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道:“你們見朕稱孤道寡,一言九鼎,很輕易似的,可實際上,哪里有這樣的容易。”
“不說其他,單單說這新政,反對者有多少?這滿朝文武,又有幾個極力贊成?”
朱棣娓娓道來,他今日心情似乎還算不錯,卻慢悠悠地道:“你真以為……這天下人要反對新政,只會挑新政的錯處來絮絮叨叨嗎?朕所面對的,盡是天下絕頂聰明之人。他們要反對一件事,辦法多的是。江西的事只是一樁,而朝中的刀光劍影,其危害也讓人不遑多讓,莫說是朝中,即便是遠在千里之外的一個小小府縣,他們若要破壞眼下的局面,也是輕而易舉。”
頓了頓,朱棣顯出幾分感觸地繼續道:“為君者,要察覺出一個重大國策能獲得的巨大利處,這叫眼光。可這天下有眼光的人,如過江之鯽,能分清利害之人,更是數不勝數。可是……真正肯堅定不移,無論是威逼利誘,是有親近之人在你面前哭訴,亦或者有大臣痛斥你昏聵無能,依舊還能堅守這決心的人,又有幾人呢?”
張安世聽罷,不由得唏噓。
朱棣不這般說,他倒是無法感受到。現在這般一說,反而讓他能夠感同身受了。
他又何嘗沒有這樣的壓力呢?而陛下的壓力,絕不會比他這個當臣子的少。
而他張安世之所以能咬著牙,咬死了非新政不可,這是因為他兩世為人,已經有了所謂正確的答案。
一個擁有正確答案的人,知道自己走的道路是正確的,自然而然,也就有了底氣。所以在別人眼里,張安世頑固,是不見棺材不掉淚。
可陛下呢?
陛下是不知道答案的。
哪怕新政有了效果,可以后會有什么危害,又或者會顯出什么弊端,他一概不知。
可他卻能從中做出判斷,認準了此事不會有錯,此后面對無數親近大臣的勸諫,以及重重的壓力,甚至是危及到江山社稷的叛亂,以及那些從暗處刺出來的冷槍冷劍,迄今看來,朱棣依舊沒有動搖的念頭。
你們來哭訴,朕不理。你們利用各種謠言來抹黑,那也由你們。你們若要造反,那便平叛。你們有膽子想殺朕,那朕就滅你們滿門。
這就是朱棣的處理方式。
可若細細去想,換做其他人,能夠承受這樣的壓力嗎?
這就如同宋朝的宋神宗一樣,他不是沒有看到問題,也想要改變,可又如何?
說到底,絕大多數的皇帝,其實也不過是普通人,讓他們頂住壓力,去干一件百年之后才能真正受益的事,卻需要面對數不盡的明槍暗箭,以及各種親族和近臣以及百官的祈求,卻依舊心志不移,這幾乎是無法做到的。
能做到的人,從古迄今,屈指可數。
張安世道:“臣明白陛下的意思。”
朱棣微微一笑道;“你明白什么?”
“臣的姐夫,雖是至孝,可與陛下相比,實在相差甚遠。姐夫處理朝政,十分縝密,可以安天下,也可以守江山,但若要說到開拓進取,除弊革新,卻遠不及太祖高皇帝和陛下。”
朱棣頷首道:“朕也是這個意思,并非是說他暗弱,他這個太子,已經做得很好了,從秦漢到現今,太子能如他這般的,也是寥寥無幾。可要開新政,要修鐵路,要揚威四海,他做不到。可朕老了啊……”
說到這里的時候,朱棣幽幽地哀嘆一聲,才又道:“朕若再有三五十年壽數,或可徐徐圖之。可如今,朕身體已大不如前了,千秋萬歲不過是虛妄之詞,朕還能活幾年呢?”
