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紫衣的示警不可避免地落后了半步,江聞也不清楚是否真有這么一具無頭尸體,正站在身后冷冷盯著自己,而話音未落,江聞頓時覺察一股惡風,源自咫尺的身后襲來!
腥臭的味道擴散極快,似乎由某具死去許久的腐敗尸體發出,但就在這種危急關頭,嚴詠春已經身形如電地越過袁紫衣,迅速伸手將江聞撥到一旁,拳鋒化作虛影霎時奔涌而出。
嚴詠春此時的站位微側,所留給她的施展空間頗為狹窄,若是一些長橋大馬的武功,眼下恐怕連起手的機會都沒有,但嚴詠春的拳法頗具獨到之處,不拘遠近都可施展。
只見她的拳勢精微有力,謹按「守中用中」的拳理,潑灑而出的拳影隱隱集中在一條中心線上,將對方眼、鼻、喉、腹、下陰要害無不例外地籠罩其中,江聞尚未轉頭,就聽見一陣連續擊打之聲,在破舊而腐敗的皮肉上響起,但傳來的聲音連綿不斷卻又頹唐萎靡,十分的力道最后竟然無法作用出三分。
幸而片刻喘息就是片刻轉機,對于江聞足夠了。
江聞到了轉圜的余地,自然不再多做客氣,只見他順勢捋袖起手,伸臂擒在嚴詠春肩膀,隨著運勁發力,半張臉顯出血紅,半張臉卻猛地發青,猛以一道「乾坤大挪移」內勁粘住她的掌力,
頓時間,嚴詠春撥推江聞的力道原路涌回,出拳傷敵的力道也倒轉而來,一切都以江聞為中心驀然收束,化為仿佛片刻的百川歸海,隨即一股更強洪流,便從深淵中爆發,以至于江聞的周身百骸都帶著一股莫名的勁道,開始糾纏扭轉、操控著氣勁。
說時遲那時快,恍惚間嚴詠春不僅沒能撼動江聞,還被江聞反推出去,最后靠著江聞按著她肩膀的力道定住身形,而江聞身后那道來歷不明的惡風,原本在嚴詠春突襲下受力后退,此時卻不可控制地倒朝江聞踉蹌而來。
而下一秒,江聞身上的氣勁頓時爆發,右手一抹寒光飛起,宛如仙人那千里取人首級的飛劍,轉瞬化為三處寒鋒倒轉襲來去!
只見一劍強過一劍,一劍壓過一劍,初過眼時并不算快,卻讓人恍然覺得一山更有一山高,氣宗絕技「太岳三青峰」趁勢壓人,正憑借著過人內力磅礴覆陣而來,就連周遭枝葉殘枝,都隨劍鋒舞動呼啦亂響起來!
依靠轉身的片刻,江聞終于看清了身后那具毀爛得不成人樣的無頭尸,其身側裸露的傷創痕跡,似乎同樣是種種劍創刀傷所致,死肉貼骨到蟲不可蛀,也顯出沉重的鐵黑色。
無頭尸雙臂上舉意欲格擋,攔在了江聞的劍路之上,而附著在劍上的內力甫一接觸,竟頓時冰消瓦解再無波瀾,轉眼只剩不算精妙的劍招稍能建功,確實砍切進了破爛革囊之中。
無頭尸污血濺涌,江聞面若寒霜,他對于內力失效的異狀恍若無懼,三焦內力依舊澎湃地灌注于劍上,還是一劍一劍地砍在尸體之上,仿佛在冷靜而精確地分尸,看得袁紫衣頭皮發麻。
但下一秒,「乾坤大挪移」的神妙內境再次施展,猶如長江大河的內氣倒卷而回,刺入無頭尸的劍刃頓時生出一股磁鐵般的吸力,違背常理地牽引著方向,阻撓著無頭尸的行動。
倒吸內力的異像并未持續太久,只因無頭尸原就是一處無本之木、無源之水,隨著內力極為迅速地干涸見底,眼看無頭尸就要掙脫劍身吸攝再度逞兇,江聞卻一轉「太岳三青峰」以勢壓人的姿態,將全無內力的掌中長劍再次揮出,狠辣兇絕之勢竟然比先前還要猛烈!
只見江聞起始當頭直劈,隨后圈轉長劍攔腰橫削,最后縱身而起以長劍反撩,疾刺向對方后心,這三劍眨眼間一氣呵成,一劍快過一劍,一劍狠過一劍,赫然是逆轉了內力吞吐,以精純招式使出劍宗絕技「奪命連環三仙劍」,砍削之余更有分金斷玉之力,頓時將其逼退到了絕境,搖搖晃晃即將墜倒,儼然已遭到重創!
“正則太岳三青峰,反則奪命三仙劍,江某這一劍三連的滋味,閣下又該如何應對。”
脫離險境的江聞身姿輕靈,如雙燕舞柳般翩然落地,掌中古劍鏗然入鞘,對著無頭尸緩緩道。
然而就像袁紫衣先前所說,遭到江聞劍招重創的無頭尸體,踉踉蹌蹌地退到了一棵粗壯松樹的背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便在光天化日之中、眾目睽睽之下,就這么毫無征兆地消失了,仿佛從來都沒有出現過。
空氣之中仍舊殘留著尸臭之氣,江聞看著這靈異無比的畫面也是震撼不已,心想無頭尸不但能白日傷人,還能遁地匿形,若是普通人涉足了這里,難保不會死于非命,這座湛盧山上果然有古怪!
“走!這里情況不對,我們暫且出去再說!”
