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斐說,他出生在江南一處官宦世家,外祖父宦海沉浮多年,歷任海寧知州、溫州府同知,跌跌撞撞地做到了正五品的官職,由于任內緝盜安民有功,且考議均優,更得蒙拔擢入京,只待候補為提刑按察使司右史。
然而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朝策馬失前蹄,就在他喜滋滋地受詔書上京途中,卻不知時值天下將亂,這些年得罪了太多江湖盜匪,已在途中被心懷不軌的強人悄然盯上。
強人打聽到外祖父掌管刑獄多年,行事向來極其謹慎,且身邊必有一把寶刀防身,等閑之輩輕易無法得手,于是便想出了一條毒計。
強人先是買通外祖父的故交蔣調侯,由他在浙南驛館設宴招待,降低外祖父的警惕,同時聘來鄂北鬼見愁鐘氏三兄弟,假扮成仆役前來侍奉,待到酒酣耳熱、昏昏沉沉之際盜走寶刀,合力將手無寸鐵的老大人殺死。
此時驛館外尚有許多仆役官差,可隨著幾名強人露出了兇形惡相,這些人見東主身故,均是作鳥獸散,只剩下隨父同行的官小姐伏尸痛哭。
胡斐說,就是在這次變故中,有一名俠客仗義出手救下官小姐,并且護送著孤女與南大人的尸身回到故居。兩人日久生情,便春風一度懷上了胡斐,可偏偏在官小姐臨近分娩的時候,那名俠客忽然遠走高飛,消失無蹤,只留下了孤兒寡母兩人。
官小姐身處浙南官府世家,自然有許多三親六故,然而他們見俠客久久未歸,便稱官小姐未經明媒正娶,不合禮數的野合讓家門蒙羞,便趁人之危合起伙來謀奪家產。
可憐官小姐的偌大家業一朝盡喪,被趕入了一座行將荒廢的老宅,身邊只剩下一名早年承恩受惠、忠心耿耿的老仆守著母子倆,還有就是那名俠客臨走前,所留下的一本刀譜拳經了。
官小姐只能變賣首飾家產度日,一邊盼著孩子長大、俠客歸來,可屋漏偏逢連夜雨,她見這本刀譜拳經中盡是奇辭奧旨,曲折隱晦,便請人解讀穴道經絡,反被一名粗通拳腳的跌打郎中覬覦盜竊,若不是老仆拼死爭奪,甚至付出了斷去一臂的代價,這本刀譜拳經所丟失的,就不僅僅是前兩頁了。
胡斐自幼便是練著這本殘缺秘籍,守著一座空蕩蕩的老宅長大。
官小姐在秘籍受損后,只要秘而不宣,每日教胡斐識文斷字,一同研讀這本殘缺秘籍,直至他八歲那年心力交瘁嘔血而亡,留給他貂裘、寶刀,和一本斑斑血跡的殘書。
“……總覺得哪里不對。”
聽完胡斐親娘從官府小姐變成單親媽媽的凄慘故事,江聞總感覺不對勁。金蛇劍客跟江聞透露過,這孩子的親生父親應該是「百勝刀王」胡逸之,但江聞總覺得這個俠客出沒在廣州,又騙色生子后就不管,難不成他長得漆黑如炭?
