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時歷二三六三年,三月十四。
奔走百里的東瀛、句麗聯軍只留三成人手安營扎寨,余下七成不做任何休整,徑直向松川郡發難,儼然一副志在必得的架勢。
其時,城外鼓聲大噪,沖殺聲激蕩云霄。
這路聯軍屬疾行軍,算是半輕裝上陣,轉移推進速度快,遂未備有拖緩行進效率的笨重樓車。
攻城手段主以攻城車、云梯、竹飛梯為主,連投石機也僅配備有六架。
是以在戰起七個時辰里,松川郡尚能借地利,以提前挖好的壕溝、擺好的拒馬、暗藏的鐵蒺藜、有的放矢的箭雨與守城重弩,擋下了敵方三番五次妄圖強沖城下的攻勢,拒敵于城下五十丈外。
投石機作為聯軍為數不多的遠攻手段,也因距離過遠威力大打折扣。
況且松川郡城頭上還有十名江湖義士,不缺手段攔阻過遠投射來的巨石。
然而,東瀛、句麗聯軍未因此有絲毫氣餒,他們早已領教過中州人的守城韌性,七個時辰的攻城損失還在掌控之中,依然不急不緩地執行著既定戰術。
隨著時間的推移,天色漸暗,守城方視野受限,防衛調度的應變漸緩,也慢慢出現了一二紕漏。
攻城方則完成了人手輪換,聲勢與斗志更加昂揚!
在夜色掩護下,終于有輛攻城車躲過三架守城重弩的火力覆蓋,碾過被填平的壕溝,重重抬起木樁轟砸在松川郡城門上!
陸續有竹飛梯的倒鉤抓牢城墻未被及時砍斷,更有一輛云梯貼靠勾抓住城墻!
與此同時,一名名東瀛忍者、一個個句麗武士也通過一道道鉤索走壁越墻而上,向城頭守軍發起沖擊!
縱然守城兵士們還能以滾石、檑木給予有力回擊,卻還是在聯軍一波又一波不顧死活的人潮攻勢下出現防線豁口,遭敵手三五成群地涌入城頭。
所幸在白日間鮮有用武之地的十名中州江湖義士保持著較高警惕,無人在入夜后從城墻上退下,這才能在戰況突變之際,第一時間內堵在外邦忍者與武士面前,教對方難以任意施為。
當中又以雞蛋武藝最強,劍落之處不論是忍者還是武士無不翻飛落墻,從活生生的人轉變為守城墜物,榨干利用價值。
只是這忍者與武士來數不知幾何,雞蛋為加快退敵速度,又奪過一柄腰刀,左右開弓,殺了足足兩個時辰,仍見來敵中混雜不少身形靈快手腳利落者,殺之難盡。
守城第一天第一夜,松川郡守軍便經受著極致考驗。
他們不得不為中州江湖之強大感到慶幸,更慶幸這些江湖人義字當先,臨危不懼、臨死不退,在城頭上另豎起一面嘆息之墻,讓來犯者一次次撞得頭破血流不得過。
翌日。
初晨迷蒙啟眸,戰事稍歇。
雞蛋雙手發僵、亂發披頭,頭枕在一身污臭的梅懷瑾肩頭,一同倚靠著城墻歇下,卻雙目滿布血絲,不敢闔眼。
東瀛、句麗聯軍攻了一日一夜,主動鳴金收兵。
雖未入城,且傷損過萬,光忍者與武士便喪生近五百之數,卻是換掉了逾八千守兵的性命,以及中州江湖義士的兩人殞命、一人重傷。
僅從非軍制武力的戰損比來說,中州江湖可以說是做到了全面碾壓。
但松川郡到底是守城方,無一出城者,能被殺死八千余人,也可證明忍者與武士對普通軍兵的武力壓制非同尋常。
莫說敵方聯軍還有近九萬人正虎視眈眈,稍做休整即可再起攻勢。
萬一敵軍陣中還有近千忍者與武士,松川郡縱使能頂住今天白日間的攻勢,可還能撐過今夜?
“昨夜閻王敲我門,今夕無常來收魂欸你說咱們晚上何時要入這生死關?”
昨天夜里梅懷瑾險死逃生,右胸口被刺入半寸,簡單止血后再次投入戰斗,一度和數人混戰,僥幸昏死在死人堆中,一醒來血污沾身,好不自在,當下總想磨蹭下癢處,卻因渾身酸痛,只能拿嘴皮子瘙癢。
雞蛋已懶怠去評判詩人的瘙癢臭詩,只面無表情地哼哼道:“沒有其他變數的話,晚上確實是我們的生死關。”
梅懷瑾身子不敢動彈,腦子也懶得動彈,隨口問道:“你覺得還會有啥變數?”
雞蛋心下已默默做出決定,卻不想宣之于口,簡單回道:“不想等死,就得創造變數。”
“敵軍來犯前難行刺殺之事,此時就算稍有松懈,也非良機……”梅懷瑾不知何由一個機靈,緊張得重新讓腦子運轉起來,一分析起來就頓感不妙,信口猜忖道,“你,莫不是想殺去吧?”
這一緊張,嗓門也大了許多,引來不少側目。
殺出去?
雖然梅懷瑾嘴瓢吃字,但不妨礙周圍眾人自動補足話語原意。
離二人較近的十來名兵士與江湖人聽言后不由自主地琢磨起主動出擊的可行性與危險性。
梅懷瑾心知雞蛋這私下定計不想受到任何關注,立馬道:“你這毛孩兒又在說笑啥呢?”
