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大怒,因為周康若是硬氣到底,他倒敬對方是條漢子。
誰想到,這廝竟又開始跪地求饒,朱棣心里鄙夷,且此人口中所言,更是觸犯了朱棣的逆鱗。
在朱棣的心目之中,書生不是好東西,如若不然,建文皇帝身邊圍繞了這么多‘大聰明’,占據絕對的優勢,最后又怎么會被他干掉?
可以說,從實力上來看,朱棣是絕對沒有機會翻盤的,因為建文皇帝可以輸十次,但是朱棣只要輸一次,他便死定了。
只是即便如此懸殊的實力,朱棣依舊成為了勝利者。
之所以勝利,自然是因為他的身邊,有無數熱血忠貞的虎賁之士,只怕也少不了建文皇帝身邊那些大聰明們的反向輸出。
在朱棣的眼中,今日這周康,與那些大聰明們,其實沒有什么分別。
可笑的是,此人竟還拿他的身份來當擋箭牌,自以為憑借與此,便可要挾朱棣。
站在一旁的姚廣孝,抬了抬眼,用一種關愛智障的眼神看著周康,他顯然也沒想到,周康會有如此令人窒息的操作。
這姚廣孝可對讀書人沒有什么好感,尸山血海里爬出來的人,對于此等人只有發自肺腑的瞧不起罷了。
在后世,有許多傳言,譬如姚廣孝曾提醒朱棣:“南京城攻下之日,方孝孺一定不投降,希望不要殺他。殺了方孝孺,天下的讀書種子就滅絕了。”
這等話,更像是后世的讀書人以訛傳訛,因為姚廣孝當初成日忽悠朱棣謀反,顯然是已看出建文皇帝身邊的那些儒臣們的弱點。在他看來,當初的燕王,即便處于巨大的劣勢,卻有很大的勝算。
一個不將建文朝群賢放在眼里的人,又怎么可能對這些所謂的讀書人如此看重呢?
此時的周康,心里已恐懼到了極點,雖是被踹了一腳,卻依舊還在哀求。
對一個厭惡至極之人的求饒,朱棣自然不會有善心,只冷笑連連地道:“拿下。”
禁衛們再無猶豫,直接將周康押下去。
朱棣來回踱了幾步,隨即看向解縉人等,沉聲道:“這周康有罪嗎?”
胡廣和楊榮都沒有吭聲,他們當初沒有為周康辯解,可現在……似乎也不希望落井下石。
只有解縉心里恐懼,忙道:“陛下,周康看似忠厚,臣不料他竟為民賊,吏部那邊……功考出了岔子,一定要嚴加申飭,吏治功考,茲事體大,不得不慎。”
朱棣冷笑道:“還有那些上書奏事的御史,他們搬弄是非,又當如何?”
解縉便又連忙道:“御史風聞奏事,捕風捉影,本是無可厚非,可如此曲解,也實令臣心中震撼,臣以為都察院,也要加以檢討。”
朱棣冷哼一聲道:“張安世鎮此渡口是否有功?”
解縉感到越發窒息,在朱棣陰沉的目光下,硬著頭皮道:“臣一路行來,此渡口……百姓,倒是安居樂業。”
朱棣直直地看著他道:“這樣的功勞,不小啊。”
解縉想也不想就道:“是。”
朱棣道:“該賞賜嗎?”
“若是地方父母官,自當排名功勞前列,將來少不得要擢升使用,可惜承恩伯乃勛臣,非吏部功考論功,因此臣以為……這該是陛下圣裁之事。”
朱棣便道:“朕敕張安世在此上馬管兵,下馬馭民如何?”
解縉大驚,此時倒沒有因為驚懼就立馬應和,而是道:“陛下,祖宗之法中,并沒有這一條。”
朱棣道:“若論祖宗之法……”
邊道,朱棣邊氣定神閑地坐下,呷了口茶,看著解縉,接著道:“單單周康一案,便涉及到了朝中大量的舞弊,其嚴重程度,不下于空印案,這空印案,誅殺的官吏涉及千人,連坐者巨萬,解卿家是這樣認為的嗎?”
