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就是生在大山里,但是兒子卻顯然對這大山還是充滿了好奇。
他四下眺望,對視線當中的景色都感到很新奇,對視線之外的景色也同樣的期待和向往,他又把手比劃成望遠鏡的樣子。
兒子在看風景,可是他此時此刻又何嘗不是父親的風景?
父親在看著兒子,同樣的也覺得挺新鮮的。
對于老父親而言,這座大山,這條山路,他走了幾十年,或許從未像兒子這般覺得新奇,但是這是好事兒不是嗎?
父親掏出一支煙來,獨自點上,深深地吸了一口,一邊捶打著老腿:“一片茅草阻著河,我老了嗎?”
狗子聽到父親的話,馬上回過頭來,跑到他身邊,它已經習慣了做老主人的聽眾了。
在這之前,在這條郵路上,它一直都是老主人的唯一的聽眾,只是今天好像不一樣了。
兒子也聽到了,他頭也不回地道:“支局長不是說了嗎?這是組織上決定的!”
狗子很聰明,似乎知道今天老主人有了新的說話對象,不是在和它說話,它有些失望地走開了。
父親有些懊惱地說道:“蜈蚣也吃了,叫雞公也吃了,還花了局里那么多醫藥費,怎么就不見效呢?”
兒子卻不以為然:“支局長不是說了嗎?你退了休一樣可以治病!”
但是顯然,他沒有理解老父親的話。
只見老父親聽到兒子的話,顯得有些不快地道:“我不是在說治病!”
兒子這一代的人,顯然還不明白,老父親這一代人的想法。
兒子說道:“你就是在說治病嘛。”
父親嘆了口氣,不說話了!
“老二,過來!”他對著狗子喊道。
狗子聽到老主人的召喚,高興地跑了過來,它似乎也感受到了這對父子倆的話不投機,老主人指了指自己的腿。
老二懂事地趴在地上,讓老主人把腿放在自己的身上。
他把水倒在手心里讓老二喝,兒子回過頭來,接過父親的水壺喝了幾口。
隨即他說道:“你回吧,我一個人能行!”
父親顯然還不放心,但是他不知道該怎么說只是道:“一出太陽,山里就熱。”
兒子說道:“你放心,我曉得走的,俗話說,路在嘴巴上!”
父親看了兒子一眼,站直了身子,然后對狗子道:“老二,趕路了!”
顯然,他還是不放心兒子一個人走,至少這第一次走,他想陪著。
狗子熟門熟路地走在前面帶路,父親不理會兒子,繼續向上爬,兒子背上郵包,自顧自地笑了下。
陽光仿佛是藝術家手里的畫筆一般,一筆一筆地勾勒著山的輪廓,把山尖涂成了金色,這個時候,父子倆剛走過的山腳又被霧遮住了,讓這座山,仿佛漂浮在水中一般,沒著沒落的!
父子倆再加上一條狗,繼續向著山上走著,狗子仍然跑在最前面。
兒子一邊走著一邊擰著一個半導體收音機,不多的幾個臺換來換去的,沒什么可聽的,還帶著雜音,他就有些掃興地關掉了。
兒子有些無聊地抱怨道:“這山里走幾里路見不到一個人,就是神仙也要悶死了!”
說著他轉過頭來問:“神仙為什么住山里,到哪都不方便!”
父親回答道:“神仙會騰云駕霧!”
兒子一邊走一邊喘著粗氣:“我要是會騰云駕霧,別說這點郵包了,早就改變山區的面貌了!”
結果一不留神,趔趄了一下。
父親開口道:“這話說的離譜,人可不敢把自己看的太高了,我看你,能把郵件送好就不錯了!”
兒子又打開半導體收音機,這次他找到了一個放流行歌曲的電臺,他跟著小聲哼唱起來,漸漸地,他的聲音都超過了收音機。
老二回頭看他,兒子也回頭,不過卻是去看父親。
“你一個人走路唱不唱?”他問道。
老父親回道:“不唱!”
“那悶不悶?”兒子又問道。
“看著腳底下,趕路嘛,有啥悶的?”老父親說道。
突然狗子叫喚了起來。
兒子樂了:“老二見我唱,它也唱!”
老父親卻道:“它不是唱,是報信呢!”