隨而配合著雞蛋一起亮出尷尬而不失禮的笑,妄圖將適才的話語在眾人心中化解抹去。
然則,過不多時,雞蛋和梅懷瑾便聽說松川郡軍將們竟趁這短暫休戰時間完成了一次戰術會議討論。
結論亦為苦守難過今夜,打出去才有再拖延一日的資本。
從始至終未有絲毫動彈的雞蛋嘴角一翹,并指敲著梅懷瑾膝蓋笑道:“你看看,這就叫不謀而合。”
這時候,同樣聽聞該消息的余下五名江湖人在經過一番商議后,向著癱倒在墻側的雞蛋和梅懷瑾走來。
“雞蛋小哥,你若有意出城殺敵,吾等或可助你開路!”
守城戰從不意味著堅守到底至死方休。
在經受住東瀛句麗聯軍日夜不休的第一番攻城后,松川郡守城主將與副將很快便意識到不主動求變,他們很快便會被敵軍的沖勢吞沒。
郡中還有戰車過百,馬匹三千。
他們完全可以趁著聯軍一心攻城,反打出去。
以戰車沖鋒陷陣,輕騎附后靈活突進收割,步卒殿后掠陣。
要是敵手被殺得大亂陣腳,可深入敵叢,多殺些人。
要是敵手準備充分、反應迅疾、重拳回擊,亦能棄車保人,邊退邊戰。
只有打出去,守城方才有可能短暫奪回這一戰的主動權。
不諳軍事的雞蛋和梅懷瑾自然沒能想到這一層。
不過正如雞蛋所言,這不謀而合大大減少了其孤身作戰的風險,另五名江湖人甘愿相隨,也讓梅懷瑾的“不同意”吞入腹中。
咚咚咚咚咚咚!
當東瀛、句麗聯軍再度吹響進攻號角,梅懷瑾也在城頭上擂起急鼓!
盡管數月來他的“腳底抹油功”已煉成至爐火純青的境界,可他那二流功夫出城就當是累贅,還不如待在城頭為眾將及摯友鼓舞打氣。
梅懷瑾看著上百輛戰車疾馳而出,把推著攻城車、扛著云梯的聯軍沖擊得七零八落,順帶摧毀攻城器物!
看著三千騎兵在敵陣中左沖右突,刀落人頭落,槍起掛尸起,如入無人之境!
看著包括雞蛋在內、扮作騎兵的六名江湖人快速收割著敵人性命,并隱隱脫離騎兵沖陣,漸向敵軍要處深入!
上萬步卒紛紛列陣銜尾而進!
不禁胸中豪氣大增,手下捶鼓越發激昂有力,慷慨高歌!
“大風起兮云飛揚!
“無懼賊寇兮守故鄉!
“吾輩猛士兮戰八方!”
擂鼓兩個時辰有余。
梅懷瑾雙手發酸,可仍擊鼓不亂。
相比起雙手雙臂,他一直側著的脖子更已酸痛發僵,兩顆眼珠子也因為長時間遠眺不歇,漸染赤紅。
松川郡守軍主動出擊的戰術,初時效果極佳,可謂是高歌猛進,殺得聯軍措手不及,丟盔棄甲。
奈何敵手人數之眾即便讓出來一兩萬人給白砍,也能把主動沖陣的守軍們累壞。
之后一個時辰里,頂住壓力的聯軍一邊在正面進行反撲,另一邊則分兵從左右兩側嘗試切入守軍步卒陣中,意圖盡可能多地吃下這些冒死出城的中州軍。
亂軍之中,梅懷瑾早已跟丟了雞蛋等六人的行跡。
梅懷瑾自忖目力極佳,若是連他都沒能捕捉到雞蛋等人何在,那敵方聯軍可能察覺這支中州江湖小隊的鬼祟?
雞蛋沒有讓梅懷瑾雙眼望穿忘瞎。
在夜幕四合之前,在出城的松川郡漸次退近城門三十丈內時。
約莫三里地外,似是一輛車輿像塊沒有半點硬度的豆腐被一柄無形劍刃一分為二,有如棺槨一般重重落土!
只聽那熟悉的少年聲鏗鏘有力、嘯破天穹!
“句麗花郎將伏誅!葬花劍傳人雞蛋在此,誰來受死!”
這般聲響讓中州軍軍心大振,也惹得東瀛、句麗聯軍一陣騷動。
想來敵方聯軍未能聽懂雞蛋之言,抑或是所謂花郎將只是前線督軍、副將,并非左右戰局的主帥,雖死卻難以動搖震懾敵方軍心,是而聯軍的回攻態勢僅遲緩片刻,復又步步緊逼而來。
而梅懷瑾早已讓人接過擊鼓的活,歪斜著身子,連跪帶爬地從城墻上著急忙慌地奔下。
“笨雞蛋,還是沒給你得手。
臭雞蛋,你特娘的給我挺住!
你特娘的等我去把你撈回來!
你特娘的,你特娘的!”
梅懷瑾在自顧自的碎碎念中,不顧任何人勸阻,策馬出城向雞蛋發聲處沖去!
六日后,大雪紛飛之下。
在松川郡守城戰中僥幸活命的三千軍兵被接應護送至千里地外相對安全的丹鳳郡。
這一路梅懷瑾大半靠雙腳走著跑著過來。
聞訊趕到的小六都沒能在城門外認出梅懷瑾和雞蛋。
梅懷瑾衣衫襤褸,鞋早已踩爛,只拿撕扯來的麻布隨便包裹著雙腳。
而他背上,是不省人事、氣若游絲的雞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