朱棣這話無疑就像一個驚雷在解縉的頭上響起,他打了個寒顫,連忙道:“臣……臣自是唯陛下馬首是瞻,陛下授張安世全權,自有深意。”
朱棣冷哼:“朕尚算寬仁,不欲效法太祖高皇帝,可若再有周康此等人,到時祖宗之法在上,朕也再難寬恕了。爾等退下!”
解縉恍然之間,卻發現自己的衣襟早已濕透了,于是唯唯諾諾的,與楊榮和胡廣告退。
等出了客棧,解縉的臉色頹唐,這一次打擊對他不小,尤其是朱棣嚴詞厲色的樣子,讓他猛然間有一種劫后余生的感覺。
胡廣見他鐵青著臉,低聲道:“解公,解公……”
解縉這才回過神,低聲感慨道:“方才陛下神采,真如太祖高皇帝一般。”
這話不算是犯忌諱,甚至如果讓朱棣聽了去,怕有夸獎的成分。
可這話若是對讀書人說,可能又是另外一番的意思了。
胡廣和楊榮都默然無言。
只是亦失哈此時從里頭出來,道:“陛下有口諭,諸卿不必侯駕。”
解縉卻依舊在客棧外頭侯駕,他此時滿心在復盤這幾日的事,細細思量,愈發覺得張安世的圣眷可能比他所想象中還要低估。
一個周康的死與不死,其實算不得什么,只是這一次,只怕增加了陛下對他的不信任了。
一個文淵閣大學士,若是不能受皇帝的信任,接下來會發生什么
沒來由的,解縉的心里添了一些恐懼和不安。
倒是胡廣和楊榮,實在無法在雪中干等,他們此時饑腸轆轆,索性去了不遠處的攤販那兒買一點吃食。
這集市比他們想象中熱鬧得多,而且買賣的閑漢也多,不只客棧生意好,便是攤販貨郎也多,蓋因為在此做工的人,實在沒法回去生火造飯,只能在街面上買一些吃食對付幾口。
攤販賣著炊餅,因已到了正午,而此時的人們主要吃的是早晚兩餐,正午往往喜歡尋一些糕點來對付一下,因而這里的買賣格外的好。
賣餅的老漢一看胡廣和楊榮二人穿著官服,立即露出了謙卑之色。
“多來幾個。”胡廣道。
“是,是。”
楊榮在一旁道:“我瞧你這買賣不錯。”
老漢唇邊帶出一絲笑意,道:“是啊,好的很,托承恩伯的福。”
“為何托他的福?”
這老漢道:“做徭役還發工錢,老漢活了這么多年,從韃元至我大明,都是前所未有的事!”
“洪武皇帝他老人家在的時候,徭役倒是管飯,雖然這管的飯也時常克扣,可洪武他老人家崩了,就沒人管了,徭役要自己帶糧食去,倒是承恩伯,不但分地不收地租,征募人丁還算錢,你們說說看,這天底下哪里可還有這樣的好事?”
老漢很健談,此時心情也很好,紅光滿面地接著道:“從前大家是畏徭役如虎,現在不一樣了,現在是巴不得被抽丁,俺聽說,還有家里男子多的,竟還有討好保長的,就
希望家里多抽幾個丁去。這可不是稀罕事嗎”
胡廣和楊榮對視一眼,這胡廣也算是靖難出身的,因為他寫文章‘親藩陸梁,人心搖動’,其實就是批評了當時滿朝文臣都認同的激進削藩之策,因而遭到建文皇帝的疏遠。
胡廣是個縝密的人,很有洞察力,基本上極少說話,別人很難猜測他的心思,所以老漢的話,雖然令他內心頗有觸動,卻依舊還是不露聲色的樣子。
楊榮卻不同,他警敏通達,善于察言觀色,做事很有章法,也很有決斷力。
這在讀書人之中是很罕見的。
他若有所思,等那老漢熱好了炊餅,將荷葉包好,楊榮道:“這樣說來,這承恩伯倒是難得一見的人物。”
老漢笑著道:“確實難得一見,你瞧這渡口,以往雖人也不少,可哪里比得上今日這景象啊,其實啊,大家日子好過了,我這炊餅自然也就賣的好了,以往的時候,誰舍得上街買這個吃?大家都靠米粥度日呢。”
楊榮付了錢,隨即便和胡廣向老漢告辭離開。
二人都埋頭踩雪而行,竟都不言聲。
半響后,終于……楊榮道:“胡公,你看此子如何?”
