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有一柄刀,曾在江湖上掀起無邊的血海狂潮,可誰又能知道,這把人人聞之色變的魔刀,刀身上會寫著「小樓一夜聽春雨」七個字。陸放翁泉下有知自己的詩會和刀光劍影、血雨腥風扯上關系,也不知會作何感慨……”
江聞望著手中三尺來長的寶刀,只見森森然青光激射,從指縫眼睫映照滿室,而抬手略一斜看,森然冷光又變得吞吐不定、游離不休,仿佛隨時能化作潛淵龍蛇,從刀身之上飛騰而出。
“我欲效前人故智,待到下山之時,找鐵匠刻一句「依稀當年淚不干」上去,待到出刀想必有如雷神飛斬,所向披靡!”
說完這些,江聞便滄浪一聲將寶刀歸鞘,轉身看向背后沉默不語的少年刀客,沉聲說道,“知道你心里還沒有我這個師父,但此事不打緊,為師清楚你想學什么就是了。”
武夷派空空蕩蕩通天殿內,只剩這兩名相識甚淺的半路師徒,而殿內也不似其他門派,處處掛著寫前人手書、祖師畫像之類的擺件,反而窮苦寒酸得離奇,江聞最近也琢磨斟酌了許久,到底要不要把戴眼鏡金庸的畫像掛在正當中。
“胡斐,你可知方才的比斗,文定是何處輸給你的嗎?”
赫然被叫破本名的少年刀客并無波瀾,模樣沉寂得如同一潭死水,他的沉默又不同于小石頭的單純木訥,只是一種濃到化不開的冷酷與漠然。
見對方沒有反應,江聞自顧自地說道,“先前你們的切磋,實則是平分秋色,只在最后一招時,文定生死一線起了殺心,這一點才是他輸的地方,對此他也是心知肚明。”
惡人行善,被稱作回頭是岸;善人做惡,被稱作自甘沉淪,洪文定的心境終究還是不夠圓融,才會漏出這樣的破綻。
更重要的是,而即便「天蠶神功」已經克制住了「秘傳龍形拳」的流毒,但江聞還是在擔心這些本不屬于這世間的詭異武學,存在其他他未曾洞悉的缺陷,正因為如此,江聞需要洪文定的心境比常人更加堅韌、更加圓融、更加明徹才行。
但胡斐披散著亂糟糟的頭發,似乎完全不在意江聞說什么,即便這句話中的邏輯曲折離奇、令人費解。
江聞暗暗嘆了一口氣,看來胡斐的心理問題遠比想象的要大,他不怕弟子們滿嘴歪理邪說,更不怕修得走火入魔,偏偏就擔心這種自閉情緒,不懂得與外界溝通。
但對于這種事情,江聞也并非束手無策,他還可以用言傳身教的方式,讓胡斐有感于自己的君子如玉、泊然若水,用「君子劍」的魅力將他從深淵邊緣拉扯回來。
“胡斐,用你的刀招朝我攻來。”
江聞不再贅言,起身傲立。
他單手擎著連鞘寶刀,并沒有要拔刀出鞘的意思,而胡斐見狀也心知肚明,只不過這次他的應對極為謹慎,主動將凋殘老舊的黑貂裘脫在一邊,露出一身精悍流暢的肌肉,并緩緩舉起了手中的柴刀。
此時大殿之中光線幽微,兩人所處的空間也較為狹小,動起手來更傾向于短兵相接,不需要任何言語,胡斐擎刀已經向著江聞攻來,柴刀輕靈短小,自然出招也比之前更加迅速。
兩人距離迅速接近,只見胡斐的左腳剛一落地,江聞便向左側移出一步,飄渺無痕地于剎那間,偏斜化解了對方的攻勢。
而胡斐并未停留,他下一處的步伐竟違反常理地朝著左側提膝落足,仿佛醉漢走歪了道一般,似乎不僅沒打算趁勢追擊,反而離江聞更遠了一步。
但下一秒,胡斐身勢中平地扣膝、掰足,如流水般絲滑地轉過身來,轉瞬便又揮出了一刀,直封住了江聞行進與躲閃的方位,黯淡刀鋒擦著他的衣角掠過。
一擊未中的胡斐仍未停歇,心神斂守自身中平,再次以違背常理的方位步走盤行,循環往復,宛如流水飛潛般輕靈飄逸,步步進逼,刀勢更是咄咄逼人地圍著江聞飛舞,虛室中一時間寒光閃爍、亂影重疊。
“不錯,你的四象步法氣定神閑,紛踏少陽,老陽,少陰,老陰四處方位,騰挪間剛柔并濟、明暗齊生,等閑之輩即便被你足膝一撞,恐怕都要橫飛出去了。”
