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明二年,公元947年,七月二十,張鉊親自率領右羽林衛,左龍驤衛,左右金吾衛,右千牛衛,右豹韜衛等親軍六衛一萬八千人。
加上李圣天的于闐武士一千人,憾山都兩千步騎,總共兩萬一千人,并輔兵、民夫三萬,共五萬一千人。
先北上出猩口到云州(大同)撫慰當地百姓。
隨后向東,走蔚州(河北蔚縣)飛狐古道進入易州,再轉向東北去幽州。
而在這路上,張鉊還親自指揮打了一仗。
太原東北的代州刺史王暉,早在石敬瑭割讓燕云十六州之前,就跟契丹人有勾結。
晉遼大戰后,他提前投靠契丹人,放開雁門關天險,導致契丹人幾次長驅直入,差點就突入到太原城下,可謂罪大惡極。
及至契丹敗亡,王暉驚恐之下在代州刮地三尺厚賄劉知遠。
劉知遠為了儲備資源對抗張鉊,也就下令赦免了王暉,還密令他派兵去被契丹人占據的云州和蔚州搜刮。
閻晉到了之后,王暉就派人來也想要投靠,但閻晉怎么可能接受這種人的投降。
按張周律法,王暉死十次都不過分,還想投降后繼續做代州刺史,簡直是白日做夢。
于是沒了后路的王暉瘋了般的在代州開始征兵征糧,修筑代州城,糾結千余牙兵準備頑抗。
張鉊這次可是毫不留情,命大軍圍住代州,升起呂公車,堆起土山,居高臨下俯射代州城頭,分金都四處爆破城門,沖車、撞車齊上陣。
打到第三天代州城的兵馬就支撐不住了,城內百姓火并王暉牙兵打開西門投降,李存惠率先派兵突入城內,斬代州刺史王暉及其二子。
張鉊則第一次顯露出了帝王一怒,伏尸百萬的氣魄。
他一次性將王暉的牙兵牙將和與他們勾結的本地山賊盜匪,以及給契丹人當了帶路黨的家族,女子貶為奴籍,男丁殺了個干干凈凈。
光是在代州城外,就處決了一千五百人。
這一出,不但極大的震懾了各地心懷不軌者,也讓太原人認識到了,紹明天子可不是不會殺人,而是對太原人格外優待了,人心更加服膺。
而就在張鉊親自督軍攻下代州的時候,慕容信長也在著手為張鉊解決張鉊最不愿面對的場面。
那就是趙延壽的問題。
其實幽州根本不需要攻打,當日慕容信長攔截高松所部,直接將最后的遼國騎兵打的魂飛魄散。
雖然高松最后還是率百余騎,在茫茫夜色中逃脫,但幽州的命運已經注定了。
自從幽、檀、薊、莫、瀛、媯六州被石敬瑭出賣給契丹人后,當地的生活質量就陡然下降了一個檔次。
盧龍軍趙家再怎么是軍閥,那也是把這六州當做自己家財產,搜刮是肯定的,但也在百姓的承受范圍之內。
但是契丹人就不同了,他們進了幽州這個花花世界,不把肚皮吃撐,定然是不會有所收斂的。
加上晉遼大戰以及后來耶律阮的壓榨,盧龍軍六州,簡直如同地獄一般。
這其實也是趙延壽在中原幾番受挫,將原本盧龍軍的老底子打光,兒子趙匡贊都棄之南歸后,還能在幽州站穩腳跟的原因。
因為盧龍軍六州百姓發現,跟契丹人比起來,趙家無疑要溫和的多,也更加懷念趙家在時的時光。
因此人心向著趙家,就連耶律德光要安定六州,也要借助趙延壽的名義。
不過對于張周,趙延壽完全就是個負擔了。
從民族感情來說,趙德均、趙延壽父子無恥之尤,不是趙德均與石敬瑭爭奪,石敬瑭還不會下狠心將幽州也賣給契丹。
因為當時包括幽州的盧龍軍六州是趙德均的地盤,石敬瑭賣起來,不但心里毫無負擔,還可以消滅一個強大的競爭對手。
趙德均自己更不是什么好東西,論無恥,也就稍遜了石敬瑭一絲絲而已。
更重要的是,第三次晉遼大戰,也就是耶律德光得以入主中原的這一次,趙延壽那是作為先鋒一路南下的。
滹沱河邊王清率領的兩千人,就是被趙延壽攻滅的,趙延壽更是手刃王清。
而王清在張周這邊,是抗擊契丹,不屈而死的大英雄,已經追封到了武安郡王的高位上,所以不管從哪方面說,趙延壽是必殺不可的。
可是很不巧的是,趙延壽有個好兒子趙匡贊,不僅早早搭上了張鉊的線,還娶了張鉊的養長女寶鼎公主,現在是張周的駙馬都尉了。
也就是說,張鉊和趙延壽,實際上是兒女親家。
慕容信長更知道,張鉊非常忌諱殺親屬這一點,更別提趙匡贊很受張鉊的寵信,更不愿意傷趙匡贊的心。
但,趙延壽不可能不死,沒有讓他繼續活下去的理由!
