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首重巖,滅盡定中
浩瀚無垠的宇宙空間里,一顆蔚藍星球顯得過于孤單煢孑,渺小得像是彩葉草上的垂掛露珠,隨著劇烈太陽風暴中的帶電粒子,猛烈沖擊著地球外圍磁場,這顆露珠外氤氳的七彩光芒急劇晞滅,不斷產生出強度和方向上急劇而不規則的變化。
但這樣的摧矜只是一瞬,僅僅下一秒,就從露珠內部爆發出了幾乎同樣的一股力量,無聲的嘶吼傳蕩宇內,哞聲就像令人作嘔的畸形兩棲生物,正欲從蛋內的黏滑羊水破出。
隨著頭頂骨角猛然抬升撞擊,瞬間將朝內凹陷的磁場線,激揚沸反得劇烈外突,直直刺入了無垠黑暗世界之中,既像試探,又如暗窺,還帶著大夢方破時的惺忪,最終化為一團有著不明數量頭顱與肩膀的東西,起伏著緩慢地低嘶著……
「延康劫風」只是毀滅世界的號角,而「白陽風劫」才是期間天崩地裂的最強音,「天人」江聞與摩醯首羅天王矗立在原地,似乎被某種意志所吸引,徒勞靜觀著天災地異的發生。
很快一股難以言明的惡意從腳底升起,逐漸蔓延至了「滅盡大定」的每一個角落,仿佛有一片骯臟污穢到了極致的毒液大海,正自地底深處鼓起滔天洪波,瘋狂地向著雞足山巔翻涌而來。
毒水的漆黑如同此世全部之惡的集合,也像貪嗔癡三毒世界的末世之影匯粹,深深浸染了腳下每一寸地面的壤土,夾帶著地心翻涌起的交織洪流,組成黃泉也無法比擬的恐怖泥沼!
「天人」江聞與摩醯首羅天王站在原地,便已經感覺到了天旋地轉及山崩石裂,腳下幾乎站立不穩,明明深處空曠無垠的世界,耳邊甚至隱約能聽見潮汐與海風的狂呼尖嘯,仿佛整個世界都將在一場史無前例的罡風摧殘之下化為齏粉,揚入水潦塵埃既具的終極歸墟之中。
「天人」江聞負手于后,青衫揮動,仿佛趁機掙脫了某種無形桎梏,雙手隨即劍指下壓,周身卷繞的空間碎片變凝聚成劍,深深刺入了滅盡大定的地面之中,這才穩固住了搖搖欲墜的身形。
但隨著劍刃深探入土,「天人」江聞猛然察覺到這股驚濤怪嘯間傳來了一股愈發鮮明的節奏,仿佛從弱漸強的詭異心跳,正在心臟除顫儀強大電流的刺激下,恢復了遠古肇始的不祥活動。
「天人」江聞第一時間看向了作吉祥偃臥的尸影,以為是這位摩訶迦葉尊者從滅盡大定悄然蘇醒了,但面前的黑暗依舊浩瀚如海、飄渺如云,尸影也仍舊側躺漂浮于某處玄妙莫測的所在。
據《佛說彌勒大成佛經》說,迦葉尊者守衣入定至深至沉,需要等到彌勒降世,以手兩向擘山如轉輪王開大城門,持天香油灌摩訶迦葉頂、灌摩訶迦葉身以后,隨著擊大揵椎、吹大法蠡,聲音宏達于天地,摩訶迦葉才會從滅盡定覺出定,將釋迦牟尼佛僧迦梨法衣送給彌勒佛。
因此這時的「天人」江聞,便只能將視線投向了腳下,在非想非非想之中沉入禪定。
那片已如琉璃純凈的心緒之中,本該早已失去關于過去的一切情感和記憶,卻忽然像是在琉璃凈瓶中裝入瓊液,過往記憶竟又福至心靈地浮現了。
他依稀記得1995年,一支來自加拿大、愛爾蘭、法國、中國等國研究人員組成的國際科學小組,曾在大理賓川地區布置了4條超寬頻帶大地電磁深探測剖面,對云貴高原滇西北處的地殼結構進行研究。最終他們的結論是,在大理賓川雞足山下,至少存在一個巨大的地下空間,已探知其面積就達1—1.5萬平方公里。
同時,他們探測的4條剖面沿山勢由西北—東南向分布,最西的一條位于九重崖,電阻率高導電性差;東面的兩條為旃檀嶺、賓川東山、電阻率稍低導電性稍好;而唯有自西向東綿延10多公里的梁王山,測得的電阻率最低,導電性異常良好。
最后根據結果顯示,在雞足山100公里深度范圍內巖石圈,縱向電導高達0.9—2萬西門子,是典型穩定大陸地殼的50—100倍,這也就意味著該區域地下除了巨大的地下空間,還存在著一種高導電性的物質,而且越往東規模越大。
這場聲勢浩大的地質研究,最終迫于某些原因無疾而終,但參與研究員對此一直耿耿于懷,同時有地下空洞與導電物質的結論,顯然是相互沖突的,除非是有一種不明的存在棲息在地下空洞里,并且在漆黑深邃的地下綿延向不知何方……
此時滅盡大定的天空劇烈翻滾、灰暗得嚇人,鐵銹大地上傳蕩著的異響,如同痛苦帶來的折磨令人毛骨悚然。
摩醯首羅天王跪伏在地上,他內心原本強烈的意志似乎開始銹蝕崩塌,他的雙眼仍舊沉浸在虛空那讓人憂懼的陰影中,并且由于「天眼神通」的強迫,他必須睹見更多令他頭暈目眩的造物,盡在咫尺之處向他伸出了蒼白而黏稠的前端。
摩醯首羅天王忽然端起身來,睜大了眼睛念誦著經文,不斷抵抗著眼前所見大恐怖的侵襲,但三界火宅眾苦煎迫的念頭一旦升起,便會在腦海中喋喋不休,不管是住世護法的四果大阿羅漢,還是三界之頂無色界的天人,都無法逃離這處牢籠。
摩醯首羅天王艱難看向了黑霧星云之中作吉祥偃臥的尸影,背后又浮現出了妙寶法王無悲無喜地合掌迎面的模樣,還是那般的淡淡佛影,緩緩開口說道。
“成住壞空,三界火宅,既然大僧已生出行舍智,何必戀戀不去?”
