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說,你們從哪兒學來的鴛鴦陣。”
江聞最后問了一句,回答他的卻只有沉默。
鴛鴦陣講究正奇兵之分,正兵為主,奇兵為伏,擺開陣勢便足以應對伏兵伏擊等種種情形。
江聞不知道這幫兇徒,是從何處學來的鴛鴦陣,可眼下陣中正兵持長兵作攻守主力,陣中奇兵操火器主突襲出擊,兩隊人馬分工細致又有明顯區別,顯然是極為正宗的鴛鴦陣法,針對單打獨斗的江湖人士極具威懾力。
可惜,他們遇到的是江聞。
江聞雙手各持古劍掠起,左手斜劍刺出、右手揮劍直劈,招式迥異卻同樣險異,雙劍交擊瞬間挫去前陣勢頭,劍鋒所向之處無不望風披靡,兇徒們堪堪退后、連連倒撤,才不至于被一劍殛首。
似乎是為了制御鋒芒,后排鏜鈀待毒煙噴筒再次施放,便紛紛操兵前插,想要通過鏜鈀的扭壓抵攏,盡量消解江聞出劍時那股駭人的力道。
然而江聞面對阻撓不閃不避,左手斬蛇劍自上而下搏擊,模擬冰輪橫空、清光鋪地的光景,一道輝魄頓時如練;右手單劍顫動劃過頭頂,如鮮花招展風中,來回揮削起落。
數柄鏜鈀縱使在以長擊短上有著天生優勢,卻也被震得雙臂發顫、酸麻不已,再提不起一絲力道。
機不可失之間,江聞雙劍再度舞起,左手劍柄提起,劍尖下指,有如豪客提壺斟酒,蕩捋不定;右手劍尖上翻,竟是指向自己,宛似舉杯自飲一般,扭頭刺出了極為兇險一劍,輕易便取走幾人性命。
亂紅飛渡,芳菲無數,江聞的雙劍此時再不收掩,開始了新一輪的瘋狂殺戮……
木牢的豎柱橫檻之上,此時還插著一枚帶血的弩箭頭,可當中之人都已經看得目瞪口呆,只見場中一團銀光飄蕩不定,所到之處盡是丟盔卸甲、潰不成軍的景象。
他們只覺得江聞所使的與其說是武,不如說是舞,眼中根本沒有這些兇徒的蹤跡。
你們戰陣凌厲、進退有度?
你們兵器堅精、鋪天蓋地?
伱們火器犀利、不擇手段?
這些東西,和我有何關系。
我要取你性命,又與你何干。
“這到底……是人是鬼?”
有人嗓音生澀地問著,牢中其余人等都沉默,惟有方才出聲示警之人嘶啞作答,幽幽曠曠宛如回音。
“是人,而且是個很厲害的人……老夫行走江湖這么多年,從未見過有人殺性這么大……”
邊上農夫獵戶打扮的人連忙問道:“什么意思?”
“有些殺人是營生,就跟抓咱們的這些人似的……可老夫行走江湖這么多年,都鮮見殺人如擊節而歌的,你們說厲不厲害……”
隨即蓬頭垢面之人哀嘆一聲:“就算是江湖,恩仇劫難都有規矩,殺人自然也有規矩……可你們看他動手的模樣,手底下若沒有三五百條冤魂孽債,恐怕都拿不出這股視人命為草芥的狠勁……”
“這位大俠不會一時興起,把咱們也都殺了吧?”
“……難說。”
此人說的一點都沒錯,就在這么短短的時間里,原本兇悍霸道、進退有余的鴛鴦大陣,就已經被江聞摧殘得七零八落。
兇徒們只覺得見鬼一般,明明是兩兵交接的正常情況,古劍之上卻總有一股吸攝沾粘之力,仿佛自己渾身上下都不受控制,莫名其妙就著了道,滿地都是殘肢斷臂、濁血淋漓。
江聞慢慢向前邁出一步,兇徒就悄悄退后一步。
江聞身上道袍隨風飄舞,兇徒就瑟瑟發抖驚顫。
最后活著的兇徒持兵硬撐,勉強湊出一支十余人結成的鴛鴦陣勢,正與緩緩放下雙劍的江聞遙相對峙,氣勢足見萎靡。
“你們這些人,當真是連死都不肯開口?”