所以,深知義父心里的慕容信長,就是解決這個難題的最好人選。
因為他還有另一重身份,那就是趙延壽的連襟,趙匡贊的親姨夫,由他送趙延壽一程,趙匡贊才不會產生其他不好的聯想。
而早在五月,張鉊南下去追擊劉知遠的時候,慕容信長就已經進了幽州城。
因為自從契丹苦心經營的四萬軍隊崩潰以后,幽、薊等六州深受契丹人壓迫的百姓,立刻就起來反抗了。
契丹將領高松本來還打算帶著人入幽州搶劫一把,然后帶著耶律阮的兒子去上京臨潢府茍且。
結果六州漢人狂暴起來之后,把他帶著退到幽州地界的千余騎給打的大敗。
高松驚恐之下,只能帶著百余騎跑路,別說幽州城了,他連潞縣(通縣附近)都沒敢去,就一路跑入草原,不見了蹤跡。
于是慕容信長立刻和高行周分工合作,慕容信長率大軍直入幽州城,控制幽、易、瀛、莫四州。
高行周往西北走昌平出居庸關,前去安定媯州。
高懷德率領慕容信長調撥給他的五百右羽林衛精騎和四百憾山都精騎,往東北走桃谷山直奔檀州,去封鎖古北口。
章西豹率五百右羽林衛精騎出三河縣,前去控制薊州,重建燕山要塞鹽城守捉城,提防遼西的契丹人。
這一套連招下來,展現了慕容信長長遠的戰略視野。
他入幽州,直接控制趙延壽穩住了最重要的幽州。
高氏父子祖上久在燕山南北盤踞,至今山北豪杰還認高家這塊招牌,立刻就穩住了整個幽州的形勢。
隨后慕容信長以持節平燕大都督的身份,命令各州義兵就地駐守州城,各州刺史立刻安定地方,再讓他們奉上義民名單,圣人一到,就論功行賞。
文的一手,武的一手,盧龍軍這六州立刻就安定了下來。
做完了這些,慕容信長才命人放開趙延壽府邸的封鎖,解除所有武裝后,進城見到了他的這位連襟,契丹魏王趙延壽。
不過再次見到趙延壽的慕容信長,頓時就被趙延壽的樣子,給嚇了一大跳。
當年他在河南放趙延壽走的時候,趙延壽還是個精神飽滿的老帥哥。
但是今日一見,趙延壽已經蒼老了很多,頭上白發叢生,眼角皺紋都快有十八個褶了。
要知道趙延壽這個人,自小就美姿容,長相非常帥氣,不然也不會讓趙德均把他當成親兒子,唐明宗李嗣源只見了一面就把女兒嫁給了他。
趙延壽也一直以相貌自矜,但是現在,非常注重儀容儀表的趙延壽,已經完全顧不上這些了,昔日高大的身軀也好像矮了很多一樣。
“兄長過的,并不如意啊!”慕容信長忍不住長嘆了一聲。
他這人就是這樣,可能曹三娘子傳下來的文青基因,對親近的人,總有些傷春悲秋般的心軟。
趙延壽看了慕容信長一眼,什么話也沒說,只是輕輕點了點頭,“十四郎是來殺為兄的嗎?”