此時的摩醯首羅天王嘆息一聲,放下了某種執念,與妙寶法王真真正正地融為了一體。
如來已離,三界火宅。
寂然閑居,安處林野。
而今此處,多諸患難。
唯我一人,能為救護。
隨著佛陀教諭的不斷念誦,摩醯首羅天王終于念出了某句經文的梵音,漸漸從癲狂倒亂中走了出來,雙眼灰氣氤氳彌漫幾近于破敗,卻透漏出了亮到可怕的神采。
在前元多年間抗衡夷怪、直面希祇的摩醯首羅天王,也曾被種種顛倒逆亂所困,直至原始意識被拋入混亂之中,摩醯首羅天王才明白一個開悟的佛或菩薩一定是具有“非凡平等心慈悲心”的普通人,而非佛殿上那個神圣的偶像,而自身的瘋狂也可以是智慧光芒的圓弧。
在那之后,他便領悟出了一種超越世俗常人,能在在濁惡的世間行走的無差別智慧。
這種智慧永恒與瘋狂相伴,或者說就是將心時時保持警覺,即便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瘋狂之中,也沒有一絲一毫的湮漫與昏憒。身處顢頇、癡愚、蠕蠕、邪惡的存在面前時,便將成為妙觀察智對眼前的一切,具有清醒而敏銳覺知的保障——
這便是「瘋智」!
此時的摩醯首羅天王不是真瘋,而是處于一種“瘋狂”到無差別的妙觀察智。唯獨這樣的「瘋智」才足以直面恐怖,無數次讓他從地獄深淵的懸崖絕壁上爬出,化身為希冀普渡眾生的惡鬼!
當「天人」江聞察覺到不對時,摩醯首羅天王已經翻身爬起,轉瞬間便從東到西挪移而出,就連江聞的空間跳躍都慢了一步。
摩醯首羅天王運轉著「天眼神通」的灰敗雙瞳,此時充滿了咒力。這股力量竟然能在毫秒之間,讓「天人」江聞都出現了視覺和時間上的錯誤認知,以至于困鎖在了原地片刻才反應過來。
這樣短暫的時間,其實并無辦法強行突破江聞橫亙在他與吉祥偃臥尸影之間的距離,但狂呼狂笑著的摩醯首羅天王所爭取到的時間,只來得及做出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他脫下來破破爛爛的僧袍,仿佛化身為一位冰天雪地里赤身行走的圣愚,臉上理智扭曲的笑容中帶著癲狂,卻像一面鏡子折射出截然相反的東西:極度瘋狂反而有大智慧,極度污穢反而展現圣潔,極度瘋狂反而彰顯理性。
巍峨矗立的金剛胎藏壇城,恍然再次于他的頭頂顯現,由身、口、意、密、大樂宮五層青磚巨石疊建而成,崢嶸崔嵬不可估量;莊嚴威武的中陰寂忿文武百尊也再次蒞見,無窮炫光雷吼燭照天地幽微,佛光直通普賢王如來的佛國凈土。
最中心的普賢王如來法身清凈無染,高高端坐于摩醯首羅天王的靈頂蓮臺之上,就連容貌都與他有幾分相似,正在端坐微笑說法,消除眾生對于各種幻化顯現之怖畏,以得靜忿百尊的救度來解脫六道。
但古怪扭曲笑容中帶著癲狂的摩醯首羅天王,此時卻趁「天人」江聞尚未趕來的那一刻,伸出手掌猛然拍向自己的額頭——
這自殛一擊的力度,甚至遠在摩醯首羅天王對江聞出手的力道之上,竟然毫無保留地重擊在自己的頭顱!