江聞接過胡斐手中那本殘缺秘籍,只見上有黯沉血跡斑斑點點,前面點明主旨、提綱挈領的兩頁被人倉惶撕去,剩下后面兩三百頁盡數都是紛繁復雜、精微奧妙的招式,堪稱五花八門、無所不包。
其內涵有平鋪直敘、形氣合一的拳法,有運使拳腳器械、連綿柔和的步法,有輕靈矯捷、飛檐走壁的輕功,甚至還有綿長內壯、調和陰陽的氣功,只可惜胡斐缺名師指點,始終未得門徑。
要說其中最為精奇凌厲的,當屬奇招迭出、剛柔紛呈的刀法,胡斐也是下了極大的力氣鉆研學習,并靠著天生的稟賦智慧,才在短短幾年間學有所成。
“我的武功全憑殘書修習,招數雖然精妙,卻因缺少了前兩頁扎根基的總訣功夫,始終未能領會精義要訣……”
大顙虎眉的胡斐坐在原地,習慣性地想要摩挲冷月寶刀的刀身,卻只摸到一柄粗制濫造的生銹柴刀,眼神盡是黯然。虎眉是粗濃的橫眉,大顙便是額頭寬廣,再加上胡斐不修邊幅的模樣,讓這個十六歲的少年顯得格外邋遢滄桑。
但江聞聽他的言辭工整、語態彬雅,確實是受過良好私塾家教的,至少比江聞兩個不學無術的男弟子要強得多,這身邋里邋遢的模樣,顯然是他在江湖上的保護色。
江聞嘆息一聲道:“所以你就兵行險招,自作主張地將魔道融入刀法了?”
胡斐點了點頭,并不打算多做解釋。他為了將胡家刀法修煉至上層境界,付出了無窮多的努力,其中最艱險的一關便是死中求活,利用自身強烈的求生欲刺激,讓那些雖爛熟于心卻仍艱難晦澀的刀招,能夠在生死一線間運使出來!
此種艱辛不足為外人道,胡斐也并不后悔自己的選擇,因為如果沒有這門刀法,他不可能在十三歲那年就手刃蔣調侯和鐘氏三兄弟,為自己的外祖父報了血仇,用人頭來祭奠自己的母親。
對于江聞所說的「魔道」,胡斐并不能完全理解,而江聞所指的魔,其實就是內心的阻礙。
佛家說魔分為陰魔、死魔、煩惱魔、天魔四種。所謂陰魔,是自以為真實不虛;所謂死魔,是死亡帶來的恐懼;所謂煩惱魔,各種煩惱的障礙;所謂天魔,就是以為有個實在的主宰在掌控一切。
胡斐如今便是將「死魔」的心障化入刀法,隨著求生欲念越強,刀法的威力就越大,而刀法越是凌厲,腦海之中就越是充滿了邪知邪見,吞噬著他本該清明澄凈的意識。
如果這些說法太過玄虛,那完全可以將他看作一個主動犯病的精神病人,前期的發作不過是裝瘋賣傻、激發潛能,但這條道路的盡頭,就是真正萬劫不復的精神病,相樞入邪六親不認那種……
胡斐此時目光灼灼地看向了江聞。
他不清楚這本刀譜拳經的來歷,早逝的母親和撫養他長大的平四叔也知之甚少,直到他遇到了江聞,感覺補全刀法的契機就在眼前。
江聞在廣州城初會胡斐時,便是用形態殊異卻同源同根的「胡家刀法」震驚了胡斐,才讓這個倔強倨傲的少年刀客乖乖跟從——
若非江聞的年紀實在是對不上,胡斐必然認為江聞就是那拋妻棄子的混賬老爹。
“不要這樣看著我,徒兒。”
江聞嘆了一口氣,向著胡斐攤開了雙手,顯得很是無奈,“聽我跟你講個故事。”
“曾經有位高手跟你一樣天賦卓絕,平日里沒其他愛好,沒事就喜歡琢磨武功,所以越琢磨越厲害。”
“直到有天,他和一位高手切磋時莫名落敗,對方指出他在使出「提撩劍白鶴舒翅」之際,背上都會微微一聳,露出破綻。”
“高手才想起來,小的時候他被其父嚴格教導,在使出蘇秦背劍這招時,背上有跳蚤痛癢難忍,被其父誤以為學劍不用心,把他痛罵一頓,自此每到這招都會微微聳背、露出致命破綻。”