胡廣向來是很少發表自己建議的,他沉吟片刻,今日卻多了一些話:“能興大明者,定是此子,可能禍大明者,也必此人。”
楊榮失笑:“這樣說來,此子在胡公眼里,豈不成了奸雄?”
胡廣搖頭:“非也,只是此子行事,實在讓人難以預料,他似乎……看的比我們遠,可正因為難料,所以才難以猜度。”
楊榮頷首:“此言倒是公允。”
胡廣卻是顯得憂心忡忡:“解公今日……似乎有些失魂落魄,他對張安世,很是不喜的樣子。”
胡廣和解縉都是吉水縣的同鄉,同僚加同鄉,再加上又是同榜出身的進士,關系自然比別人親厚的多。
楊榮則是福建人,說實話,大家說話的時候都不方便,這個時代的人難免都帶有口音,跟一群江西卷王們在一起,楊榮頗有壓力。
不過楊榮倒不是那種過于謹慎的人,他笑著道:“解公的心太大了,他所求的,非你我可及。”
胡廣只抿著嘴,再沒說話。
他眉頭緊鎖,長嘆了口氣,依舊憂心忡忡的樣子。
朱棣并不急著擺駕回宮,他對張安世的所謂渠道很有興趣。
此時,他對張安世道:“你還有什么書可以賣?”
張安世頭頭是道地道:“這八股筆談,一年至多出一版,這一版固然能收獲暴利,可臣卻以為……單靠販售這個可不成,要可持續地掙銀子,就首先做到不去竭澤而漁。”
朱棣頷首:“你直接告訴朕,打算販賣什么吧。”
張安世道:“借著八股筆談,有了渠道,接下來該做的事,是借用這個渠道,那些代理,必然靠著八股筆談而生意蒸蒸日上,他們的書鋪會開到省府、州府甚至是縣里,那么陛下何不如……印刷一點什么東西呢?比如……像……邸報?”
邸報?
朱棣大吃一驚。
所謂的邸報,最早出現在漢朝,到了大明自然也一直都在沿用。
因為朝廷有各種各樣的政令,還有一些宮中意圖頒發的旨意,不可能天天派宦官出去傳達,可各個州縣,卻總需要有人了解京城動向的,于是邸報也就應運而生了。
一般的情況是,各個州縣都會有一些駐京的人員,他們主要干的事,他們的任務就是要在皇帝和各部部堂之間做聯絡工作,定期把皇帝的諭旨、詔書、臣僚奏議等官方文書以及宮廷大事等有關情報搜集起來,然后由信使騎著快馬,通過驛道,傳送到各州各縣的父母官手里。
朝廷發生了什么,宮里最近有什么動向,以及朝中的人事變動,這些訊息組合在了一起,就幾乎成了各州縣父母官施政的依據了。
而到了明朝,這種情況就更加的普遍了,比如大明的通政司,干的就是這樣的活計,他們會對近期的旨意和奏疏進行整理,然后印刷成邸報,當然這種邸報并不販售,只是純粹的讓各州縣的人進行抄錄,方便他們送回州縣里去而已。
朱棣想了想,皺眉道:“這邸報……本是給各州縣官長的,讀書人會買?”
“會。”張安世說得斬釘截鐵,接著又道:“所謂秀才不出門,便知天下事,這些讀書人,本就關心國家大事,只是以往,他們接收到的消息,往往都是以訛傳訛之言,其中有不少流言蜚語,很多都是對宮中的誹謗。”
朱棣聽到誹謗二字,斜眼看張安世,教張安世渾身不自在。
張安世便繼續道:“可若是用價格較為低廉,而且又有一個渠道非常便利的邸報,那么讀書人為何不買?”
朱棣皺眉道:“能賣多少份,掙銀子嗎?”
張安世想了想道:“這就要看……陛下的心思了。”
朱棣闔目:“什么意思?”