只見他頭頂地崩山摧、城塌河斷,搖搖欲墜的壇城徹底化為一片丘墟,文武百尊被碾成了肉沫齏粉,但摩醯首羅天王卻在七竅流血的恐怖模樣里,吼出了極近歇斯底里的語調,響徹天地!
“滅盡定,出!”
那拍碎壇城的雙掌如開大城門,文武百尊憑空潑灑的鮮血如天香油灌頂,摩醯首羅天王發出的怒吼響徹天地,更猶如揵椎狂擊、法蠡強奏,不斷震撼著沉入滅盡大定最深處的摩訶迦葉尊者。
隨后,在「天人」江聞目瞪口呆之中,本該是這片宇宙最初與最后的原點,現在單薄得像是某場曠世核爆后被深深烙印入石壁上的痕跡,身上披著微光的紗布,悄然陷入了最最深沉、最最死寂的禪定。
偏偏這入定千年、幾乎成為干尸的摩訶迦葉尊者尸影,竟然眨眼間從吉祥偃臥的姿勢里,幽微變幻為了結跏趺坐的姿態,似乎正誦經以除滅無量劫業障,積生死沙河數功德。
即便沉默,有時也能震耳欲聾,那道微光身影忽然緩緩睜開了雙眼。
眼中隱秘的輝光肉眼幾乎難以捕捉,恍如劫云閃電與低空雷暴交織,但在浩瀚宇宙中,這就是放射出了造成地球上生物大滅絕的伽馬射線暴,若不是「天人」江聞與摩醯首羅天王都有非人的修為,單單暴露在這一眼之下,就會導致身體細胞電離而死!
眼中伽馬射線輝光閃耀,摩訶迦葉尊者的視線在兩人之間游移不定,伴隨著凋殘詭怪的僧伽梨袈裟衣角也如蛇擺動,似乎在判斷孰是孰非。
“逍遙王,你此時喚醒迦葉尊者是何用意!”
江聞沒想到摩醯首羅天王會在查看了滅盡大定真相之后,猛然自毀壇城及「大幻化網灌頂法密續」的全部修為,做出這種有悖常理的行徑,只為喚醒了沉睡于滅盡定中的干尸——
難不成他已經昏聵到頭,直至現在還沒認清穿上僧伽梨衣的后果嗎?
但摩醯首羅天王寒鴉般的雙眼望著江聞,癲狂倒亂的「瘋智」正閃爍著晨星的光茫,一切規則常理在他眼中已經不復存在,唯有足以超越世間直達「無上正等正覺」的智慧在閃耀,嘴角扯出一個絕望的笑容。
“你不懂三界不安猶如火宅,成住壞空絕難逃脫……”
“我本已能渡過火燒初禪、水淹二禪的大劫,卻還是渡不過這場「白陽風劫」……”
“那我只能另辟蹊徑了……”
摩醯首羅天王在浩瀚無盡的「白陽風劫」面前,已經喪失了面對一切的信心,于是他選擇了一條隱藏在「佛門千秋大劫」之中的相反道路!
「天人」江聞察覺到了對方言語的詭異之處,不經思索便將凝結成劍的空間碎片重新散去,環繞在了身側左近,以天人之身蓄勢待發,隨后劍指對方殺招盡出,浩浩蕩蕩的劍勢朝著摩醯首羅天王的所在殺將而去!
因為相似的風傳來相似的情緒,江聞猛然想起自己在武夷大山之中的遭遇,必須先下手為強!
當年的那名妖僧扯破僧衣,踩碎佛珠的模樣猶在眼前,他盤腿坐在僧輦上搖頭狂笑,形如魍魎,念起了宛如地獄血海中飄出的經文,也正是釋尊曾對摩訶迦葉尊者所說的話。
只要正法不在世間出現,相似正法就不消失……
但,迦葉!當正法在世間出現,那時,相似正法就會全部消失!
那名妖僧也曾篤信佛陀留下的道路,想坐上不可勝白的寶象烏逋沙他,靠著那六牙七支渡過五濁惡世,真正前往無暇的真實莊嚴佛土,最后卻夢斷在真相面前。
現在的摩醯首羅天王修為遠高其上,且傳說中的佛門正法衣缽就在摩訶迦葉尊者的身上,摩醯首羅天王要做的事情,便不言而喻了………
無數劍光如飆風飛舞于曠野,激蕩向了煢煢孑立的摩醯首羅天王,但他那張七竅流血、頭頂凹陷的恐怖面容,卻察覺不到絲毫的猶豫驚慌失措,反而朝著江聞獰笑著吼道,又似乎將他認成了其他什么人。
“值符九星,你可聽過‘三十二相見如來’?!”
在無窮劍鋒臨身的邊緣,摩醯首羅天王頭頂化為瓦礫廢墟和尸山血海的壇城,猛然綻裂開了一條口子,普賢王如來的身影早已不復存在,因為一個更加輝煌璀璨的身影,仿佛一張在暗房浸泡后緩緩顯影的銀鹽膠片,正于其中悄然浮現。
只見華光溢彩普照大地,有輪千輻具足轂輞,那道身影巍峨浩瀚,手持此輪寶飛行空中,顯現出極為震撼的眾相莊嚴之身,頓時顯現出了遠超妙寶法王所修「佛陀具足三十二相」的高妙法相,展現出的三十二相遠超天人姿態,直如釋尊在靈山法會上漫天花雨中講道!