果然,就快到山頂了,依稀可以看到山腰上的零零星星的村落。
來到一塊大青石上,父親把郵包打開,把放在最上面的郵件和報紙拿出來,捆成一個個小包,又把郵包捆好。
“那就是望風坑了,這包郵件全是他們的,每次送到村委會,要發走的郵件也在村委會,不過你要記住,倘若有葛榮的信,你要單獨拿出來,彎兩里路送她家去,她家和村秘書家打過架,秘書不給她轉信,她丈夫在外面當木匠,盼信盼的心焦,還有,王五行是一個癱瘓,他大兒子在部隊,要是有了匯票,你要親手交給他,他那在家的細仔不正路,以前瞞著他取過匯款!”老父親耐心地細心地叮囑道。
然后抬頭看了兒子一眼道:“都記住了嗎?”
兒子點頭:“記住了!”
父親又道:“你可要上心做,這山里的人,都指望著咱們呢。”
兒子眼睛轉向山腰上的村落問道:“他們是不是很盼著你來?”
父親頷首道:“那當然,幾天不見領導沒關系,幾天不見我可不行!”
兒子開玩笑地做了個仰視父親的動作,但是他的確被父親的敘述所陶醉。
父親喊著狗子:“老二,我們下山!”
下山的路上,父子倆和狗子的步伐都顯得快了不少,或許也是因為快到達第一個目的地,小村在望了。
兒子的聲音響起:“他們為什么要住在山里?”
伴隨著他的聲音,鏡頭給到了村落那層層疊疊的民居,
父親回答道:“也許他們都是神仙的后代吧?”
畫面切換,太陽灑落,照射在樹梢上,樹葉的影子,碎碎地鋪得東一片西一片的,村落里的房屋錯落有致地排列著,四下里卻靜悄悄的。
下一個鏡頭卻變成了狗子的視線。
伴隨著狗子爬上那一階一階的臺階,老二顯然對這里很熟悉,熟門熟路地進村。
兒子好奇的不時地東張西望,一是因為第一次來,同時父親之前的描述,也讓他期待著他們的到來在小山村里引起的震動。
只是村里卻沒有見到幾個人,偶爾有人經過,也只是和父親打著簡短的招呼。
父親的回答也一樣的簡單,也就是“來了!”“剛到”之類的,如果人家用目光看兒子,他就會補充一句:“我兒子”,人家就沖著他笑笑。
沒等兒子收起笑容,人家就走遠了。
這樣的簡單的招呼,和場面,讓兒子顯得有些失望,因為他所期待的事情似乎并沒有發生,這和他想的不一樣。
父親一邊走著一邊指指點點,告訴兒子一些他應該知道,并且應該記住的事情。
狗子嫌他們走的慢,似乎有些不耐煩了,一邊東張西望,一邊朝前走著。
它走過一家院子外面,看到有一些摞到一起的兔籠子,在狗子的眼里這些兔籠子很大,也很怪,它居然有些害怕,往前走幾步又連忙后退幾步,然后沖著兔籠子方向大叫起來。
父親安撫道:“老二,別叫了,別嚇唬兔子,村里面還靠著它們致富呢!”
老二很聽話,立刻住了嘴,有些沒精打采地走了。
父親轉頭對兒子道:“下次你要提醒它,它老是不習慣這些籠子。”
父子倆和狗子,拐過一道彎,來到了村委會門外,父親推開虛掩著的院門,院子里卻靜悄悄的。
院子里沒人,狗子很自然很熟練地跑到一個水槽邊喝起了水,父親又照樣推開了一個房門,可屋子里也沒人。
兒子背著郵包,他的身材有些高大,在這狹小的屋子里有些施展不開。
父親說道:“把郵包放下,坐著,一邊歇著一邊等。”
兒子放下郵包四處張望,有些疑惑地問道:“怎么沒有人?”
父親不以為然地道:“大白天的,誰能專門在這等你來啊?我們又不是來視察的,難不成還要人家夾道歡迎嗎?”
兒子無奈地問道:“那我們要等多久?”
父親只是說:“老二一叫,就知道了!”