對方沒有任何反應,就像這些人根本不通言語,反而趁著難得的間隙組織陣勢,忽然朝江聞再度包圍而來。
聽得一陣叮當亂響,只見狼筅、長槍、鏜鈀、腰刀遠近參差地攻來,一時間竟是鋪天蓋地、眼花繚亂,晃得人睜不開眼睛。
江聞嘆息一聲,雙劍猛然歸鞘,待到他再次亮劍,手中只持著一柄銹跡斑斑的青銅古劍。
古劍之上銅銹遍布,短小精悍的模樣似乎遠不能勝任破局重任,可江聞渾不在意地將其拎在手中,右腳探步向前,左側擎步翼擊,不經意地挺起青銅古劍,迎面直刺而上。
只見一道寒芒閃爍,江聞的身影化為流光飛舞,硬生生刺破了配合默契的鴛鴦陣,庖丁解牛般以無厚入有間,瞬間從陣前殺穿到了隊尾,這些茫然無知的人們恍惚著倒下,隨著沖天而起的首級與鮮血,再也不可能爬起。
然而就在此時,鴛鴦陣最后的位置卻猛然躍起一人,迸足丈余之高,身形飄忽如風,手中一柄迎風長刀寒芒劇作,竟然是靠著鴛鴦陣同伴的殊死掩護,猛然接近到江聞身側。
棚隰之間枯枝落葉堆蓋的地方,此時已有些許因為爆炸震動而顯露冰山一角,那些木樁之上穿著許多尸體,身上殘留著被無視骨骼一刀兩斷的傷痕。
最后的兇徒面目猙獰,已將全身重量都壓抵在了刀身之上,漂疾湍悍地劈殺而來,倘若被此刀砍中,縱使江聞身穿鎖子重甲,顯然也會被一刀兩斷!
“噔!”
一聲清響宛如龍吟,原本去勢已盡的江聞橫劍回援,轉手一掌趕在長刀觸身之際,搶先拍在了兇徒的肩膀之上,將其推得倒飛出去。
隨著哇呀亂叫的聲音,兇徒竟然也在空中靈活翻轉后落于地面,長刀一橫躲在了木牢旁邊,作勢就要砍死籠中眾人。
“我知道你們是誰了——竟然學會了虛虛實實,還懂得拿平民百姓做要挾,死得不冤。”
江聞冷著臉說道。
籠中眾人大驚失色,紛紛往囚牢的另一個擠去,只為離這名持刀兇徒稍遠一點,可木牢里面狹窄無比,縱使他們有縮骨盤身之能,也絕無辦法逃離長刀的鋒刃范圍。
一時間牢籠之中哀聲遍野、苦嘆連連,有人懇求江聞想辦法救人,也有人慌亂不堪地求神拜佛,唯獨方才出言提醒之人孤零零地坐在一邊,對著江聞緩緩說著,似乎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
“這些根本不是漢人……你就算殺了他們,也逼問不出半句實情的……”
話音剛落,兇徒已經目露寒光地看向這人,刀柄猛地搗向對方臉頰,隨即一口老血混合著啪嗒一聲的碎牙,就從此人嘴里吐出。
“嗯,我猜到了。”
江聞朝他點了點
“兇徒們所使的鴛鴦陣雖然厲害,卻只是戚少保在嘉靖三十九年所著《紀效新書》的模樣。此書的鴛鴦陣收取了長、短兵的各家武藝,甚至也收進了‘無預于大戰之技’的拳法,他唯獨沒有收取短兵刀劍武藝——是何原因不用多說了吧?”
“但到了隆慶五年,戚少保邊鎮練兵防備北方蒙古,待另一部軍事名著《練兵實紀》刻成時,鴛鴦陣已經吸取長刀刀法,為的是下砍馬腿,上砍馬頭,絕不可能像他們這樣,故意把長刀不尷不尬地藏在后面,只敢用于偷襲。”
江聞說完不再言語,似乎在無聲嘆息著。
“哎,老天真是無眼,竟然讓這些狼心狗肺之輩反學了去,縮在山中戕害百姓……”
聽著江聞說完,臉頰高高腫起的那人先是悲號三聲,隨即又笑了起來,“不過能見到他們授首,老夫死而無憾了!”
兇徒見老者將生死置之度外,心中頓時起了殺意,又見江聞此時投鼠忌器,當即決定行殺雞儆猴之事。
遠隔數丈的江聞見狀,非但絲毫沒有要救人的意思,甚至于袖著手冷眼旁觀,待到隨著刀刃揮下的凌厲動作,才輕巧地吐出了一句話。
“お前はもう死んでいる。”
此話一出,原本哪怕泰山崩于前都不曾猶豫的兇徒,此時竟然恍惚猶豫了片刻。原本如臂使指的長刀都失了準頭,差一點就砍中了自己的手臂。
兇徒愣愣地看向江聞,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然而下一秒,他忽然聽見有一種崩碎破裂的聲音傳出,還來不及查看,握刀雙手忽然就重如千斤,更有一股極陰極寒之氣的從骨子里爆發出來,忍不住發出一聲劇烈哀嚎!