“迦葉,你看本尊是誰?!”
跏趺坐中的摩訶迦葉尊者眼中伽瑪射線輝光更盛,將僧伽梨袈裟衣角揮出,猛然化為長蛇涌動,席卷纏繞在了「天人」江聞的浩瀚劍光之前,瞬間阻擋住了全部的鋒銳!
眼看僧伽梨袈裟護住了摩醯首羅天王的身軀,「天人」江聞無奈嘆息一聲,看出了其中端倪。
釋尊在《金剛經》中曾問須菩提尊者:「須菩提,于意云何?可以三十二相觀如來不?」
并在須菩提表現出迷惑猶豫的時候諄諄教誨道:「須菩提,若以三十二相觀如來者,轉輪圣王則是如來。」
這足以說明轉輪圣王的三十二相與如來的三十二相十分相似,只不過前者沒有達到后者的圓滿程度,但在法相方面,已經堪能以假亂真了。
但江聞始終不明白摩訶迦葉尊者究竟是睡糊涂,還是年紀大老糊涂了,居然真的會把摩醯首羅天王變幻出的轉輪王法相當作如來法相,還揮出僧伽梨袈裟前去蔽護。
摩醯首羅天王心下大定,繼續竭力凝結轉輪圣王尊相,等待摩訶迦葉尊者的認可。
《大幻化網密續》除了能夠幻化出中陰寂氛文武百尊,還能幻化出諸佛本尊,但唯有摩醯首羅天王在此基礎上另辟蹊徑,加入了「雙運」密法修行,才能在「普賢王如來法相」外,兼修出「轉輪圣王法相」。
「天人」江聞見狀再不猶豫,將空間破碎的裂片急急召回,運起至凈琉璃法身,顯露出一名頭頂簪花戴珞寶冠的天人模樣,挺劍朝著摩醯首羅天王幻化而出的「轉輪圣王法相」刺去。
詭異如蛇的僧伽梨袈裟瞬間倒卷而來,摩醯首羅天王也不閃不避,等待著佛陀法衣徹底加身護體,卻沒想到「天人」江聞只是虛晃一招,真身憑借著空間挪移的神通已經來到了摩醯首羅天王的法相背后,無數碎片被一起引爆,虛空中似乎傳來了琉璃碎裂的墜地之聲………
天崩地墜,滅盡定破
剛才的爆炸加速了滅盡定的破碎,此時的滅盡大定似乎在加快崩塌潰散,顯然「延康罡風」帶來的沖擊遠遠超過他們的想象,縱使迦葉尊者的無上定力再深,也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
「天人」江聞與摩醯首羅天王同時倒飛而出,口吐鮮血狼狽不堪,而聲勢浩大的「轉輪圣王法相」也在爆炸中煙消云散!
摩醯首羅天王大口吐出鮮血,劇烈的反噬讓他五臟六腑仿佛碎裂移位,但他知道對面的江聞滋味一定也不好受,自爆法相代表著轉瞬遭遇天人五衰,永退天人之位,再也無法施展先前的法術神通,神魂俱遭重創。
縱然這些天人法術神通,只在滅盡大定中才有如此種種神異效果,但摩醯首羅天王還是不得不佩服江聞處事的果決狠辣,對于能短暫成仙成佛的體驗,竟然沒有一絲的眷戀。
爆炸過后的迦葉尊者尸影,眼中伽馬射線輝光仍舊閃耀游移不定,凋殘詭怪的僧伽梨衣也回到了原主身上,似乎一切都沒有發生。
但從華首重巖連番惡斗至今的兩人,此時已經沒有了生死相搏的力氣,同時盤坐在了迦葉尊者對面的位置,開始了如今留到最后,也是最為艱險的博弈。
摩醯首羅天王喘著粗氣看著江聞,露出遺憾的神色:“你今天非要按「他們」的意思,前來阻撓我成佛么?”
“成佛真的有那么美好嗎?為什么你們一個個都如此想不開?”
江聞縱然疲憊萬分,仍毫不客氣地立刻反唇相譏。
摩醯首羅天王眼中「瘋智」光芒從未斷絕,縱然身上的傷痕累累,卻更像了一名飽經風霜、苦行斷法的喜馬拉雅山修士。
“就算你今天注定會輸?”