張安世聽著這話,心頭有些酸酸的難受,本想安慰幾句,可細細一想,朱棣顯然是認真地在和他談重要的事,于是便將話吞了回去。
“正因如此,朕才急于在江西修建鐵路,本意是想看看,各州府自行修建鐵路,是否可行。只要鐵路一通,南來北往的人流和商貨自然可以流通,州府的父母官們,慢慢也就可以開明。為此,朕甚至……將內帑取出來……”
朱棣說到這,便不由自主地勃然大怒,眼珠子瞪得比銅鈴大。
張安世嚇得立即眼睛躲閃。
朱棣接著道:“可現在看來,是朕太急于求成,這叫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正因為朕的冒失,才釀生這個結果。”
朱棣的臉上,漸漸滿臉怒氣,變得有些懊悔。
張安世猶豫了一下,最終道:“臣當初,其實也隱隱覺得可能要出事,只是……卻害怕陛下疑心臣攻訐大臣,所以臣沒有勸阻。”
朱棣瞥了張安世一眼:“朕的問題,已經反省了,現在是該來說一說你的問題了。”
“啊……這……”
朱棣慢悠悠地道:“朕聽說,你主掌錦衣衛,哪怕是忝為了錦衣衛指揮使,卻也只負責了南鎮撫司,對北鎮撫司和新成立的東鎮撫司,卻極少過問,依然讓他們各行其是。甚至是衛中的官職升調,你也極少過問,而是請親軍都督府做主,是嗎?”
錦衣衛隸屬于親軍京衛衙署,下轄親軍二十二衛,理論上來說,這京衛衙署,是張安世這個錦衣衛指揮使的頂頭上司。
只不過,到了永樂年間,這所謂的京衛衙署,幾乎已形同虛設。
因為二十二京衛都是禁軍,直屬皇帝,哪一個指揮使,都可算是位高權重,且深受皇帝信任。
張安世在朱棣一眼不眨的目光下,只好道:“南鎮撫司主掌監督錦衣衛上下官校,臣以為……只要監督的好……”
朱棣搖頭道:“朕看你不是這個念頭,也不是想要偷懶,只怕你是覺得,錦衣衛的權柄甚大,不愿全數染指吧?”
“這……”
張安世覺得他太難了,對著皇帝,這個問題要他怎么答?
朱棣卻是惱火地瞪著他道:“你娘的,新政你要干,你若是不折騰出這新政來,踏踏實實的過日子,卻也無礙。可既推行了新政,難道會不知道,新政一開,勢必天下都要遍布干柴烈火嗎?不知多少人機關算盡,要將朕與你置之死地,你卻還成日想著避嫌這一套?”
張安世頓感大汗淋漓,結結巴巴地道:“臣………臣覺得……”
朱棣厲聲道:“朕敕你為指揮使,你就干指揮使該干的事,生殺奪予,大權在握,不避人言。誠如朕命你為右都督府都督一樣,取的就是你事無巨細,盡都在握。否則,你這指揮使加右都督府都督又有何用?”
“這天下的權柄,朕一人無法都執之于手,勢必要分予眾臣,你不將這生殺奪予的大權握在手里,便會流落在他人之手,朕信得過你,信不過其他人。”
聽到朱棣說到后面這話的時候,張安世也不免感到有些羞愧起來,連忙稱是,默默地擦了擦額上的汗。
朱棣臉色無比認真,接著道:“從今日起,給朕擔起責任來,給朕將錦衣衛和右都督府看緊一些,不只如此,還有模范營!如若不然,出了事,誰來護衛?”
張安世迎著朱棣不容置疑的目光,最終道:“臣明白了。”
“陛下,前頭就要到天門山了。”朱勇興沖沖地跑來道。
朱棣抬頭看向他道:“天門山?這天門山距南京城還有多久?”
“怕要七八個時辰。”
朱棣頓時冷起了臉,道:“七八個時辰,那還早得很,鬼叫個什么!”