胡斐神色愕然,他已經聽出了江聞所說的意思,但仍舊不太能夠接受。
江聞嘆息道:“習武之人差之毫厘繆以千里,即便是些微用招的破綻,都會招來殺身之禍,而你在歧路上走了太久太遠,縱使想要回頭是岸,也難以真正挽回了。”
胡斐看著江聞,成千上萬次的揮刀讓他雙手生出厚繭,也鍛煉得心境格外堅韌,但凡是他所認定的道路,一經選擇便再無遲疑猶豫,就像他在生死之間的刀法,只要求生意志稍有猶豫就會飲恨,但他次次都挺了過來。
胡斐篤定地對江聞說道:“毋需多言。只要傳給我刀譜拳經的前兩頁總綱,我自然能將武功練至頂峰,再找那個男人報仇雪恨。”
江聞卻又是一聲深深嘆息,仿佛嘆得大殿中的空氣都稀薄了。
“好,既然你如此堅持,那我就把前兩頁念給你聽。”
胡斐聞言渾身劇震,雙眼瞬間瞇成一條縫,這些年跌撞碰壁的記憶涌上心頭。
娘親和平四叔告訴他,這本拳經刀譜由于少了頭上兩頁,而正是缺了扎根基的功夫和拳法刀法的總訣,因此不論他多么聰明用功,總不能入門,練來練去,始終不對頭。
「以心行氣,務令沉著,乃能斂陰入骨;以氣運身,務令順遂,乃能利陽從心。萬物之生,負陰抱陽,此謂「萬法歸宗」……」
通天殿中的江聞開始了朗聲念誦,空闊殿廳之中除了此聲針落可聞,只是隱約有一種低微震蕩之聲起伏,鬧得他心緒不寧——
胡斐知道那只是他劇烈的心跳,此時的心臟搏動幾乎要從腔子里躍出來。
但江聞越是念誦,胡斐的臉色就越難看,直到寥寥兩頁的總訣與拳招念完,他已是雙眼赤紅,如蠻牛一般怒視著江聞,雙臂乃至身軀上的青筋都暴起賁甬,如蟠龍騰蛇般纏繞起伏。
這根本不是總訣!
不可能是總訣!!
“竟敢戲弄于我!這分明只是粗淺的調息法門!”
胡斐目眥欲裂地奔來,手握著柴刀宛如猙獰餓鬼,江聞則冷冷一笑,抬手將他制在了原地。
“粗淺嗎?你若是和我一樣登上武當山,進過紫霄殿,就會看見這「萬法歸宗」的牌匾高懸門上。一切修行武功,宗要都歸于「道」,這樣的功夫你能做到嗎?”
很早的時候,江聞就從這門「胡家刀法」之中,體悟到了濃濃的道家意味,不論是綿綿之中的陰陽之道,還是剛柔主客間的運用之妙,都是秉承著負陰抱陽、摶氣致柔的道義。
而要練好這門武功,須得從那些好勇斗狠的刀法兇招之中窺破,晉升到緩慢收斂、宛如不勝的境界,這也更讓江聞懷疑到了武當派的頭上,總覺得不論是這門「胡家刀法」,還是源頭「百勝刀王」胡逸之,都和武當派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淵源。
元化子不久前曾提到過,武當派祖庭曾遭受過重創,清兵圍攻武當山、炮轟玉虛宮,收藏功譜秘籍的金輪臺也悉數毀于炮火,這些功夫到底是因故遺散還是被人刻意傳授,就更難從局外人口中得知了。
但這也更讓江聞懷疑了,為何廣州城中之人會看在叛徒胡逸之的面子,就如此細心照料胡斐,乃至于不問世事的金蛇劍客都親自出面,寧愿欠下自己一份天大人情……
話再說回胡斐身上,道家功夫源遠流長,易學難精,按理說是不容易走火入魔的,而胡斐明明只是缺失了運養心境、打磨內力的法訣,卻在外部環境、自身性格、周圍壓力的種種因素下,跳過了內功心法,將奇險詭譎的多變刀法作為核心,將刀法練成不折不扣的走火入魔——