“不,我今天必定會贏。”
摩醯首羅天王哈哈大笑,兩人此時誰也沒有輕舉妄動,又仿佛都有必勝的把握。
為此準備籌謀三百年的摩醯首羅天王,如今已是滅盡大定、乃至雞足山中唯一的大阿羅漢,眼下迦葉尊者入滅在即,也唯有他才能承受住僧伽梨衣的恐怖反噬,江聞再怎么阻撓,也不過是螳臂當車罷了。
半天昏色越來越淡,眼下正如摩醯首羅天王所說,此時摩訶迦葉尊者眼中的伽馬射線輝光,正死死籠罩在他的身上,卻對于江聞不聞不問,乃至于顯得不屑一顧,詭狀百出的僧伽梨衣如裹塵沙地挪動著,正向摩醯首羅天王緩緩蠕動而來。
僧伽梨法衣剛接觸到摩醯首羅天王的那一刻,也在他的肩上也留下了一片焦黑如炭的慘烈痕跡,表情都顯得痛苦萬分。
江聞在天塌地陷面前,依舊沒有驚慌失措,反而朝著摩醯首羅天王說道。
“逍遙王,你真覺得雞足山上只有你一位羅漢?”
強忍劇痛的摩醯首羅天王冷冷笑道:“那是自然。縱然安仁和尚也有羅漢之資,只可惜他和妙寶法王一樣,沉淪于五濁惡世之間,隨眾生的顛倒而見知不正,空有羅漢之資,卻未能斷除塵沙惑。”
隨后搖頭說道,“若不是我勸妙寶法王懸崖勒馬,如今也將淪為滿身邪見的闡提,再無覺悟之理。如今這一局,終究是我贏了。”
江聞篤定萬分地搖了搖頭。
“可在我眼中,安仁上人也已經是世間羅漢。”
摩醯首羅天王對此嗤之以鼻,只用了四個字回答。
“焦芽敗種。”
這個稱呼,是摩醯首羅天王對于闡提之人的蔑稱,闡提人與草芽之枯焦、種子之腐敗者無異,故稱為焦芽敗種。如《維摩詰經》謂:“二乘如焦芽敗種,不能發無上道心”。
而江聞卻對摩醯首羅天王的輕蔑恍然無視,極為嚴肅地請教道。
“逍遙王,闡提人當真沒有救了嗎?”
對方點了點頭:“那是自然,闡提意為斷善根、不具信,安仁自從樂著生死、墮入闡提之后,便再無涅槃之期,更于如來性所以永絕。”
江聞卻更加疑惑地問道:“可佛說眾生皆有佛性,闡提也是眾生之一,當然也具有佛性,為何就偏偏不能成佛呢?”
摩醯首羅天王冷冷答到:“你們漢地前晉道生法師獨具慧眼,在建康提出闡提眾生也具有佛性的主張,對此我也頗為佩服。但若是說闡提之人,能輕易從苦海覺迷、回頭是岸,這便是無稽之談了!”
但江聞卻對他的說辭,提出了全新的質疑。
“逍遙王,「他們」告訴我世間闡提并有二種:一是斷善闡提,起大邪見而斷一切之善根者。二為大悲闡提,菩薩有大悲心,欲度盡一切眾生而成佛,眾生無盡,故已畢竟無成佛之期者。我看安仁大師所行所為皆在正道,你焉知他不是深具佛性的大悲闡提呢?”
此時的摩醯首羅天王,正遭受著袈裟前所未有的荼毒,寒鴉般的雙眼緊緊盯著侃侃而談的江聞,劇痛占據了他的每一寸精神,卻仍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
江聞緩緩站起身來,看著盤桓于僧伽梨法衣所帶來苦痛,拼盡全力也無法掙扎的慘烈模樣,終于展顏微笑道。
“逍遙王,你靠著天眼神通,看出了安仁上人身心早已是「焦芽敗種」,卻偏偏不知你的神通仍有疏漏,看不清那些無終、無始、亦無生死,亦無八方、上下所可適處的當面大阿羅漢!”
“如安仁上人這般的阿羅漢,前世今生已證得擇滅,斷除了一切潤生之惑,過去的業種子雖然還在,但被圣道所引慧火燒燃,種子已然‘焦敗’,不再感得三界異熟,不受后有。”
“這佛性是你我的本來面目,覺了而無染,畢竟無相。這,才是「焦芽敗種」的正義!”
摩醯首羅天王渾身大汗淋漓,眼中癲狂仍然璀璨,幾乎是拼勁了力氣才說出了心中所想。
“……這些都是「他們」告訴你的嗎?絕不可能!大阿羅漢的天眼神通,能遍查生死八方、已證道果入于無余涅槃,怎么可能會在安仁的身上出現失察!?”
江聞對此冷冷一笑。
“誠然,這些確實是「他們」告訴我的,但我向來更相信自己的所見所聞。你是不是以為妙寶法王身為鹿頭羅漢轉世,而鹿頭羅漢出家前名為鹿頭梵志,曾與佛陀在羅閱城外棄置死人尸體的大畏塳間論道,最終皈依佛門修成阿羅漢道?”
可江聞隨即露出極為詭異的笑容。
“但你有沒有發現,當初鹿頭梵志論法輸于釋尊,便是在觀察羅漢髑髏時,覺其既非男人骨,亦非女子身,周旋無往來,不見所生處,不見所滅處,八方上下渺無蹤跡,完全無從觀見此骨本來因緣。如果他后來真以出世正法解脫因緣,又怎么會在轉世之后再度失手?”
“如果安仁如我所說是,已經證得了大阿羅漢,那便只有一種可能——就是你所占據的這具身體,根本就不是阿羅漢!”