江聞連聲夸獎道,原本飄逸輕盈的步法隨著左腳尖一扣,也猛然踏頓在了地上,竟然如胡斐一般模樣地步走盤行,循環往復。
只見他以胯帶膝,以膝帶足,趁胡斐正要從老陽入踏少陰時,便已經搶先一步占據該位,硬是逼停住了胡斐的四象步法。
然而四象步法步步為營、沉穩剛健,并不是靠著占據足位就能破解,太過自以為是反而會落入圈套陷井。
只見胡斐此時雙目有神,連半空中的柴刀都來不及落下,雙足已迅速占據老陽、老陰這兩個對角方位,實腹暢胸地扭胯用勁,一股力道霎時從腿底騰起,瞬間打到了江聞的身上。
四象步法雖然單一,卻深含相生相克之理,拳理上之中少不敵老、陰不敵陽,胡斐占據老陰老陽、江聞倉促間被擠入少陰少陽,故而胡斐的站位更適合發力運勁,當江聞察覺到一股趟勁陡升時,胡斐的掃勁暗藏便已將他推搡倒去了。
眼看雙足即將離地,江聞卻微微一笑。
只見他雙腳忽然再度扣踵掰足、提膝落足,腳尖在電光石火間,猛然擠入了胡斐所占方位,后背緊挨在胡斐的肩膀,身體經受的跌蕩橫掃之力原樣傳出,竟然是再次施加在了胡斐的身上。
胡斐一時躲閃不及,踏于老陽的腳步倉猝間踩在了少陰之位,頓時變成了江聞腳踏老陽少陽、胡斐腳踩老陰少陰,在陰不敵陽之下,雙腳頓時被抬升數寸,跌撞了出去。
“記住了,嫩勝于老。”
江聞腳踏四象運轉如風,最后瀟灑飄逸地站在了原地,雙手下收于丹田如按浮木,緩緩說道。
“給你個機會,再來。”
胡斐收步轉身,眼中顯露出恍然之色,仍舊沒有半句的言語,單刀直入地朝著江聞襲來。
而這次來襲看似簡潔利落,然則虛實互用,柴刀橫掃不過障眼之法,待到兵回刃轉的時刻,才突然變為實招,只見胡斐單刀急回,刀柄瞬間便要敲在江聞腕上,而另一只手乃是刀中夾掌之法,從視線死角處,陡然朝著江聞猛擊出一掌。
“這招‘懷中抱月’雖然行云流水,卻太過拘泥于招式,作為刀招不夠兇險,算作拳法又太過粗暴,不妥不妥……”
江聞作為拳法大家,自然瞬間看穿這騙過了洪文定的殺招,可這次他沒有施展出其他武學,反而順著胡斐的攻勢或伸拳直擊,或鉤腿反踢,或沉肘擒拿,或劈掌夾腿,來來去去只十幾招。
這些招數相比他從前施展的武功,非但談不上精妙,甚至有些笨拙難看,胡斐拳法凌厲、迅捷無倫,江聞以慢打快、以靜勝燥,竟能斗得拳刀并用的胡斐占不到半點上風。
“夠了夠了,看來遲勝于急的道理,你是完全不懂哦——還是施展你的刀法來看看吧。”
江聞有些不耐煩地推掌而出,化作一招毛手毛腳的伸臂直擊,竟將胡斐所有巧妙的招式盡數破解,并將其推搡出去一個趔趄。
胡斐見一番攻勢鎩羽而歸也不惱怒,但連番快攻消耗不少體力,精悍身軀之上已然有汗珠低落,胸口也正因喘息明顯地起伏著,他眼神之中寒光閃動,只是略一調息便再次攻來。
這一次的胡斐再無任何保留,而隨著精奇刀法的施展,江聞的話語也變得更加簡潔。
柴刀側鋒出手,迎面便是勢大力沉的一劈,江聞提起連鞘的冷月寶刀順勢格擋,胡斐卻仍舊空胸緊背,兩手微屈,先把刀背向外下方裂壓,隨后于間不容發之際,刀又向斜上方橫掃,直至刀柄懸停在了江聞的左耳斜上方,才堪堪被阻住來勢。
“好一個上步摘星刀!”
江聞眼中含笑,以一個刀花破去頹勢盡顯的殺招,隨后左腳向前左方步去,右手刀外翻腕,雙手以極具撕張力的姿勢向上斜挑,竟然也是原封不動的一招「上步摘星刀」。
同樣的招式在江聞手中,每一步都更緩更斂,由于刀在鞘中無刃可用,刀招自然不求以力碰力,勢大力沉之下,即便胡斐已經用柴刀精確格擋,卻還是被刀勢推出了一步之外。
胡斐在重心受損后并未遲疑,迅速將雙臂伸展保持平衡,側身以展翅之功扭轉腰胯,再度側身肩撞而來。
這樣的旋身隨著一個向后頂肘的暗招,不同于尋常的橫練橫打,江聞剛剛閃過這頂肘一擊,就見胡斐已在半空中極速旋身,閃電般地回身劈出一刀,竟然將肩肘之力全數凝聚在了一點!