兒子不再說什么,打開那包郵件,分好了類別,父親不知道從什么地方,熟門熟路的找出一只竹煙筒,點上深深地吸了一口。
電影從開始到現在,都顯得無比的平淡,沒有什么跌宕起伏。
只有父子倆的一段山路,一些交流。
但是很稀奇的,在場的沒有一個人覺得無聊,反而都覺得很有味道。
電影沒有用語言直白地展現一些東西,但是卻偏偏又能讓觀眾明白一些東西。
比如之前老父親說的治病的事情,他的意思,其實是在懊惱自己讓局里花了那么多藥費,卻沒治好,還讓退休了,讓他不繼續做事了。
而兒子卻不理解父親,以為父親是在擔心退休了局里不給治病了。
其實父親哪是擔心這個,他們這一輩的人,是講奉獻的,他們不喜歡占公家的便宜,可是顯然兒子還理解不了。
當然,也用這非常平實的鏡頭,告訴觀眾,大山里的郵遞員,可不是那么簡單。
言歸正傳。
回到電影。
驀然,院門有響動,老二頓時就叫喚了兩聲。
從院子外匆匆地跑進來一個中年漢子,他一邊朝著屋里走,一邊把卷的高高的褲腿放下來,他跨進門來,熱情地道:“來了?”
父親笑著道:“秘書,又上山了?”
那漢子指著一個很高的位置回道:“想蓋房子呢,備料去了,老二叫的時候,我在那兒,一路沖了下來!”
兒子聞言顯得有些驚訝,父親這個時候給那漢子介紹道:“這是我兒子!”
那漢子一邊手忙腳亂地給他們倒水,一邊自己先喝了幾口,然后遞給父親,接著扭過頭來對著兒子笑著,再遞給他一個水杯,那笑容給人的感覺就是一股淳樸的味道。
兒子卻故作嚴肅的要他在需要簽字的地方簽字。
那漢子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一邊簽字,一邊用疑惑的目光看向老父親。
“以后我這條郵路,就由他來跑了!”老父親看出對方的疑惑便說道。
那漢子有些驚訝:“那你呢?要當局長了吧?”
“我么,以后愿意來,自然還可以來!”父親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說道。
“外面來我們這的老師,醫生,儲蓄員,公安各個都能評勞模,當干部,就你,光走啊走,走啊走,這么多年!”那漢子一副為父親鳴不平的樣子道。
父親卻沒有說什么,只是看了兒子一眼。
兒子的表情卻顯得有些不太自然。
“我還沒嫌久,你倒嫌久了?”父親開玩笑地道。
“兒子都這么大了,你是不該受這份苦了!”那漢子看了一眼兒子對父親說道。
父親打斷道:“好了好了,把寄出去的郵件拿了來,我們要趕路了。”
那漢子道:“學校王老師那有個什么報名表要交出去,昨天沒送來,我去取一下,這就回來。”
說著像他來的時候那樣急沖沖地走了。
留下父子倆在屋子里,氣氛顯得有些尷尬,父親低下頭去抽煙,兒子突然伸過手來:“我也試試!”
“我還不知道,你也抽煙。”父親有些驚訝地道。
“你不常回家,你回來,我就不抽。”兒子說道,只是那語氣里卻似乎蘊含著點埋怨。
父親笑了一下,卻咳了起來。
“老二,老二呢?”他突然喊道。
老二聽到聲音從外面進來,父親指了指自己的腿,老二趴下,讓老主人把腿擱它的身上。
父親這才對兒子道:“以后你可別跟我學,為了抄近路,老是趟冷水,落了病不好治。”
兒子猛然問道:“你趟冷水誰知道?”
聽到兒子的問話,父親顯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深吸了口煙,然后道:“這條路,就我一個人跑,我又不能整天跑領導面前去叫苦,一個月前,支局長陪我跑了一趟,他掉眼淚,說他該死,怎么當了兩年支局長就沒想到這條路這么苦,他說他要給我請功,沒想到他一面拉著你培訓,一面要我寫退休報告。”
兒子問道:“那鄉里村里的,也不給你寫封表揚信?”
父親說道:“寫倒是寫過,我沒讓他們寄,哪有自己給自己投遞表揚信的,再說了,鄉親們長年累月的在山里,誰又表揚過他們了?你也記住了,不興自己喊苦,不像條漢子。”
說完,他站起身來:“走,我們出去迎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