這一系列精妙絕倫的思維陷阱,嚴重干擾了摩醯首羅天王的定力,破綻也隨之出現。趁此機會,隨著江聞手指點在了摩醯首羅天王的眉心,一段段紛繁復雜的畫面在他眼中閃過。
有妙寶法王深夜背對著佛像誦經、倒轉經輪的詭異畫面;
有年老體胖的紅帽法王悄然啟得伏藏后,露出怪誕病態的笑容;
有黑衣伏藏師來到曠野,詛咒著佛教僧侶詆毀了岡仁波齊、毫不尊重真相,痛罵他們用謊言填滿了這片土地,隨后決然剖腹取腸,以鮮血書就了漫漶扭曲至極的文字!
而在記憶的最深處,是一張滄桑而衰老的面孔。他正在人群之中匿藏著、潛伏著、驚慌失措著,卻面對著一根帶血的木棍與受傷的肢體,透露出了一種以螻蟻之軀窺探到終極真相之后,貪婪而猙獰的可怖面容………
嘿嘿嘿……我終于明白了成佛的秘密……
那誕罔乖僻的話語響徹耳畔,滿是褻瀆,摩醯首羅天王竭盡全力地站起身來,此時的僧伽梨法衣已經大半裹挾在了他的身上。
這件以牛嚼布、鼠噛布、火燒布、月水布、產婦布、神廟布、塚間布、求愿布、受王職布、往還布雜亂縫制的法衣,正在他身上莫名地自行痙攣抽搐,表面斑痕凝聚的漫漶文字,猶如絲線絳蟲一般雜亂鉆咬,瘋狂滲入摩醯首羅天王身體。
摩醯首羅天王早已說不出話,唯有鋪天蓋地的陰謀氣息,讓他在疼痛之外感覺更加窒息,知道自己確實是失算了……
但直到此刻,摩醯首羅天王仍舊沒有放棄!他還有底牌!
所謂摩醯首羅,乃是從心所欲的大自在天王,《楞嚴經》曾將之稱為「天魔」,摩醯首羅天王以此為名修行,乃至于徹底廢棄本名,便是為了將這個名號背后的愿景深刻入骨子里。
只有到他這個境界才會明白,天魔亦是菩薩,非但此世界魔是菩薩,十方世界魔王者,多是菩薩。按大乘說法,天魔之所以嬈佛,不是要壞如來正覺之心,是為了測試、考驗佛弟子菩提心的堅固與否。
摩醯首羅天又名大自在菩薩,按《天北鐵塔密匱經》所言,乃是三千大千世界之主,十地菩薩,最終本就將紹佛位!
摩醯首羅天王緊著雙眼,清晰地回憶起無數輪回之前,當年佛陀在雞足山金頂附近傳《大幻化網密續》的情形,當時的他作為佛陀弟子也參與其中,于是他的頂心二輪再次煥發光芒,再次調動自身的修為,以普賢王如來之本尊,欲化身白陽彌勒降世!
摩訶迦葉尊者當面,他如今只要再堅持一下,就能得到認可真正穿上釋尊的法衣,到時候便能在世躲劫脫難,出世超生了死,甚至超離這方三界火宅,降到劫外世界,以白陽彌勒之尊見證大道普傳,齊起歸根,普渡三曹,萬教歸一!
“你所知道的,我都知道,因為「他們」都告訴我了……逍遙王,這件僧伽梨衣終究不會屬于你。你能由魔入佛,我又為何不能闡提成佛?!”
江聞看著苦苦支撐的摩醯首羅天王,緩緩來到了他的面前,面對著他滿是癲狂的眼神,繼續說道。
“不要擔心,我現在真的只是一介凡人。但你能以三十二相見如來,那我若是身具神通,又何嘗不能成為羅漢?”
從一開始的貪嗔癡三毒惡世,到雞足山陰的恐怖世界;
從華首重巖后的無邊滅盡大定,到佛門面臨千秋大劫;
從釋尊衣缽無法傳繼的大劫難,到「白陽劫」突如其來……
一層層、一次次,似乎都在篩選著無法抵達這里的人,江聞也曾思考過無數次,為什么最后會是自己和摩醯首羅天王走到了這里。
最后哪怕是江聞以驚天一劍力竭而死,站在平靜宛如天湖的「無」之中,他最后那些無法燃盡的執念還是在質問著「他們」,所做這一切究竟是為什么……
可這一切事物越想越顛倒,唯獨聽聞真相后從「無想轉生」重臨,當他不再動思想,不再有情緒,反而不再顛倒,驀然明白了——
佛門千秋大劫,將在他們兩人身上印證,誰是佛陀、誰是佛敵,不到最后一刻誰也不能說清楚……
此時「滅盡大定」已經瀕臨崩塌邊緣,黑霧星云的終極旋轉也趨于停滯,一切都回歸到了真實娑婆世界之中,這里沒有伽馬射線輝光、沒有太陽風暴沖擊、更沒有天變地異的離奇景象。
重見人世的時刻,華首重巖仿佛經歷了劇烈地震,已經似蓮花般自然開裂,一如傳說中天開佛國地涌化城的神跡,硬是在雞足山點開出了清凈白蓮。
“逍遙王,不管你說的是彌勒、彌賽亞、馬赫迪,還是密特拉,我知道的本來就比你多……況且你在這里,便是劫數……”
三人此時都身處在華首重巖的百丈頂上,山風呼嘯不絕于耳,滅盡大定晦暗的顏色,如今只剩凝固在視線的盡頭,那里只有一具干尸般的身影緊閉雙眼正結跏趺坐,身上亂纏著脫落大半的僧伽梨法衣,但江聞只是很艱難地走到了摩訶迦葉尊者身邊。
“老頭,你該交班了。”
迦葉尊者緊閉雙眼恍若未覺。
“老頭,你是不是眼神不太好。”
迦葉尊者依然閉目不顧無動于衷。
“那可就別怪我。”
被屢屢無視的江聞嘆了一口氣,終于拖著傷軀走到了迦葉尊者的身邊,伸手拍在了他的肩膀上。
“老頭,睜開雙眼吧,看我!”