朱勇嘿嘿干笑,他在船尾,聽到船頭這邊朱棣的聲音很高亢,十之八九,是大哥肯定挨罵了,于是故意來緩解一下氣氛。
朱勇便道:“陛下,這天門山,算起來,也是京城,此地乃是蕪湖縣,隸屬于太平府,臣這不是……這不是……”
朱棣嚅囁了嘴唇,想罵點什么,卻見朱勇笑得燦爛,當下也只嗯了一聲:“知曉了。朕要靜靜,你們兩個退下。”
張安世和朱勇便如蒙大赦一般連忙告退。
等跑到了船尾,朱勇嘰嘰喳喳地道:“大哥,幸賴我聽到了動靜,去給大哥解圍,陛下年紀大了,人到了這個年紀,就不免喋喋不休,喜歡罵人的,俺爹就這樣。”
張安世只滿腹心事地看著那湍急的江水,滾滾而下,艦船在這江心,掠過兩岸的山影。
南鎮撫司。
一份密報火速送來。
陳禮已聽到了一些流言了,本是心急如焚,已派出了三撥的校尉,往江西去。
得知江西來了消息,陳禮親自拆開一看,頓時一顆懸著的心放了下來。
陛下還在,都督也還在,他那侄子陳道文也是毫發無損。
他長長地松了口氣,此時天色陰沉,他正待要立即拿著奏報,前往東宮奏報,并抄錄數份,送宮中、文淵閣、東廠和各部。
卻在此時,突有人來道:“周僉事來了。”
陳禮聽聞周僉事來了,此時他本就心情輕松,而這周彥,和他關系不錯。
陳禮道:“請他來公房。”
校尉卻道:“周僉事說要召集大家,去正堂。”
召集大家去正堂?
陳禮皺眉,他覺得周彥這樣做很不禮貌,他是南鎮撫司當家做主之人,有什么事,周彥也應該來和他先知會一聲,他一個北鎮撫司的僉事……這般做,等于是直接繞過了他陳禮。
陳禮道:“有說明是何事嗎?”
“說是有太子殿下的詔書。”
陳禮一頭霧水,卻還是起身,邊走邊道:“走。”
南鎮撫司同知陳禮,領著南鎮撫司僉事、鎮撫以及各千戶至正堂。
此時,卻見周僉事領著幾個校尉來,手中拿著一份詔令,一臉肅然。
他正色道:“太子有詔,今京中情勢緊急,為防生變,特令本僉事暫時節制錦衣衛。”
此言一出,陳禮立即明白怎么回事了。
他只需將江西來的急報取出來,這件事便可澄清,所以他微微一笑道:“老周啊……”
周彥臉上卻是不近人情之色:“陳同知,現在是非常之時,非是我不近人情,實乃詔命在身,得罪了。現在起,南北鎮撫司上下人等,盡都加強京師內外的防備,陳同知乃是衛中的老資格,也是最信得過的,鎮江府乃是京城門戶,關系最是重大,就請陳同知,去鎮江一趟。”
此言一出,其實南鎮撫司上下,立即察覺到了不妙。
鎮江再緊要,也根本不需一個同知去,委派一個千戶即可,陳同知在南鎮撫司坐鎮多年,上下的運轉都離不開他,怎么可能輕易調離?
何況說鎮江緊要,這天下最緊要的,難道不是京城和棲霞?
周彥帶著淺笑朝陳禮道:“陳同知,你年紀大,只是眼下,是為太子殿下分憂之時,只怕要辛苦你一趟。”
身后,一個千戶站了出來,大喝道:“鎮江還是卑下去吧,這等小事,何須勞動陳同知!”
周彥臉拉下來,大喝道:“如何應付,是我與陳同知的事,和你一個千戶何干?怎么,你忘了家法了嗎?”
這千戶惡狠狠地瞪了周彥一眼,露出不屈服之色,可家法二字出口,他最終還是不甘地低下了腦袋。
陳禮看了看滿是怨憤的眾人,又看了看周彥,輕描淡寫地道:“我若是離開了棲霞,這南鎮撫司怎么辦?”