張安世耐心地道:“若是陛下無心,那么隨便掙一點,反正這代理的渠道不用白不用,或多或少嘛……反正總有盈利的,可若是要掙大錢……臣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朱棣張目,認真地看著他道:“你但言無妨。”
張安世道:“陛下,我大明的科舉,既要考八股,也要考策論,而且這策論嘛,往往縣試不需去考,至于府試、院試、鄉試、會試,雖然也要考,可大多數……大家只以八股來論長短,策論反而寫的好壞不重要。”
“這策論,其實就是給朝廷建言,反應考生們對時局的看法,其實最考驗的讀書人的能力長短,正因為科舉對策論考試的忽視,那些讀書人為了求取功名,也就不在乎了!”
“可是陛下……如果朝廷在縣試里也加一場策論考呢?要知道,縣試是最初級的考試,恰恰也是應考之人最多的考試啊。再有,若是朝廷偏重一些策論,哪怕只是偏重一丁點。譬如,策論實在太差的考生,哪怕八股寫的再好,也不予錄取。陛下想想看,大家還不得分一點心思去想策論嗎?”
張安世頓了頓,繼續道:“而策論的本質,就在于對時局的掌握,朝廷提倡什么,皇帝最近下了什么旨意打算干點什么,又或者是朝中諸公們所憂慮的是什么事,若是不了解這些,這策論根本就無從下筆。”
“如此一來,那天底下的讀書人,還不將這邸報給搶瘋了?不看邸報,不知天下事,不知天下事,就求取不到功名……而且一旦連童生試都考策論,那么天下有志科舉的,就不下于數十萬人,將來甚至有百萬之眾,如此龐大的群體,將來都是這邸報的閱讀群體,陛下說說看,這不又是一座金山銀山嗎?”
朱棣聽罷,勃然大怒,瞪著張安世,氣
咻咻地罵道:“你他娘的,這是什么話!科舉乃是掄才大典,你竟膽大包天,將這視為牟利的工具,這是禍國殃民之言!朕看你是見錢眼開,是想銀子想瘋了。”
朱棣顯然氣得不輕,張安世居然不害怕,卻道:“陛下,策論乃是太祖高皇帝在位的時候,就定下來的考試科目,只是到了后來,考官們只在乎八股,而輕策論,臣所奏的,只是撥亂反正而已。”
朱棣皺眉想了一下,眼中的怒色漸漸消散開來,捋須道:“原來是這樣?倘若是這樣的話,那么朕確實該遵從祖宗之法,太祖高皇帝深謀遠慮,既是以八股和策論取士,朕自當蕭規曹隨,如若不然,就是大不孝了。”
張安世立馬道:“陛下的孝心,感天動地。”
朱棣不自覺地勾唇一笑,道:“方才朕罵你,是為了你好,教你不能滿肚子只想著錢,這天底下的事,也不是都能用錢來一一裁量的。”
張安世此時很是乖巧地點頭道:“是,陛下的教誨發人深省,臣下一次一定好好反省。”
對于張安世的表現,朱棣滿意地頷首道:“邸報的事……照你的想法去辦吧。何時可以發售?”
張安世如實道:“只怕還需一些日子。”
朱棣皺眉道:“這是為何?”
張安世便道:“臣還在下氣力研究造紙和印刷的油墨呢。”
朱棣眼帶不解,疑惑地道:“造紙?油墨?這天下最好的造紙和油墨……朕這邊都有,你要多少匠人和人手?”
張安世搖頭:“臣這造紙和油墨,不是把紙往好里造,是往壞里造,就好像,那八股筆談一樣,用最少的成本,造出最劣等的紙張……這個……這個……”
朱棣頓時猛地吸一口氣,好家伙,這家伙……真有點不要臉啊!
人家都是巴不得改進工藝,將東西越造越好,他倒好,是反其道而行。
其實論其造紙,這兒可算是造紙的祖師爺,從漢朝開始,各種造紙的新工藝紛紛涌現,如今在大明,如宣紙、觀音紙等紙張,便是和后世的紙張相比也不遑多讓。
可張安世的心思不一樣,他要造劣紙,越便宜越好,材料最好用廉價的竹子,或者是麻、稻草,這樣幾乎不值錢的材料。
當初張安世造八股筆談的紙張時,可是花了不少錢呢!問題就在于,想要造劣紙,而且還要印在油墨而不會渲開,也是一門艱難的手藝啊!
