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安世沒有和楊士奇過多的糾纏。
而是繼續道:“這解公……是什么意思?這奏報之中……倒教本王看不懂他。”
楊士奇微笑道:“解公此番去了曲阜,奏報中說,他先是去祭拜了至圣先師,在這曲阜孔廟之中,與衍圣公一道念了祭文,這祭文真是大手筆,解公的文章,依舊還是如此精妙,令人讀之潸然淚下。”
楊士奇說著,繼續看了一眼奏報,才又道:“解公回到大明,率先去祭孔,倒也情有可原。先祭孔廟,以表游子心跡,再入京拜天子,說也說的過去,只是這衍圣公,如此盛情款待,一路陪同,親熱至此,倒是令臣沒有想到……”
張安世的臉色沉了下去,挑了挑眉道:“楊公的意思,莫非是……這小子……又想拉攏讀書人?”
楊士奇搖頭:“這卻未必,歷來行大事者,首先要占據大義的名分,至圣先師是何等人,乃光耀歷朝歷代人物。解公此番……倒是頗有幾分……復古的意思。”
“復古?”張安世一臉疑問。
楊士奇笑了笑道:“殿下平日里也讀過不少經史,難道不知,歷朝歷代要改制,最先干的一件事,就是復古嗎?變法和新政是一回事,可要變,又該怎么變呢?若是說革除所有的舊俗,可舊俗已深入人心,想要徹底革除,真比登天還難,非大智大勇之圣人,絕不可為。”
楊士奇頓了頓,繼續道:“既然我等都非千年難出的圣人,那么……又要改制,就不得不復古了,即借復古之名,推翻當前之俗,從圣人的經典之中,尋找當今之弊病,提出恢復舊制……殿下,可知道王莽改制?王莽改制,就是以復古之名,打的也是孔圣人的旗號,可是殿下……這王莽的改制,又與孔圣人有什么關系呢?”
“因而,越是要革弊,就越要復古,到底是不是復古都沒有關系,只要你足夠博學,能夠從經史中找到支持自己的論據,便可操持大義在手。”
張安世道:“掛孔圣人的羊頭,賣狗肉?這個……我也會呀。”
楊士奇微笑道:“不能這樣說,因為……羊頭……不,是至圣先師他老人家到底奉行的是什么,其實后世之人,誰也說不清。雖說后世的弟子,產生了諸多的學說,都牽強附會,去理解孔圣人的學問,來行自己的主張,可孔圣人早已亡故,他是不能說話的,正因為孔圣人不能說話,所以人人都可代表至圣先師,人人也都可是至圣先師,人人都可代至圣先師立言,人人也都可借至圣先師鏟除異己,或是復古改制。”
張安世嘆口氣,道:“圣人若是從棺材板里爬出來,看著這一個個掛他羊頭的家伙……一定……”
楊士奇頓時色變,滿頭黑線地立即道:“殿下,別說了,別說了,這個不興說。”
張安世卻是不以為意地撇了撇嘴道:“怕什么,本王行得正,坐得直。”
楊士奇道:“解公此舉,倒是破局之法,尤其是這衍圣公,沿途陪同,極盡周到,又與之一道念誦祭文,這倒算是……一下子將許多對解公的流言蜚語,都要打破了,想來有不少給他搜羅罪證之人,現在也啞口無言了吧。”
“只是這衍圣公……如此殷切,這般的奉承,倒是教人沒有想到,解公先從衍圣公府落下的這一招先手,確實讓人沒有想到,唯獨……這解公如何知道衍圣公會如此就范呢?”
衍圣公乃是孔圣人的后代,某種程度,他們代表的就是孔圣人,畢竟古人是最講究血緣的。
雖說現在的衍圣公的血脈頗有幾分存疑。
可至少這衍圣公乃是朝廷所冊封,至少官面上,是絕對血脈可靠的。
楊士奇想不明白,衍圣公為啥會如此周到熱情。
要知道,至少在讀書人心目中,現在的解縉名聲可不好,若他楊士奇是衍圣公的話,一定盡力會避開解縉,免得招惹是非。
楊士奇感慨道:“解公的手段,倒是教臣也看不懂了,他竟有駕馭衍圣公之能,確實非同凡響。”
張安世道:“有沒有一種可能,這衍圣公……本來就是屬草的,風吹兩邊倒,誰來了,他們就幫誰?”
楊士奇:“……”
這話,楊士奇顯然又沒法接下去了。
對楊士奇而言,衍圣公還是頗有幾分神圣性的,無論怎么說,也是至圣先師的血脈,張安世所說的這些東西,他可不敢胡亂聯想。
張安世倒沒有繼續為難楊士奇,隨即笑道:“這解縉,倒還真能折騰,本王現在越來越期待,解縉這家伙入朝之后,會鬧出什么來了。想當初,我咋不知道這家伙是個人才呢?”