在江聞接觸到粗糙如石面的干癟皮膚時,一道常人肉眼難以察覺的瀑流,便瘋狂從兩人的接觸點上劇烈涌出。
袈裟表面那些斑痕凝聚的漫漶文字,原本正如絲線絳蟲一般雜亂鉆咬,無時無刻不在混亂、扭曲、蠕動、爬行,污染著世間的一切,此刻卻正隨著瀑流傾瀉而出,消散在雞足山巔的驕陽之下,而虛空中仿佛有尖利恐怖的宇宙風暴,正朝著現實的空氣發出超高頻次的吼叫。
“你且看我修的「天眼」,是不是真正的羅漢神通?我當不當得這個大阿羅漢?!”
隨著黑氣消散,摩訶迦葉尊者如同干尸的軀體,終于緩緩恢復了一絲的生機色澤,只見他左眼如天際湛暗,右眼似泉壤深晦,此刻徹底無視了摩醯首羅天王,雙眼同時疲憊地望向江聞,恍如一個垂垂將死的耄耋老人。
但只有江聞能察覺到在他睜眼的一瞬間,整個世界仿佛都經歷了一次神秘閃光,似乎尊者還沒從禪定之中徹底脫離,僅是稍微泄露的無上定力,便讓他在轉瞬間開啟四維又熄滅了四維,直到察覺禍患已暫時消褪,這才真正回到了這處娑婆世界。
被視若珍寶的僧伽梨袈裟,已經變回了件破爛溜丟的百衲衣。無需誰的認可、誰的應允,江聞只是隨手一扯,便從迦葉尊者和摩醯首羅天王的身上揭走,趁一人還在昏聵沉默,一人陷在急劇痛苦,都沒反應過來,袈裟就被他胡亂披在了身上。
痛苦,驚慌,恐懼,憤怒……
種種情緒如走馬燈一般出現在摩醯首羅天王的臉上。
先前不論是壇城被斬裂,武道被壓制,籌謀被驚破,生路被斷絕,還是苦苦搜尋的羅漢轉世被證偽,摩醯首羅天王都能保持著禪心澄達。
可當僧伽梨袈裟被漫不經心地取走,在眼前場面刺激之下,摩醯首羅天王的禪心終于轟然破碎了!
一切情緒匯成了滔天不絕的瘋狂,即便「瘋智」也再無法壓制,瞬間將驅趕九魔鎮壓十厲鬼的「白水厲鬼法門」運轉到了極致,又從腰間抽出了一把如蛇的緬刀,徑直朝江聞襲來。
“紅陽了道歸虛去,白陽正位法歸宗!”
“我乃上上等根器,修上上等法門,我才是彌勒降世!!”
“釋尊袈裟今日屬我,你們誰也別想阻撓我!!!”
“即便是「他們」——”
“也不行!!!!”
摩醯首羅天王詭異的刀招邪門至極,正要劈在亂裹袈裟的江聞頭上,卻忽然察覺身體一重,刀招只能擦著江聞微笑的臉龐,猛然落空。
在他身后,赫然是一群相貌猙獰的干麂子,快如蜘蛛地攀附著巖壁而來,此時輪番猛撲在了摩醯首羅天王的身上,先是拖住他的后腿,隨后一口口咬了下去。
這樣的攻擊對于原本的摩醯首羅天王,原本并不能夠視作阻礙,但現在的他已經歇斯底里,即便干麂子的啃咬毫無作用,摩醯首羅天王依舊憤恨萬分地朝著它們狂揮亂砍,勢要剁成千段才能解氣。
而此時山林之中,又猛然響起了一陣殘暴的虎嘯,只見一個昂藏魁梧的身影從一側猛撲而上,赫然是臉皮已經被徹底剝去的賀刀王,同樣掙大了咬肌粗壯的上下雙頜,向摩醯首羅天王咬來!