這一次,張安世卻是召集了不少能工巧匠,目的就是在最低成本之下,解決這些難題。
現在其實已經開始有一些眉目了,接下來要干的,就是改進印刷術,即怎么在這等劣紙上,印小字。
此時的書籍,字體都很大,這么大的字,實在是浪費紙張。
張安世當然不指望,這字體能如后世的報紙一般的小字,可至少……總不能糟蹋他的錢吧,得控制成本才是。
朱棣看著張安世心有成算的樣子,也懶得管他了,便道:“無論怎么說,來年開春,給朕弄出來,朕倒想看看,你這邸報是什么名堂!當然,也不是朕稀罕掙這些錢,主要還是想瞧瞧你這主意是好是壞。”
“你這邊準備好,就上奏給朕,朕會下旨通政司,隨時配合你,讓他們將時新的邸報,最快送到你這兒來。”
張安世高興地笑道:“陛下圣明。”
姚廣孝一直默默地坐在一旁,卻是佛心搖曳。
聽到這二人談的津津有味,竟是目瞪口呆。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張安世不由看向姚廣孝道:“姚公也想摻一手嗎?”
姚廣孝立馬道:“貧僧方外之人,金錢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要之無用。”
張安世了樂呵呵地笑道:“可我卻聽說過一個說法,叫佛度有錢人!”
姚廣孝微笑道:“和尚也有許多種,種種有別。”
當下,朱棣見天色不早,終于愿意擺駕回宮。
在外頭等候多時的解縉等人自是尾隨。
只是朱棣回到宮中的時候,心里顯然依舊不解恨,當著解縉三人的面,對亦失哈道:“那姓周的,定要車裂,和紀綱說,給朕從重懲辦。”
亦失哈應下。
朱棣端坐在御桌跟前,手輕輕撫案,卻是冷著臉又道:“周康無恥之尤,要教百官一定引以為戒,若再有此等人,朕也一個不留。”
解縉三人惴惴不安,卻都道:“臣等遵旨。”
朱棣惱怒地道:“周康不但無恥,最可恨之處就在于,此人還是糊涂官,是個庸官!這樣的人,我大明還少嗎?朕思量來,為官之所以糊涂,根本問題在于一個愚字,愚人也罷了,竟好不自知,以至民生凋零,百姓遭殃。”
解縉等人又道:“陛下所言,鞭辟入里。”
朱棣虎目陰晴不定,隨即慢悠悠地道:“可見,單以八股取士是不妥的,太祖高皇帝的時候,既重八股,同樣也側重策論,這策論最考驗的就是讀書人對家國天下的理解!”
“朕看……往后這童子試也要加策論,至于其他如府試、院試、鄉試、會試等等,也不可疏忽了策論,若策論合格者,八股才會衡量錄取的標準,可若是連策論都不合格,這八股作的再好,又有何用?”
