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也慚愧,雖然早就決定要和十八歲之前的那個自己斬盡瓜葛,但其實齊羽在心底里還是設想過各種各樣兩人重逢的情景,有在街上便利店的偶遇,也有在數學建模大賽上互為競爭對手的樣子,其中甚至包含了今天這樣的畫面——因為跨校活動所創造的再見。
十一月已經過半,天氣很冷,今天雖然陽光燦爛,但冷得人臉頰發燙。時過境遷,不比從前,高中時代穿著一件單衣一件外套就可以在城市里四處奔走的齊羽如今藏在羽絨服的里面,仍然手腳冰涼。她把脖子鎖在毛衣中,手里捧著接滿了開水的杯子,仍然覺得寒氣絲絲縷縷地順著腿邊爬上來。
在逸夫樓與基礎實驗室的路口,她一路仰頭看著葉子落光了的銀杏樹,享受著那潑灑下來的能勉強帶來一些溫暖感覺的陽光,忽然想起來好像沒有帶運籌學的課本,猶豫著要不要走回去,在路口躊躇了一會兒。
今天學校里似乎在辦什么交流會,來了不少外校的學生,其中就有馮子秋所在的學校。一路走來遠遠地就能看到逸夫樓前掛著的紅色橫幅,站在拐角思考的時候無意地朝那個方向望了一眼,一眼就看見了穿著黑夾克剃著短發平頭的男生,高高瘦瘦地,站在樓前面,這時候很多人在往外走,只有他一個人面對著大樓,不注意到都難。
腦子一時間空白一片,但世界沒有給她太多思考這次重逢的機會。
齊羽很快就知道了他逆著人群往回看的理由。
特大號的深灰色羊絨毛衣,白襯衫的領口很好看地露在外面,標志性的單馬尾,沿著臺階小跑下來的時候,整個人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那一瞬間,齊羽腦海里浮現出顧淵對她的描述,凌瀟瀟是一個即使被砍下頭來丟到同樣沒有腦袋的人群里都能一眼認出來的人。
說得真是一點沒錯。
其實她和凌瀟瀟的關系一直還不錯,去年高考結束后凌瀟瀟作為全市理科第一去了BJ,齊羽還專門寄了一封明信片祝賀她。前段時間凌瀟瀟還在網上問過她有什么保暖的毛衣推薦,BJ的冬天太冷,齊羽自然是大大方方地告訴了她自己的最愛。
是的,就是現在她們身上的這件。
趁現在默默走開大概是最好的選擇,可接下來那節課的教室就在那里。齊羽低著頭一邊走路一邊告訴自己,不要多想。就當作是不認識直接混在人群里走過去,不會有問題的,正趕上下課的時間,校園里的人陡然變多了不少,自己現在又不是顯眼的類型,絕對不會被發現的。
她用手指攏了攏頭發,以此來遮擋他人的視線,后背一開始微微地弓著,但又覺得好像太過顯眼,于是慢慢地挺直了,還沒等找到一個放松的姿勢,已經聽到了有人喊她的名字,充滿笨蛋熱情的男聲,是同系的“朋友”,一個叫鄭碩的男生,三觀端正品行良好,樂于助人的同時腦子也不笨,直率的性格也很受歡迎。
齊羽并不討厭他,但因為他從第一天認識起就毫不掩蓋那過剩的熱情,總是下意識地躲著他。沒想到會在這里碰到他,不對,都怪自己注意力渙散。
聽到鄭碩熱情地呼喊,齊羽沒有說話,只是快速地瞥了他一眼,然后移開了視線,保持著用側臉貼著毛衣領子的姿勢,默默加快了腳步。
“齊羽?”這個從另一個男生嘴里喊出來的名字讓馮子秋心里不禁一顫,他下意識地轉頭朝四周看了一圈,立刻就看到了遠處正在走過來的鄭碩,此時齊羽剛好低著頭從幾米外走過,半張臉埋在胸前的衣服里,恰好躲在不會被他關注的死角。
眼看著就要成功錯過,凌瀟瀟忽然帶著點不確定的疑問擋在了她面前,說:“齊羽學姐?是你吧?”
