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寒江看著面前的假小子,記憶似乎回溯到了當年的江南客棧里,剎那間,花樓里響起了驚堂木的聲音,耳畔似有說書人的抑揚頓挫。
“話說這盜圣啊,真是個厲害的人物,想他單槍匹馬潛入將軍府中.”
那不是錯覺,陸寒江循聲望去,高臺上起舞的虞娘子竟端著一口故作深沉的嗓子開始干起了說書人的活,手中握著那根本不存在的驚堂木,臺下一群人聽得如癡如醉。
再看向崔一笑等人,陸寒江驚訝地發現,這群人一如先前那花魁一般,竟全都成了雙目無神的木偶,全都忘記了自己的錦衣衛的身份,變成了臺下高聲叫好的看客。
“怎么樣,厲害吧?”
假小子商蘿在身邊的位子上坐下,邀功似的朝著陸寒江招了招手。
“的確很有意思。”
陸寒江搖搖頭,來到商蘿身邊坐下后,看著這荒唐的一幕,又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商蘿,然后笑道:“果然,老崔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已經陷入幻境了對吧。”
陸寒江對武功的理解并不深,但是他對武功的強弱卻十分敏感,多年的錦衣衛生涯讓他見識過各種各樣的天才人物,所以他對商蘿的天賦有一個很直觀的認知。
在浩如煙海的江湖天才當中,商蘿的天賦根本排不上號,說是倒數都有些抬舉她了,所以想要在六年之間達到正面吊打崔一笑的水平,那絕對沒有可能。
今日的見聞讓陸寒江確信了自己的猜測,商蘿的武功進步十分有限,她能夠打敗崔一笑完全是因為這些詭異的生離花在作祟。
聽了陸寒江的話,商蘿倒也不隱瞞,她嘻嘻笑道:“老崔就是這樣啦,不如說你們錦衣衛大多數人都是這樣,不是講你們傲慢,而是你們太自信,就像他,自以為肯定能夠拿下我,所以活該被我的幻術迷住。”
陸寒江點點頭,接著又問道:“那我倒是很好奇,你的這些把戲,是怎么來的?”
“喏,這個。”
商蘿直接將腰間的小囊拿到了桌子上,一點幽幽的燈火在其中若隱若現,她說道:“之前我把幽冥燈的燈芯分出了一半帶走,所以——”
商蘿露出了一個“你懂得”的表情,陸寒江了然地點點頭,然后上下打量了一番這丫頭,隨后好奇地道:“所以你這個樣子是,難道我也中了你的幻術?”
陸寒江見到的商蘿,一如當年在江南見到的那般,十七八的年紀看起來只有十五六大小,可如今十年過去了,對方仍是這副樣子,甚至比起六年前更加年輕,這就有些古怪了。
“怎么會,我倒是想把小陸你拉進幻境里,可惜做不到。”
商蘿幽怨地瞪了眼陸寒江,隨后道:“為什么變成這樣,我也不太清楚,大概是因為那個家族的血脈確實有些奇怪的地方吧,你看我娘不也是一把年紀了看著還和二八少女一樣。”
這個頭一次聽見的稱呼讓陸寒江眉頭一跳,如今倒也沒有什么好隱瞞了,當年那些事情,該知道的不該知道這丫頭全都知道了,或者說,她一早就猜到了。
陸寒江不動聲色地把桌上的燈火拿起來把玩一番,然后道:“這東西的用法,也是她教給你的?”
“不是。”
商蘿的回答得很迅速,也很叫人驚訝:“第一次拿到的時候,我就會玩了。”
陸寒江的臉上再次浮現驚訝的表情,第一次見到幽冥燈,還是在死別谷的徐福地宮里,若是那時候商蘿就知曉這燈的用法,為何
似乎是讀出了他的疑惑,商蘿攤攤手道:“這東西除了我家的那幾口人,大概其他人都玩不轉,放在小陸你這里也是當擺設,所以你來保管安全又不危險,我當然樂見其成。”
“還真是被你騙過去了啊。”陸寒江感慨道。
商蘿伸手從陸寒江手里將那半截幽冥燈芯拿回來,一邊搖晃一邊道:“幽冥燈能夠引人迷亂,但對于心中毫無破綻的人是沒有作用的,所以當年地宮里見到這盞燈的只有你我不受影響。”
陸寒江目光一頓,這一點倒是和他后來的猜想有所接近,起初他認為的是同樣身負長生秘密血脈才是商蘿免受幻境影響的原因,可他這個外人同樣也不受影響,這就說不通了。
現在看來,的確是這盞燈本身的局限性所致。
幽幽的燈火晃了兩個人的眼,商蘿突兀地說了一句:“本來我以為自己死定了。”
陸寒江一愣,然后問道:“為什么這么說?”
商蘿將目光從燈火轉移到了陸寒江臉上:“當初我們都不受幽冥燈的影響,所以我一直以為小陸你和我是一樣的人.跟我說句實話,我爹死的時候你就看出來了吧?”
“你說的是你哪個爹?”陸寒江下意識又皮了一下。
商蘿臉色一黑:“當然是我在江南的老爹!另外一個早不知道死哪去了我都沒見過還指望喊他一聲爹?”
罵罵咧咧地啰唆了一番之后,商蘿才平靜下來道:“那天我爹死的時候,我是真的很傷心,那時候哭出來的眼淚都是真的,只不過哭的不是我爹,是我自己。”
陸寒江眼眸微頓:“的確,我看出來了,所以我一直覺得你比我要厲害,若是換作我來,沒有人作為模板的話,我連一滴眼淚都落不下來。”
他似乎回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個葬禮上,他在靈堂學著旁人的樣子裝出悲傷,隨后被那個女人一句道破的場景。
商蘿抬起頭來,目光有著一抹深深的嘆息:“那時候我是真的很傷心,我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照顧了我那么多年的老爹死了,我心里居然沒有一點感到傷心,仿佛死了個無足輕重的外人一樣。”
那天夜里商蘿的哭泣是真情實感的,在認識自己的內心居然比冷血的野獸還惡劣之后,她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這種事情。
后來的她強行把“復仇”定義在自己的人生軌跡上,可當幽冥燈現世的剎那,一切謊言都顯得那樣蒼白。
她心中從沒有真正把仇恨記住過,所以那一天的她和心中毫無羈絆的陸寒江一樣,根本無法被幽冥燈的幻境之力所感染。
她們都是一樣的人,一樣地對這個世界上的一切不感興趣,猶如無根之萍,恍若兩個沒有歸宿的亡靈飄蕩在這個熟悉又陌生的世界上。
所以商蘿在設下最后的陷阱之后,一直以為自己的死期不遠了,因為她認定幽冥燈對陸寒江不起作用,而在東宮吃癟的小陸也不會再對她手下留情。
說實話,這種結局對商蘿而言算得上是得償所愿了,可她萬萬沒想到,陸寒江居然中招了。
“小陸你真的變了。”商蘿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語氣止不住地幽怨,還夾雜著絲絲的自嘲與絕望,當初兩個人還能夠相依為伴,現在這個糟糕世界就剩下了她自己一個人。
因為陸寒江已經在這個世界上已經不再是孤獨一人,他的心中有了破綻,同樣也有了無法割舍的羈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