木牢當中的眾人,目光中都透著難以置信。
他們親眼看到兇徒的臉面皮膚上籠罩了一層寒霜,雙臂乃至全身都猛然變得柔軟如棉,酥脆不堪,稍一用力不僅手中長刀墜落于地,就連身體里都發出噼里啪啦的碎爆之聲,難擔重負地寸寸斷裂。
江聞此時來到兇徒面前,十分敷衍地給了對方一拳,背對著眾人說道。
“中了我的北斗殘悔拳,就去地府慢慢懺悔吧。”
不消片刻功夫,眾人只見兇徒原本雄壯的身體,竟像一條布袋癱在地上,而這短短幾秒間他竟然還活著,眼中涕泗橫流透出無比的悔恨痛苦。
可隨著身體上下失去骨骼支撐,胸腹五臟六腑都被體重壓得碎裂,只能伴著內臟殘片隨噴吐污血涌出,死相慘不忍睹。
木牢之中的眾人看著江聞,心想這明明就是你剛才一掌打中兇徒所致,大伙兒就算都是外行,也別這么糊弄吧——
可縱使心中疑慮重重,眼下沒有一個人敢出言反駁,生怕在他們眼中猙獰怪笑著的江聞,順手也給他們來上一掌。
伴隨著化骨綿掌的威力顯現,如今的江聞在他們眼中,已經化身為手段極其殘忍,性質極其惡劣的兇神,誰也不想體驗這種擺明痛苦至極的死法。
“元樓前輩,江聞有禮了。”
江聞一劍劈在木牢纏著的鎖鏈上,幸好這些鐵鏈只是凡鐵鑄成,隨著咔噠應聲而斷,于是他順利來到木牢門前朗聲說道。
只見牢門之中盤坐著一名須發花白、面容憔悴的老者,身材相比佝僂清癯的元化子,周身骨骼顯得更加粗壯堅實,哪怕藏在襤褸外衣之下,仍舊有一種傲骨嶙峋的姿態。
但他此時卻蓬頭垢面精神萎靡,獨坐與囹圄一隅,良久都不愿抬起頭對著江聞。
江聞見對方沒有回答,還以為對方是隱瞞身份不愿相認,仍舊微微一笑繼續說道。
“元化真人曾提到過前輩,信中言明要往湛盧山中尋找劍冢遺跡。如今陟岵斷碑就在不遠處,前輩出現在這里自然合情合理。”
不知是什么觸動了對方,元樓子此時終于抬起頭來,只見他的臉頰滿是斑斑血跡,滿口牙齒也被打落了許多,雙目垂低顯得老態龍鐘,唯獨隆準模樣尤為與眾不同。
元樓子緩緩站起身來,徑直略過等待相認的江聞,呆呆看著滿地尸山血海的猙獰場面,身體早因饑渴而虛弱得搖搖欲墜,卻仍舊堅持著往前面茅屋走去。
江聞沒想到這老頭做事如此出乎意料,連忙跟上前去追問道。
“前輩?前輩?你傷勢還未痊愈,這是要到哪里去?”
忽然重獲自由的元樓子,只顧望著遠處沒有作答,在他的眼中似乎也根本沒有江聞這個人。
江聞這才發現,經歷了肉體折磨和精神打擊的元樓道人,已經開始出現恍惚幻覺,而先前出言提醒的行為,恐怕已經是他求生意志最后所蓄存下來的心力了。
元樓子如行尸走肉般站在原地,癡癡望著,兩鬢白發也隨著風聲漸動,仿佛原上離離野草。
他的眼神超越了咫尺之隔的江聞,渾然站在萬里無人收的皚皚白骨之上,用滿是皸裂的嘴唇嚅嚅囁囁,似乎想唱起魂歸來兮,又怕驚擾了遍地游魂,江聞湊得很近才隱約聽見了他嘴里的囁嚅。
“……我跪下來求他們,為什么還是不肯放過你,為什么不放過你……”
元樓子眼中的瞳孔倒影,緩緩浮現出一個遍布刀傷槍創仍舊屹立不倒的影子,淋漓鮮血順著鐵鉤鎖鏈流下,正用驚訝而痛苦的眼神望向自己。
“都怪我……只顧著傳授武藝,卻忘記告訴你……”
身影越來越小,越來越稚嫩,直到化成一名踉蹌學步的幼童,徑直撲到他的腿上叫著師父,稚嫩瞳仁中滿是欽佩與敬仰,一行血淚緩緩流下。
“打不過就跑吧,傻孩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