他的身形左右旋轉間忽前忽后、或遠或近,讓人極其難以防備,若是一招得手,便能在對方反應過來之前施刀刈頸,隨后全身退去。
“鷂子翻身刀還不錯,就是出刀的時機差了點。”
凜冽刀風已經壓迫至江聞的耳邊,吹亂了他的鬢邊發絲,而他的應對之法也頗為奇詭,竟然同樣的拔地而起。
江聞在算清了這一刀的運行軌跡,玄之又玄地從殺招之中逃脫后,轉而也弓步前移騰空躍起,隨著一腿繃直踢出,竟然以足代手地扭轉把控住了重心,并且比雙臂扭動的胡斐更加勢沉速迅,右掌不動聲色間從腋下向前探起,順勢便橫出了冷月寶刀,迅捷而精準地停留在了胡斐的脖頸之上。
胡斐似乎沒能從中反應過來,他的雙眼微瞇冷光凝視,遲疑片刻后才從殺招下逃離,隨即又使出了對戰洪文定之時,那套以守為攻,剛中有柔的狠辣招法,接連使用了穿手藏刀、進步連環刀、纏身摘心刀等等殺招。
然而這次,江聞卻沒有再假以顏色,反而是眉頭緊皺地看著胡斐,隨手也是同樣的一套招式施展而出。
只見同樣招式在江聞的手底,渾然洗脫了胡斐的狠辣瘋魔,招招別出窠臼、不落俗塵,同樣的招式下,「穿手藏刀」陰險狡詐、「進步連環刀」咄咄逼人、「纏身摘心刀」兇相畢露,瞬間搶攻而上將胡斐逼到了死路,隨即以一招「倒臥虎怪蟒翻身」拔地而起,急急攻向了胡斐的要害之處。
冷月寶刀的珠光閃爍,直晃得他眼前一片朦朧不清,胡斐雙目瞇到了極致,生死存亡之間,身上又有一股邪戾兇蠻的氣息撲面而來,登時以「八方藏刀式」占住了主位,刀氣翻滾而出,猛然朝江聞反殺而來!
江聞只覺得眼前朦朧間,恍有一股大漠孤煙沖天直起,蒼涼戈壁外有千余鐵騎持槊奔殺而來,鐵衣寒徹骨,甲光浮金鱗,頓時化作一團刀影紛飛、血霧彌漫的球狀云體,不容分說地沖向了江聞。
胡斐此刻殺招全出,奪命催魂,但江聞清亮的眼中,還是流露出了鮮明至極的失望之色。
“錯了!以主凌客豈是待人之道,看我的吧!”
這一次的江聞似乎也不再留手,尚未出鞘的冷月寶刀如云出岫,纏、滑、絞、擦諸般招法齊出,亦虛亦實、亦陰亦陽,招法之中似乎有數之不盡的綿綿之力。
江聞的每一招都稍顯遲緩收斂,仿佛端整嚴肅的敬香之客,正一步步地走進靈霄寶殿之中,然而在此消彼長連綿不絕之后,竟然就將胡斐所出的亂刀全數降服。
最后江聞的刀柄磕托在了胡斐手腕之上,再略一施壓,胡斐握刀的雙手縱然青筋暴起,奮起千鈞的膂力,竟也無法再將這把柴刀抬起!
“胡家刀法一塌糊涂。”
胡斐看著江聞失望的眼神,青筋暴露的臉上終于浮現出了神色,滿是不忿地斥道。
“若是我將刀譜拳經學齊,便絕不會遜色于你!”
江聞一巴掌拍在他亂糟糟頭發的腦袋上,恨鐵不成鋼地說道:“笑話,你再這么練下去,就算給你一千本拳經、一萬本刀譜,你也別想活著從我手底走脫!”
胡斐氣得渾身起伏、氣喘吁吁,倔強之意溢于言表,江聞也只能氣急反笑,戲謔地評價道。
“天生邪惡的胡家小鬼,竟然能把陰陽相生、剛柔并濟、好端端的一門胡家刀法,練成了一門「魔刀」。幸好遇上我有降魔手段,否則某日稍不注意,你恐怕要殺盡我武夷派滿門了!”
江聞從未想過除了希夷武學之外,會有人將一門江湖武功,行差踏錯地練至這等走火入魔的程度,偏偏此人還天資卓絕,即便躋身歧途也硬生闖出了一條險路。
但這也更讓江聞擔心,究竟傳授他武學之人,是怎么樣一個用意險惡之輩。
“說吧,這門武功是誰教你的?”
胡斐趴在冰冷青磚上扭動不休,最終才頹然放棄掙扎,依戀神色在眼中閃爍,緩緩看向了遠處的殘舊貂裘與江聞手中的寶刀。
“從沒有人教過。手里只有一本殘缺的秘籍,我自小只能靠自己修煉,直至平四叔透露那個男人現身廣州,我才特意趕來的……”
江聞緩緩點頭,這孩子愿意說出前因后果就是個好的開端,至于其他的細節可以以后慢慢探聽,如今當務之急,還是用言語激起他更多的共鳴。
江聞拿出和剛才切磋時截然相反的耐心,緩緩聽著胡斐用生澀的嗓音說著,不時點頭微笑。
“貂裘和寶刀,都是平四叔贈你的嗎?”
胡斐搖了搖頭。
“平四叔不過是個燒火喂馬的馬弁,如何能夠拿出這樣的財物。平四叔說這些寶物,是早殞的娘親留給我的……”
“……啥?”(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