因為她一直低著頭的緣故,和印象中總是昂首挺胸的齊羽大不相同,凌瀟瀟揚在半空打招呼的手縮了一下,是她嗎?還是我認錯了……凌瀟瀟心里遲疑了一下,但此刻已經引來了一旁馮子秋的目光,而剛喊出她名字的男生也走了過來。
“果然是你啊,我還以為看錯了呢。”
“說了很多次了不要這樣喊我的名字。”齊羽有些不耐地對鄭碩甩了個冷艷,然后終于抬起頭,把視線投向面前自己需要略微仰望的人,“好久不見呀,有差不多三年了吧。”
“嗯,好久不見。今天有流體力學交流會,我是跟著導師來的,瀟瀟也是,偶然碰上了。”馮子秋長久地看著她,然后視線移開,落在一旁站在那兒略顯尷尬的鄭碩身上,解釋了一下自己和凌瀟瀟為什么今天會出現在這里。
“偶然”碰上了。像是特意強調一般在話語的末尾補上,但在齊羽聽來卻像是狗尾續貂,覺得失去了原意。原本過去了這么久,那些藏在回憶里的酸甜苦辣仿佛已經釀成了酸澀的陳酒,但在重新見面的這一刻,卻又轉化成了最直接的委屈和憤怒。
齊羽本想對馮子秋狠狠地說出“原來你還活著啊,三年了一通電話一個消息都沒有還以為你已經死了,都在南京給我寄一封明信片就這么難嗎”,不過最終說出口的卻只是“哦,那還挺巧。”平時總是對暗戀別人的朋友指指點點恨鐵不成鋼,原來自己也差不多。
被晾在一邊的鄭碩很快就察覺到了面前三人之間奇怪的氣氛,他陪笑著擋在了齊羽前面,想通過自我介紹來轉移話題,但卻被齊羽一把拉住了手,“我們走。”
“誒,去哪?”
“上課啊,還能去哪。”
鄭碩一時間有些暈眩,這么多年,還是第一次齊羽主動和他說話,而且還拉住了他的手,然而此時的齊羽看起來是一副怒氣沖沖的樣子,還在兩個不認識但明顯和她深有聯系的人的注視下,真是不知道該覺得幸福還是難過。
齊羽拉著他一路走到教室門口才停下,鄭碩有很多話幾乎要脫口而出,但是看到女生的表情又猛地把所有的問句咬碎咽進肚子里。微微紅著的眼睛像是在警告著誰一樣,不依不饒地盯著前方。
即使對過去發生的事情完全不知情,他也能對兩人的關系猜個大概。而齊羽的這番反應顯然也還沒有真正從中走脫,鄭碩心里面不由得生出幾分落寞,但還是打起精神露出了總是掛在臉上的熱情笑容。
“走吧,先進去,該上課了。”
齊羽無言地點了點頭,然后轉頭對他笑了一下,比哭還要難看的勉強笑容。
下課的時候齊羽還是沒有恢復正常,教授離開教室了還托著下巴在座位上發呆,鄭碩悄悄地嘆了口氣,把她叫醒,然后拿著東西離開了教室。回頭看到齊羽一邊整理東西一邊望著落地窗外,像是在低聲說著什么,他咬了咬嘴唇,轉身默默地朝前走,頗有點不是滋味。
我真是個傻瓜。
齊羽盯著面前空白的筆記本。
一個字都寫不出來,筆尖像是被看不見的手握住了一樣無法移動。
高中時候不管是寫日記還是寫作文都嘩啦嘩啦地像是源源不斷冒出來的泉水,那時候她還有一本很厚很厚的交換日記,后來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找不到了。她懷疑是在畢業典禮那天收拾東西的時候和顧淵弄混了,但那家伙也說沒看到過。
總之,上次寫東西已經是很久以前了。久到連用筆把剛才的所見所想從腦海里的場景中搬下來都無法做到,甚至記不起來用方塊字填滿整頁整頁紙時候的滿足感是什么樣子。
她轉頭望著空蕩蕩的宿舍,望向門上貼掛著的穿衣鏡,鏡中的字跡是個和高中時期完全不一樣的人,她換了發型,換了穿衣風格,甚至試圖改變說話方式,似乎已經完全和過去脫了干系。但此刻跳動不已的心是為什么呢?
“把每一件事情做個妥當的了結,這是生命中的大事。唯有如此你才能松手。”
也許是因為,自己和他,從來就沒給過那段關系那件事,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結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