江聞似乎擔心無頭尸再于幽微林間出沒,故而果斷地做出了抉擇,臨走時自然也不忘帶走那尊鎏金怪佛,而在他們遁走之際,茂密的林間仍舊有詭異腳步跟隨,一直到徹底遠離了這處巖林,令人惶恐不安的氣息與臭味才徹底消失。
“終于不跟著我們了。剛下那個無頭尸會不會是個窮兇極惡的刑犯?聽坊間說被砍頭之人戾氣重,最容易變成僵尸厲鬼。”
袁紫衣正喘著粗氣,同時警惕萬分地四處張望,也不曾落下打聽消息。
“對了江掌門,你方才在洞中遇見什么了?”
江聞低聲說道:“和你們看見的差不多,但是我在洞里只察覺到氣息,沒有看到尸影,為防意外我就先退出來了。”
袁紫衣倒吸一口冷氣,她一想到不見五指的山洞里出現這些東西,緊貼著自己的身后出沒,頓時就頭皮發麻,猶猶豫豫地說道:“不如我們回去搞點蠟燭、黃紙、白切雞,豬頭,準能招出點什么東西來……”
嚴詠春也忌憚道:“竟然如此兇險,難道也是洞里面的死尸作祟?”
江聞搖頭道:“死人自然不會鬧事,我更怕的是活人在背后搞鬼。”
紅蓮圣母似乎明白了什么,低聲問道:“你是懷疑有人故意?”
“這次倒是我陷入誤區了。先前我一直只從外部條件考慮,認為此處不適合鑄劍,卻還是著了相,忘了古時鑄劍與現今的區別。”
江聞點了點頭,繼續說道。
“像剛才那具無頭尸體,放在如今也只有犯下大錯之人,才會形如這般被梟首示眾、身首異處,可在先秦時期,砍頭卻是一種十分隆重的祭祀形式……”
江聞已經聯想到了以人殉劍,這種因古代惡劣的熔煉條件衍生出來的方法,在后人查到的此類文獻中,多半是漢朝以前、尤以春秋時期為甚——
因為在那時候的「人殉」,本就是一件合乎周禮的事情。
《漢書》曾載“楚人信巫鬼,重淫祀”,而這樣的情況在吳越之地同樣盛行,譬如《越絕書》和《吳越春秋》都記載過,吳王闔閭曾將百姓們騙到女兒的墓穴中殉葬,「乃舞白鶴于吳市中,令萬民隨而觀之,還使男女與鶴俱入羨門,因發機以掩之。」
江聞先前的思路倒也沒錯,因為直接把活人投入爐中鑄劍,這種方法只會增加鋼鐵之中的雜質,對于提高純度殊無益處。
但在鑄劍之前以人獻祭,卻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神秘宗教儀式,同樣是《吳越春秋》,就曾有劍師殺二子吳鴻、扈稽,鑄成兩柄寶劍獻給闔閭,只消呼喚他們的名字就能飛到手中,闔閭為此欣喜若狂。
如此想來,湛盧山上或許不是歐冶子鑄劍的場所,但這座高山卻很有可能,正是他們當時殺白馬白牛、乃至活人殉祭的地方,隨后在某些人的眼中,這無疑變成了通往成功的玄妙法門,乃至于變著花樣地「獻祭」……
就如江聞之前的分析一樣,鑄劍是一門大工程,不可能只靠著幾個人在山中閉門造車就完成,背后必定會有相當規模的產業支撐。
江聞換個思路分析,如果石室洞中暴斃的幾人,不是一群走投無路的惡賊,而是湛盧山中的一伙鑄劍狂徒,那這一切就說得通了。
除了眼下這幾個暴死之人,如今恐怕還有其他人,依舊藏匿于湛盧深山不為人知之處。他們來到這里的目的,是想要模仿歐冶子鑄劍之事,卻因在屢屢嘗試而無果后,轉而想摸索出歐冶子人殉鑄劍的方法,故此才拿禪寺中和尚們下手。
江聞覺得山中很可能也是一幫武林中人,因為他們顯然沒有科研精神,也不講究影響力因子,就像江聞無法理解武林中人,為什么從不質疑那些傳說得幾十上百年才有一個人練成的武功,到底是不是個套經費的科研騙局。
再次回到湛盧禪寺廢墟之時,駱霜兒與六丁神女已經等候多時,眾人一眼就看出了他們的警惕與打斗痕跡,在一番交談過后,對所見所聞也都是驚訝不已。
“我懷疑殺人鑄劍之人,在山里還有同伙。”
江聞背靠著馬車,直接拋出了猜測。
“我的安排是這樣的,你們幾人先往松溪縣城落腳,幫我打聽一下縣里有沒有關于這里的怪事。”
駱霜兒從馬車探出頭來主動說道:“我留下來陪你。”
江聞連忙說道:“不行,縱使你的功夫足以化解危機,江湖經驗卻還是有所欠缺,一人計短三人計長,你們還是得呆在一起才安全。”
見駱霜兒仍有不甘,江聞又溫言勸解眾人道:“別擔心,這座山上就這么點地方,我最多一晝夜就能跑完,到時候下山跟你們匯合,大家一起回大王峰。”
駱霜兒正要反對,卻被袁紫衣給拉了回去,只得小聲問道:“那你打算做什么?”
“我自然是留在湛盧山上再查探一番——入夜如果還發生意外,我才好放手一搏。”
袁紫衣此時雖然心中惴惴,有意拉著大伙兒一起去縣城,嘴里卻還是忍不住嘟囔道:“江掌門,你這一趟究竟有什么目的要遮遮掩掩的?這意思是我們還礙著你了?”
此話一出,瞬間引來眾人怒目而視。
江聞連忙打哈哈道:“姑娘們千萬別誤會,不瞞諸位,江某還不滿十歲就為了八荒、怒斬、開天、屠龍寶刀、命運之刃徹夜奔忙,自然會對名刀寶劍之類的比較感興趣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