其實在一開始,胡斐的力不從心和不得要領,只是年幼時孩童的心猿不定,意馬四馳所致,只要能夠心安神定地修煉下去,隨著年歲增長、功力漸深,縱使欠缺了一些總綱拳招,也無傷于大雅才是。
“你的逆練在先,縱使我有正練法門也無濟于事,最終你還是會止步于此,走火入魔的……”
江聞倒也不是全無辦法,然而胡斐已有心魔在前,就如一鍋燒熱至極的開水,但凡添加一點佐料進去,都有可能是在揚湯止沸,全無裨益;可要絕薪止火,對方又多半不可能配合,故此變得極為棘手。
江聞再次扶起胡斐,動作姿態親切自然,仿佛全然忘卻了就是自己把人推倒的,隨后一捋袍袖伸出三根手指,緩緩說道。
“為師其實有上中下三策,能保你無憂。”
“下策之法,是以外力干預你的刀法,由你泡入本門的魔字血池中七七四十九天,先將心魔催發到了六親不認的極致,修煉成無物不斬的魔刀,再悉心體悟「出神入魔,一念之間」的口訣,達到魔心渡的境界,那時候你自然能夠駕馭心魔,刀刀如神!”
胡斐聽得雙目放光,但江聞卻猛然作扼腕嘆息狀。
“可惜啊,這條路之所以為下策,只因其中千難萬險、十死無生,更主要是本門寒微,修不起這個魔字血池,目前還只停留在理論,須得等我下山融資一番,才能著手研究。”
胡斐:“……”
“因此眼下只有中策可用。”
江聞猛地一拊掌,雙目炯然地繼續說道。
“這中策便是,由為師傳授你一門與「胡家刀法」堪稱同樣精微奧妙、相輔相成的劍法武學,以此糾正魔刀的無窮后患。只要你能花大力氣練至大成,以后不管是劍行刀招刀行劍招,還是刀劍合璧劃破長空,都能讓你的武功所向披靡。”
“只是這條路需披荊斬棘、篳路藍縷,在修成劍法之前不得再用刀招,更有可能終其一生、直至白發蒼蒼都難以煉成,你有這個覺悟嗎?”
“明白了。”
胡斐對此欣然應諾,對于一個十六歲的江湖人來說,改修武學無異于自廢武功,但他跪地姿態不帶絲毫的猶豫。
“嗯,我還有上策沒說呢,你確定選好不改了?”
“絕不后悔!”
“好好好,有大毅力、大悟性,不愧是我江某的弟子,你若是貪得無厭地問我上策,那么今天我說什么也要把你趕下山了。還有,平時別再瞇著眼睛了,我早就看出你有近視,改天我想想辦法再幫你配副眼鏡。”
“謝師父!”
這不是胡斐第一次下跪,卻是胡斐第一次稱呼江聞為師父。
他已經行走過江湖了,相當明白一門能與「胡家刀法」并稱雙璧的武功,在外界看來是多么珍貴的事物。
而江聞卻能眉頭都不皺地拿出來,還有意用言語相激,誘導自己選這個中策,堪為高風亮節、胸懷坦蕩的仁人君子,難怪駱老前輩說此人江湖綽號「君子劍」,如今看來,果然是名副其實。
胡斐跟著江聞走出通天殿,當即看見殿外轉角偷窺半天的紫色身影,只因大殿之中光線昏暗,只能趴在窗外附耳細聽。
“紫衣姑娘,我這大殿乃新修而成,窗明幾凈,就不必自降身份地灑掃擦拭了。”
袁紫衣躲閃不及漲紅了臉,轉身似乎想走,又好似有什么話要說,憋了半天還是跟上前,忍不住地問道。
“江掌門,行行好,我想知道上策是什么。”
江聞微微一笑,衣袂飄飄地沒有回頭,只撂下四個字的回答。
“刪號重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