原本令群尸伏首的摩醯首羅天王,此時竟轉而面臨著無數鬼物的圍攻,虎落平陽這讓他更加怒不可遏,如蛇緬刀僅僅在空中詭異旋轉,便纏繞住了賀刀王碩大的頭顱,再一猛拉,頭顱便已經沖天而起!
但即便如這般身首異處,賀刀王的殘軀業已緊緊捆抱住了摩醯首羅天王,這名平西王猛將的雙臂肌肉劇烈賁起,竟以最后的力氣將摩醯首羅天王掀翻在地,沿著巖石狼狽滾地了出去。
摩醯首羅天王正要爬起身,卻發現形似蓮花自然開裂的華首巖石壁縫隙中,又涌出了無數蒼白枯悴的慘霧,恍如雞足山陰纏繞困鎖百年的悲慘絕望,有兩個怪笑著的鬼影正從中瘋狂肆虐著。
猛然鉆出的怖惕鬼一人一邊,同時抓住了摩醯首羅天王,帶起他在半空顛倒狂舞,縱使迷霧中的光線晦冥,也足見怖惕鬼身上人皮風干的慘白。
其容貌枯悴,痕跡襤褸,就像穿著由樺樹皮作成的慘白衣帽,狂舞詭笑著徘徊不去。隨后哪怕摩醯首羅天王拼盡全力掙扎,還是被枯悴慘霧裹挾著拋下了萬丈懸崖!
在他視線急速墜落的最后時刻,摩醯首羅天王看見了江聞身披著破爛袈裟,露出拈花微笑,殘忍看著他徒勞的掙扎,并用戲謔萬分的語氣,對他大聲喊出了錐心刻骨的祈使句。
“逍遙王,若你在世間還有伏藏,等我們下次見面的時候,必當痛快地交手一回!”
雞足山巔,華首巖頂
不知過了多久,枯悴白霧再次席卷而來,一并朝著華首巖上環繞,但這一次,怖惕鬼還帶回了發下舍身大愿、跳崖而死的安仁上人尸體。
只見不祥云霧中的兩張人皮,一人躬身作揖,一人拄杖而立,二人形貌恐怖不似常人,朝著安仁的尸體咧開森森白牙,皆作張狂大笑,令人無端驚恐。
憍陳如!你這聲聞小果啊!
安仁的尸體已經在撞擊中肝腦涂地,可兩個怖惕鬼卻像在與生人交談一般,逆亂生死輪回,朝著死尸不住嘲笑。
兩名怖惕鬼的癲笑聲尖銳刺耳,嘔啞難聞,許久才朝著結跏趺坐的迦葉尊者,口中繼續嚷嚷道。
飲光尊者!何時乘愿再來呵!
但摩訶迦葉尊者沒有任何多余反應,仿佛這具干尸般的軀體承載不了一絲念頭的生滅遷流。
他僅僅睜開眼睛看了一眼,就又深深地閉上了。
批裹著破爛袈裟的江聞冷眼看眼前一切,放任怖惕鬼癲狂古怪的行徑,良久才難掩虛弱地開口喊道。
“二位,你們交代的事情,江某已經辦妥了,這件袈裟是不是該幫我取下來了!”
兩名怖惕鬼對視一眼,恐怖到不似常人的形貌,只能看出極度狂喜,朝著江聞咧開森森白牙,發出無聲的張狂大笑。
江聞哀傷地看著安仁上人的尸體,輕輕吟誦著他死前所唱“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生滅滅已,寂滅為樂”的偈語,良久方已。
“難道你們想要食言?”
江聞面色一冷,繼續問道。
“你們說自己不能踏入滅盡定,要我前去代勞,可你們分明就是先化作怖惕鬼物,自我登上雞足山的那刻就悄悄盯上了我——別以為我不清楚你們的身份!”
“若不是直呼名字會結下因果業力,我老早就想問問二位「怖惕鬼」,如今我應該稱呼你們為寒山、拾得兩大士!還是文殊、普賢左右脅侍菩薩!”
雞足絕壁,華首巖下
不知多久,華首巖懸崖旁的白衣少女,終于從昏迷之中漸漸蘇醒,她惺忪朦朧雙眸的神式微光閃爍,靈臺虛影渙散將滅,恰巧在聞聲搜尋著,于是在滿天大霧之中望見盤坐于巨巖頂端的江聞。
只是此時的江聞獨自登高,背朝著她盤坐著,再無先前的天下絕倫的俠客模樣。
他正對著空無一人的空氣大聲呵斥,語類怪譎,身上衣裳已經破破爛爛,卻不知從哪披上了一件古怪萬分的百衲袈裟,以跏趺坐端盤于上,或時叫噪,望空謾罵,就像一個巷陌間常見的瘋乞丐。
但就是這個似乎朝天發瘋的江聞,在冥冥感受到視線后,忽地轉過身來,眉心突然綻放出一道兜率天龍華樹下的獨有,足以爍破眾盲的慈智覺光。
他的口中嘟囔似是對著無人虛空,又像對著白衣少女,也像是恍惚幽微地對著群山草木、萬物生靈,莞爾一笑道——
“既見未來,為何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