“這個好辦。”周彥道:“南鎮撫司關系最是重大,我來坐鎮即可。”
許多人看向陳禮,只等陳禮翻臉,眾人好跟著一齊抗命。
可陳禮卻頷首:“既如此,那么有勞周僉事,能否容請老夫去收拾一下,這一兩日再出發。”
“可以。”周僉事道:“正好有些事務需要交割一下。”
其實他說到了交割,陳禮一切就都明白了。
若只是臨時委任,怎么可能需要交割?
只怕……這交割之后,他這個同知去了鎮江,便有人希望他永遠都不回京了吧。
他臉上不露喜怒地點點頭道:“有勞。”
說罷,在眾人失望的眼神注目之下,揚長而去。
“陳同知……”有人追進了陳禮的公房。
陳禮收拾著案牘上的一些卷宗。
這是卻是南鎮撫司的僉事吳曄。
吳曄怒不可遏地道:“這是什么意思?拿著一份太子詔令,北鎮撫司的僉事,就可……”
陳禮道:“你少說兩句,小心隔墻有耳。”
吳曄略顯擔憂地道:“這事蹊蹺,我覺得不簡單,前天夜里……”
陳禮似笑非笑地看著吳曄:“南鎮撫司的事,你要擔著了,可不要讓南鎮撫司的弟兄們鬧出什么事端來,如若不然,將來我找你是問。”
“這上上下下都炸開鍋來了,只要陳同知……”
“不要胡鬧。”陳禮呵斥道:“去干好自己本份的事,下去。”
吳曄還不甘心,卻見陳禮臉色鐵青,最終跺跺腳,憤憤而去。
陳禮則是若有所思地思考了片刻,而后……他從袖里取出了那一份從江西取出來的快報。
沉吟之后,他氣定神閑地將這快報氣擱在了燭臺上。
那燭臺上燈火冉冉,一遇信箋,便立即開始燃燒起來。
陳禮隨即,將這燒了半截的信箋丟入了腳下的炭盆,于是……那炭盆里猛地驟升起一團火苗,最終將一切燃燒了個干干凈凈。
“真金不怕火煉,這一次……該看看誰是真金了。”陳禮喃喃念著。
深宅。
有人匆匆進了庭院深處。
“周僉事已經拿下南鎮撫司了。”
“很好,南鎮撫司執掌錦衣衛升調、賞罰,只要掌握住,不出半年,便可將張賊的余黨統統清理干凈,將自己人替換上來,這一次也算是撥云見日了。”
“這一步,是否過于冒險?若是太子殿下沒有選用周僉事……”
“你這卻不知了,起先讓周僉事除賊,立一場功勞,且太子殿下仁愛,聽聞這周僉事冒死救下了不少的百姓,對這周僉事,太子殿下這兩日恰好就會對他印象最深。”
這人頓了頓,慢悠悠地接著道:“當然,單憑這個,是不夠的。可如果太子殿下,突然聞知陛下和威國公的噩耗時,必然舉足無措,此時只怕他自己都六神無主了,一下子失去了兩個至親,再加上京城剛剛發生變亂,這不得不讓人懷疑,江西的反賊與京城的反賊合謀!”
“此時恰恰是太子殿下最虛弱疲憊且最痛苦的時候,為了江山社稷,他又不得不對京城有所布置,要做到萬無一失。那么這個時候,誰對他的印象最深,他自然而然,就可能會點選此人。畢竟,此時他還急著往紫禁城去安慰皇后娘娘呢!”
“所以說,這周僉事,可能未必在錦衣衛資歷最深,可對太子殿下而言,那時候能叫得出來名字的錦衣衛,可能也只有周彥了。最終選定的人不是周彥,又是誰?”
“何況周彥除賊,已經證明他與那些亂黨全無關系,又以百姓為念,太子也相信一旦京城再發生什么亂子,周僉事也能處理得合他的心意。至于陳禮等人,若是不是在急迫的情況之下,他們可能是最優選,只可惜……他們是沒有這個氣運了。可能殿下,一時也未必能想起他們的姓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