解縉幾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過很明顯,這策論確實是太祖高皇帝擬定的科舉必考科目,至于考官們之所以重八股,其實不過是下頭的官吏們偏心八股罷了。
在他們看來,八股才能真正考驗出讀書人的學識,至于策論……其實也沒什么要緊的。
只是現在陛下正在盛怒之中,解縉幾個,雖覺得童子試竟還加策論,實在有些為難了讀書人。
可現在也只能道:“既是祖宗之法,臣等也附議。”
過了數日,周康便被人用囚車,拉到了上元縣的縣衙外頭。
緊接著,在無數人的圍看之下,開始了他人生最后的一幕表演。
這一場表演里頭有人有獸,有血腥,也有歇斯底里的情感外露。
仿佛掌握了后世表演藝術的流量密碼一般,幾乎所有的看客,都是一邊捂著眼睛,一邊又將捂眼睛的手指掀開了一道縫隙下堅持到落幕的。
只是此事卻鬧得很厲害,不少讀書人聽了此事,都覺得如芒在背,心里發寒。
不久之后,便有許多的茶肆里流傳出各種張安世如何構陷周康的故事出來。
這些故事有鼻子有眼,將周康打小開始就如何五講四美,如何有道德,到此后如何發奮讀書,最終高中進士,又如何為官一任,體恤百姓,百姓們如何稱頌他的事跡,可謂描繪得有血有肉。
至于張安世,當然不可能有什么好形象,無非是外戚,諂媚皇帝,打小如何欺男霸女,又怎么構陷周康,如何猥瑣…
于是,不少人咬牙切齒,握著拳頭的讀書人甚至在茶肆里破口痛罵:“我與奸賊不共戴天。”
“這我永樂朝的毛驤,將來遲早必有報應到頭上。”
毛驤,乃是朱元璋時期的錦衣衛指揮使,據聞他主持了胡惟庸的案子,牽涉到的人極多,在永樂朝,已被人渲染為能止小兒夜啼的酷吏了。
“此人比毛驤更甚,黑心斂財,臉都不要了。”
可能所有的評價里,只有這一句是對的。
當然,張安世不管這些。
此時他人正在東宮里,正檢查著朱瞻基的功課。
耐心地聽完朱瞻基磕磕巴巴地背了論語,張安世一臉喜意地道:“不得了,不得了,我家瞻基已經可以做大儒了。”
朱瞻基嘟著嘴巴,皺著小眉頭道:“阿舅,可是師傅們說我讀的不好。”
張安世一臉認真地道:“在阿舅眼里,你就是最棒的。”
朱瞻基卻耷拉著腦袋又道:“母妃也說我不好。”
張安世再次道:“阿舅覺得你很棒。”
朱瞻基突然覺得,似乎阿舅其實也沒有這么多壞毛病,一時之間,覺得阿舅的形象也變得偉岸起來。
“母妃也說阿舅最近有出息了呢。”
張安世道:“這是當然,以后張家就要靠我啦,便是你娘,也就是我阿姐,以后我也是她娘家里最大的靠山,瞻基啊瞻基,你要多向阿舅學習。”
朱瞻基繼續皺著小眉頭,道:“可是母妃說……不能學阿舅一樣,有時游手好閑,成日口里胡言亂語。”
張安世怒了,氣呼呼地道:“你母親的話,也不能盡信,婦道人家,頭發長,目光短,以上的話,你可別和你的母妃說。”
朱瞻基很是為難地道:“可我心里藏不住事,我有什么話都想和母妃說,我最聽母妃的話了。”
張安世眼一瞪,立馬就道:”那我告辭。”
說是告辭,張安世卻還是跑去張氏那兒打個秋風,張氏正拿著一個簿子,看著近來東宮的錢糧出入,眼皮子也沒抬起來一下看張安世。
張安世笑道:“阿姐,我來看你了。”
張氏頷首:“你也舍得來。”
“阿姐,我方才看到朱瞻基了。”
張氏依舊目光落在賬簿上:“他這幾日讀書倒是辛苦。”
“可我覺得讀書雖然辛苦,卻也不好,我都發現他現在竟已曉得騙人了。”
張氏一聽,謹慎起來,終于抬眸:“怎么了,他平日一向乖巧的很。”
張安世道:“他小小年紀,太喜歡吃醋,什么事都想和我比,曉得阿姐最疼我這個弟弟,他便和宦官說我的壞話,阿姐……我太難啦,人人都嫉妒我。”
張氏不由嫣然一笑:“你是做舅舅的人,竟還和孩子置氣。”
張安世便爽快地道:“阿姐說的是,那以后瞻基再怎樣誹謗我的名聲,我也不記恨他。阿姐你在做什么?”
“算賬。”張氏道。
“算賬?”
張氏不得不放下賬簿,道:“東宮這幾個月,靠紡織倒是掙了一些銀子,現在你姐夫奉旨理戶部的事,這是父皇想要讓你姐夫為他分憂呢!”
“你姐夫查了賬,發現國庫實在艱難,馬上鄭和的艦隊就要回來了,來年父皇又打算讓他巡西洋,你想想看,這造船和招募水手需要多少銀子?父皇是有宏圖大志之人,他想要辦的事,都是千秋功業,可沒有銀子卻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