慕容信長剛想搖搖頭否認,不過很快就停下了動作,趙延壽是必須死的,只有他死了所有人,包括他兒子趙匡贊才會好過。
難堪的沉默中,慕容信長突然轉換了話題,他拿出了一個香噴噴的荷包。
“這是存哥兒百日時的胎發,寶鼎留了一些,托我帶來給兄長做一支筆。”
存哥兒是趙匡贊和張鉊養長女寶鼎公主張祺琬的兒子,這個張鉊的親外孫剛剛滿百日,此時有用胎兒百日發作毛筆的慣例,只會分給最親近的長輩,張鉊也得了一個荷包。
趙延壽看了一眼荷包,沒有伸手去接,而是突然眼睛一紅,呼吸沉重了起來,他對著慕容信長說道:“天冷愈寒,十四可愿意與我共飲一杯?”
慕容信長點了點頭,揮手讓身邊的侍衛下去準備,現在趙延壽的府邸,已經被慕容信長完全控制,他不說話,趙延壽什么也干不了。
很快,溫熱的酒以及幾碟小菜被端了上來,趙延壽吃了幾口,身上也不抖了,仿佛有些恢復了原本那種馬上悍將的模樣。
他也不管燙,勐地喝下一大碗熱酒,晶瑩的酒液,順著趙延壽的胡須不停往下滴落。
忽然,趙延壽重重把碗往桌子上一放,恨聲說道:“昔年某一直跟大人說,我趙家的對手,不是洛陽的阿三,而是河東的石敬瑭,可他就是不信啊!
那李阿三的帝位是靠哭來的,自己年歲已高,一身傷病,服從他的人并不多,諸子又多無能力。
反觀我趙氏父子身體康健,又掌握北地精騎,等李阿三一死,以北地精銳乘勢南下,如何不定?
只有那石敬瑭,貌似恭順,實則鷹視狼顧更兼無恥心狠,又占據河東龍興之地,當為大敵,后果然應驗!”
李阿三,指的就是后唐末帝李從珂,昔年李從珂壯年時驍勇無匹,唐梁大戰其間,曾有一次冒險帶著十幾騎混在梁軍中退往梁軍營寨,隨后趁著梁軍不備,暴起發難殺梁軍十余騎,砍掉梁軍大營門前的大旗跑回本陣。
莊宗李存勖看見后,大呼:“壯哉,阿三!”
李從珂是趙延壽的大舅哥,所以他也稱之為李阿三。
而趙延壽說的這些往事,乃是昔年李從珂命大軍圍困晉陽,攻打石敬瑭的往事。
當年趙延壽的父親北平王趙德均也奉命攻擊石敬瑭,趙延壽力勸應該盡快干掉石敬瑭,然后掌握北地人心再做打算。
因為當時石敬瑭要向契丹借兵,幾乎是已經是擺在明面上了,趙延壽就在幽薊,也深知契丹人的實力,早就不是以前了。
石敬瑭只要借兵,很可能就會把一直視為眼中釘的趙氏父子當做交易籌碼。
可是趙德均不聽,他還把契丹當做昔年李存勖時期被中原打的鬼哭狼嚎的契丹。
不以為意的他,竟然獅子大開口向李從珂要求統治整個河北,還想吞并同樣去平叛的范延光隊伍。
結果當然是一拍兩散,后唐軍沒打石敬瑭,差點自己打起來,而這也給了石敬瑭可乘之機,他立刻選擇出賣燕云十六州換取契丹人南下。
而契丹大軍擊敗后唐主帥張敬達后,果然馬不停蹄的圍住了心腹大患趙家父子。
麾下兵丁也對趙德均大失所望紛紛離去,趙家父子遂成為契丹俘虜,趙德均更是被契丹人整死在了草原上。
慕容信長心里嘆息一聲,若是當年趙德均能聽趙延壽的,這天下如何,還真未可知,至少契丹人是拿不走盧龍軍這六州的。
說完了心底的往事,趙延壽又一下萎靡了下去。
而等他發泄完了,慕容信長的心也硬起來了,他舉起酒碗,向趙延壽請酒。
“兄長所遺憾的,無非是昔日計劃不成,但兄長想過沒?若是兄長父子能做國家的忠臣,而不是欲豁難填,怎會有今日之事?
