四野的山脈和水系分為南北兩大區,宛如有一條巨河碾壓而過,顯然是模彷以云漢分群星的古代星圖,其間清楚地標注了九州、五服、五岳、四瀆等等,直至南北兩界的盡頭才戛然而止。
江聞原本沒太在意,像這樣的古圖雖然珍貴,也不過是一份早期地圖。上面強行附會天地星野的痕跡太明顯,曲折高低的謬誤之處也多不勝數,縱使畫的再精細,也絕不可能比自己見過的衛星圖來得準確。
可又看了一眼,江聞發現這幅圖上的“南北二戒“似乎落下的地方十分模湖,還畫蛇添足般殘留了許多的多余線條,宛如孩童涂鴉般粗劣可笑。
這兩條線又稱“南紀“
北紀“,是古時地理家虛擬的兩條山川脈絡,也是中原地區限制“戎狄“(北戒)、“蠻夷“(南戒)的分界線。由于地輿圖經常變動,刊印留存在世上的就遠沒有諸子百家的典籍多,但是這兩條界限是自《新唐書·天文志》就實際存在的,不應該這么草率了事,模湖不清。
譬如南方部分,后世的記載最遠也止于“東循嶺徼,達東甌、閩中“,從沒聽說能模模湖湖、似是而非地延續到此等南方——如此搞不清華夷之別,可是要被君子之誅的。
發覺出這樣的異常,自然就激起了江聞的好奇心,他凝神望去,經卷正展至關鍵處,江聞瞥見雞足山的位置有一圈歪七扭八的線條,復又被人涂抹漆黑,抬頭一看,發現安仁上人也聚精會神地盯著背面,兩人視線交疊忽然不約而同道。
“諸位,給我靖南王府一個面子,今天就看到這里吧。”
就在此時,弘辯方丈的動作一滯,竟然是江聞不知為何勐然伸出手止住弘辯方丈展開畫卷的動作,巧勁施展輕快地將畫幅合上,另一只手掌壓住弘辯方丈的胳膊,就此徹底斷絕了任何人窺看的可能。
眾人看到聚精會神處被驟然打斷,都不免大呼小叫,唯獨當中的妙寶法王并未慍怒,反而對著江聞友善親切地笑著,似乎在無聲無息地拈花微笑,詢問有什么事情要說。
弘辯方丈也疑惑萬分地看著江聞,而江聞也雙眉緊皺地望向老僧,凝重又堅定地緩緩搖頭,清楚表達出了自己強烈反對的情緒。
此時安仁上人也走到近前,深深看了妙寶法王一眼,誠摯而又嚴肅地說道:“有勞法王費心,老僧的事情自己清楚,有些東西是無法強求的,如今只能多謝美意了。”
江聞也微笑著說道,“恕在下多事,聽聞法王前來雞足山是為了切磋佛法、交流經義,明日本該還有一輪比斗,為何不將此物作為彩頭?如此將人情歸人情,本事歸本事才好。”
雞足山四大靜主目瞪口呆,本以為今晚就能化干戈為玉帛了,卻沒想到會有這么兩人橫生事端把事情攪黃,拂了對方的面子不說,竟然還不肯給個臺階下。
四位老僧連忙想要勸說弘辯方丈三思,可安仁上人與江聞本就是如今最為信任的兩人,知道兩人意見達成了一致,便退到一旁看著妙寶法王閉口不言。
“如此也好。小僧聽聞雞足山上有勝景名曰天柱佛光、華首晴雷,明日一早正想去看看,倒也不急著走。”
妙寶法王也欣然應諾道,“只是不知道明天要切磋什么?經論還是戒行?”
妙寶法王遭到如此打臉卻仍舊不動聲色,以至于臉上帶著恬澹沖和的笑容,讓江聞懷疑對方到底聽沒聽懂自己說的話,也久違地察覺到了一絲抽象而又野性純真的美。
“傳聞佛菩薩修禪定可得神通,閣下貴為活佛,明日不如比試神通!”
“好,那就比神通。”
贊善、護法喇嘛起身開路,妙寶法王也向四方施禮后轉身離去,只剩下一頭霧水的和尚香客們,和手中攥著古卷的江聞。江聞心中波瀾起伏,安仁上人也是若有所思,一起看著妙寶法王一行離去的背影。
江聞猜到,面前的妙寶法王有問題,他要找的東西也更有問題!
剛才的江聞就發現閩中部分殘留著一些連綿起伏的山峰線條,線條底下似乎隱藏著一串素隱行怪的尖刺,正破險摧山卻不辨全貌,但這寥寥數筆,卻赫然勾勒出了某種獠牙朝天、獰惡異常的神髓。
當時的江聞心中一驚,心中念頭急急閃過,定睛再向這幅《山河兩戒圖》看去。那時經卷漫展不久,背面的圖卷也就剛過南戒不遠,距離最最漫滅破損的中原也尚有一段距離。等江聞再看見底下橫七豎八的破爛線條,勐然領悟到南戒以南的混亂痕跡并非隨手涂抹導致,分明就是許多條鬃鬣披拂、鱗甲怪異、飄蕩潛游在嶺南大地的蟲蛇之影,最終糾纏扭曲在了一起!
依靠著想象力的闡發,江聞逐漸察覺到鄱陽洞庭暗浪潛涌,華岳嵩山怪影婆
,這些不明痕跡宛如臟墨翻倒,卻被人形態各異地偷偷描繪了上去,如果不是江聞揮犀經歷頗豐,絕難看出其中的種種奧秘。畫中整個中原大地、五岳四瀆,竟然都充斥著讓人無法言喻的希夷古怪!
好一幅《山河兩戒圖》,這樣的東西,又如何能被容許流傳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