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校有心事兒。
還是自己皇莊分地的事兒。
他知道,張好古說的句句在理,可是這畢竟是自己的田,也是自己的私房錢,真的要拿出來給百姓分地,他舍不得。
可是,他又明白。
如果不拿出來,要么就是朝廷拿出財政來養著,要么,就讓他們重新變成流民。
朝廷財政支能養一萬,兩萬,甚至可以養三萬五萬。
但是,十萬呢?二十萬呢?
讓他們重新變成流民,朱由校又于心不忍。
現在這一張張幸福的臉,再度變成那個麻木不仁的樣子。
他又有一種惻隱之心。
張好古跟在一邊,也知道小皇帝現在心理斗爭很激烈,他很有耐心的等待著朱由校做出最后的選擇。
如今的永定縣又來了一批新的候補官員。
開始新一輪的測試。
這一批新的候補官員也是從一開始的叫苦不迭,到了現在也已經開始適應了永定縣的生活。
只要想要出頭,只要朱由校在這里,他們就有奔頭。
不少的房屋已經是修繕起來了。
外來的流民先是要集中住在一起,然后有了一兩份差事,有了錢,就可以去蓋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
不過在永定縣最為吃香的地方是大通商行。
這是張好古專門建立的商行。
主要就是賣三足金蟾,此外就是織布機和紡織機。
這兩個部門目前可以算是最賺錢的。
至于之前張好古提出來的開荒的構想,實際上并不成立,這些沒有經過開墾的荒地第一收成不好,第二,位置不好,第三,產出比不好,有些地干脆就是鹽堿地。
目前來說,這些流民還算是穩定在這里,可是,時間久了,沒有土地耕種,還是要出問題的。
張好古不說。
就是希望朱由校能夠自己的思考。
要讓朱由校自己堅定自己的信念。
必須要貫徹攤丁入畝,必須要把土地給釋放出來。
他自己不想明白,張好古再怎么苦口婆心都是沒有任何作用的。
只有讓這個狗皇帝自己體驗,自己去感悟,他自己明白過來的東西,掌握的道理,比起自己說一百遍,說一千遍都好使。
當然。
張好古也不會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朱由校的身上。
不知不覺,兩個人已經是來到了流民辦
這是一個專門引進流民的地方。
一個個衣衫襤褸的流民正在登記。
這永定縣的人口是越來越多了。
“老哥,你怎么稱呼?”朱由校索性單獨的開了一個登記處,一邊登記一邊跟人聊天。
“我姓王,我叫王老七!”
這個流民也是攜家帶口,身邊還有一個七八歲大的兒子,他裝模作樣的行了一禮,看的出來,他的動作并不怎么規范。
“王老七!”
朱由校念叨著,一邊登記一邊隨意的開口詢問道:“你是怎么想到來永定縣的?”
“這還用問,家里活不下去了!”王老七回答道。
“活不下去?”朱由校忍不住問道:“可是家里遭了災?”
“倒也不是!”
王老七嘆了一口氣,眼眸當中散發出了幾分恨意:“是我們家被霸占了!”
“家被霸占了?”朱由校愣了愣:“普天之下,誰敢霸占你的家?難道沒有王法了嗎?”
“王法?”
王老七打開了話匣子:“我家是河北的,本來家里還有五畝地,本來這個生活還是能過下去的,后來皇帝拍了鎮守太監過來,說是要交礦稅!”
朱由校點點頭,這件事兒他是知道的。
這還是要追溯到萬歷年間,萬歷三大征,遼東巨變,國庫早已捉襟見肘,隨后,群臣提出了開源的建議——收礦稅補國庫。
萬歷深知礦稅之利,所以不愿意把這么厚的油水讓給外臣,最終決定以宦官充當礦監稅使。
皇帝信不過大臣,自然只能相信太監,如此,礦監稅使類似于欽差,是宦官的兼職。
萬歷駕崩之后,朱常洛也沒有活幾天,就輪到了朱由校,這礦稅進的是自己的內帑,自然,朱由校也是沒有任何理由取消。
而魏公公在搞錢這個方面,也的確是沒有讓朱由校失望。
只是,聽到王老七的話,朱由校的心中卻是忍不住冒出了一個念頭。
自己是不是錯了?
這些鎮守太監,到底能干出什么缺德的大事兒?
“讓你們交礦稅?”朱由校問道。
王老七點點頭:“這個太監非說我們家的地底下有礦,說是要讓我們把稅交出來,如果交不出來,那就讓我們拿地抵稅,他們把我兒子抓了起來,讓我繳稅,我把家里能賣的東西全都賣了,繳了稅金,他們說還不行,又把我們家的地補充到皇莊當中!”
“什么?”
朱由校頓時瞪大了眼睛,一臉不可置信的開口道:“他們怎么如此大膽?”
王老七也是怒了起來:“這些人都是皇帝安排過來的太監,我們家的地,這地底下怎么可能會有礦?我不肯,他們就來毆打我,還一把火燒了我的房子,我也是沒辦法,只能帶著妻女出逃了!”
“你的父母呢?”朱由校訥訥的開口道。
“死了,都死了,出來的時候,都餓死了!”王老七開口道。
“你,你為什么不告官?”朱由校問道。
“真是奇了怪了,朱元璋造反的時候,為什么不告官?”王老七也是火氣上來了,張口就說出了大不敬的話。
一邊的侍衛頓時皺起了眉頭。
而朱由校卻是猛一抬手,阻止了侍衛的行動。
王老七也是意識到自己失言了,這才訥訥的開口道:“我也是聽說,這個永定縣招收流民,能有一條活路,這才過來的,這位先生!”
朱由校不知道為什么,只感覺自己的心里頭堵得慌。
如果是貪官,他會毫不客氣的處理。
可是,這一刻,朱由校發現罪魁禍首竟是自己。
太監是自己的家奴,他們歡天喜地的告訴自己皇莊有增加了多少畝地,他們告訴自己又搞到了多少錢。
他從前從來都不會在意這些,只會感覺高興。
皇莊擴大了有什么不好?自己的內帑增加了銀子有什么不好?
可是知道今天,他陡然間意識到自己錯了?
他如何想到自己的皇莊每增加一畝地,背后就要有一個破碎的家庭。
之前能怪貪官,現在這能怪自己嗎?
貪的難道不是自己?
這問題的源頭,竟然是自己?
“你就留在這里,好好的留在這里!”
朱由校的聲音有些哽咽,人也是有些慚愧道:“這里有好日子,會有好日子的!”
張好古也是嘆息一聲,這個王老七還真是有夠扎心的,也好,他的一句話勝過自己的千言萬語。
就在這個時候,忽然間不遠處傳來了一陣陣吵雜的聲音。
卻是張安跟人打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