兄長父子在時,河北有戶百萬,民五百萬口,現今尚不足半數,他們何其無辜?爺娘死于野,妻女被北虜擄走,皆是兄長父子之過啊!”
趙延壽沒想到慕容信長會說出這么一番話,因為在趙延壽看來,百姓如同原野上野草,割了又會長起來,爺是要做大事業的,誰關心他們死活?
愕然了半晌,趙延壽才緩緩的說道:“十四郎與我們,似乎并不一樣。”
“孟子曰:夫天下,民為貴,社稷次之,君最輕。
荀子曰: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
兄長父子永遠不知此道理,所以害人害己。當今圣人以此為座右銘,刻于崇文殿,是以當為拯救天下的英雄。”
慕容信長說道此處,眼睛里射出了對趙德均、趙延壽父子這樣人深深不屑,心里升騰起的,是對義父紹明張圣人的無限崇拜。
趙延壽看到慕容信長這樣,就知道絕沒有了活路,但他還是不死心,嚅囁了半晌,終是抬起頭看向慕容信長。
“十四郎,真就沒有一絲機會了嗎?”
慕容信長緩緩搖了搖頭,斬釘截鐵的回答道:“沒有了!”
忽而又不忍心的說了句,“除非兄長愿意去耶律李胡那里。”
“哈哈哈哈!耶律李胡!哈哈哈哈!”趙延壽勐然間站起來,如同瘋魔一般的大笑起來,直笑得涕淚四流。
“那是還是算了吧!就在這里吧,總還能埋骨家鄉。昔年在潞州,銀鞍契丹直盡死之時,我父子就該一同死了!”
狂笑聲中,趙延壽的腦海里閃過了一個須發虬髯,豹頭環眼的壯漢身影,那震耳欲聾的聲音,如此響亮的在趙延壽耳邊炸響。
“趙延壽,今日我等盡死,翌日汝父子亦當橫死!”
二十年前,趙延壽父子在盧龍,收契丹豪杰之士組成銀鞍契丹直。
所部三千人,配銀鞍、持銀槍,弓馬無敵,所向披靡,乃是當世有數的騎兵隊伍,為趙德均、趙延壽父子的立身之本。
團柏谷戰敗后,趙德均父子南奔潞州,終被契丹逼降,耶律德光問趙德均:“汝在幽州日,所置銀鞍契丹直何在?”
趙德均以手指示之,耶律德光遂命人盡殺銀鞍契丹直三千人于潞州西郊,鎖拿趙德均、趙延壽入草原拘押。
趙氏父子自那一刻起,就失去了所有的本錢,此后的重用,不過是耶律德光要用趙延壽安定盧龍軍六州之地而已。
慕容信長默然站起身來,吸了一口氣后,就轉身要走出去。
趙延壽勐然撲倒桌子邊上,打開了那個寶鼎公主送給他的香囊,拿出一縷嬰孩柔軟胎發,貪婪的嗅著那上面的乳臭味,涕淚四流的臉上,終于露出了幾分慈愛的表情。
“我兒終究比某知大義天時,請回稟紹明天子,某趙延壽知道他不愿沾親人鮮血,所以某家已經提前殺了耶律阮一子一女,就不讓他為難了!
他要讓我兒匡贊,公侯萬代啊!”
凄厲吼叫聲中,趙延壽拿起桌子上慕容信長特意為他留的長匕首,狂嚎一聲,勐然從脖頸左側插入,鮮血四濺下,命喪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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