楊士奇便微笑道:“所謂彼之蜜餞、我之砒霜,當初解公與殿下不對付的時候,在殿下眼里他即砒霜,如今此公……可能與殿下一個鼻孔出氣。自然,也就如蜜餞一般的香甜了。”
張安世哈哈大笑道:“此公也類我,一般的足智多謀。”
次日的邸報,立即引起了軒然大波。
一時之間,人們議論紛紛。
那些翰林院的翰林們,驟然沮喪。
本是在《文獻大成》里斷章取義,想要借此攻訐的翰林們,陡然發現,好像靠那么點兒斷章取義,似乎拿解縉一點辦法都沒有。
畢竟……你已經不能將這家伙開除出讀書人的行列,罵他是斯文敗類了。
到時候誰是斯文敗類,還真不好說。
眾人內心里埋怨衍圣公,可偏偏又不能從嘴里說出來。
總不能作為讀書人,去諷刺圣人的后裔吧?
與此同時。
吉水縣中。
卻已有人開始忙碌開了。
他們出沒于吉水縣,似乎在考證和搜羅著什么。
甚至有人……直接從吉水縣,請入京城。
在平靜的之中,似有一種力量在暗潮涌動。
可此時,誰也沒有吱聲,仿佛這一切,都好像不曾發生一樣。
在這凝重的氣氛之中,持續到了年關過去。
永樂二十二年的初春,來得格外的早。
在細雨綿綿中,丘松卻是來了。
浩大的下西洋船隊,已即將重新起航。
除了下西洋的巨大船隊之外,那兩萬的水手和無數的護衛、大夫、匠人之外,還有是即將出行的模范營人馬。
這些時日,被精挑細選出來的三千精銳,每日練習水戰和登陸作戰,不眠不歇。
而如今,他們也即將要隨下西洋的船隊出發。
丘松沒什么表情。
他似乎永遠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經過這么些年的歷練,他雖已不再是初生牛犢,卻依舊還是那一副好像對任何事都莫不掛心的模樣。
張安世顯然還是不放心的,諄諄囑咐他:“在外頭不要胡鬧,不要丟了大哥的臉。還有……身上多帶銀子,出門在外,不要不舍得。在外頭,要有防人之心,切切不可什么人湖弄你,你都相信他……”
面對張世安的喋喋不休,丘松沒有不耐煩,只一個勁地點著頭道:“知道了,知道了。”
張安世依舊不放心,便又道:“打不贏的話,就跑,咱們不怕丟人!等回來,咱們幾年之后再殺回去,到時候又是一條好漢。海上不是陸地,一切都要聽鄭公公行事。還有……還有……若是真遇到了大風浪,我說的是……那種滔天巨浪,要切記上救生筏。若是上了救生筏,遇到了鯊群,切記切記,直接給自己來一刀。”
丘松便深以為然地道:“這個我知道,鯊魚聞血則狂,流下血腥,這叫斷臂求生。”
張安世摸摸他的腦袋,卻是悲憫地道:“不,給自己一刀,可以讓自己死的痛快一點,免得活受罪。”
丘松:“……”
終是萬事澹定的邱松,也不得不被自己這位最為敬佩的大哥給干沉默了。
看著邱松復雜的表情,張安世卻是掩面,幾乎要流下淚來,帶著不舍道:“好四弟,你這一去,大哥不知該多有傷心和牽掛啊,此次一別,更不知何時相見了,大哥……大哥我舍不得啊。”
丘松終于收起了方才的表情,安慰道:“大哥這般怎如婦人一樣?我都知道啦,大哥莫哭,等俺直搗龍城,不,直搗威尼斯城便回,我一定會平安歸來的。”
在張安世不舍的目光中,丘松氣概非凡地走了。
張安世不禁唏噓,眼眶有點紅,在不勝感慨之中,也只好自嘲:“能力越大,責任越大,古今皆如此……”
“殿下。”
就在此時,陳禮匆匆而來,顯得幾分焦急。
可見張安世這個模樣,倒是踟躕了,猶豫著想要退出殿去。
張安世朝他擺擺手,示意他近前,道:“什么事?”
陳禮這才道:“解公進京了,已往鴻臚寺點卯,通政司已奏報陛下,只怕很快,陛下就要召見。”
張安世皺眉:“這家伙,在山東駐留了這么些時日,轉頭卻又突然這樣火速進京,是越發教人看不懂了。”
陳禮道:“錦衣衛查到,有不少吉水人進了京……”
“嗯?”張安世瞥了陳禮一眼,眼中閃動著銳光,道:“這就有人耐不住性子了?”
陳禮道:“只怕………接下來……就該是……”
陳禮的話沒有說完,張安世擺擺手,只道:“靜觀其變。”
陳禮道:“喏。”
張安世心情復雜,不過很快,便有宦官來,召張安世立即入宮覲見。
顯然,朱棣打算親自召百官,而后見解縉。
畢竟此人入閣,成為宰輔,此番覲見,還是需要一些儀式感的。
張安世自是不敢耽誤,當即啟程。
等到了午門的時候,只見百官已至,而太子朱高熾見張安世的車駕抵達,等張安世上前來。
朱高熾環顧一眼眾臣,只輕描澹寫,低聲道:“可有什么消息?”
“臣聽說……”張安世道:“已經有了羅織了許多的罪名,只怕………已經耐不住了。”
朱高熾溫和的眼眸里,掠過了一絲凜然。
這倒不是要急切地維護解縉,雖然此時,證明解縉足以宰輔天下,確實對太子張安世極為有利。
可朱高熾早已疏遠了解縉,對解縉個人,卻沒有多大的興趣。
他所憎恨的,恰恰是平日里那些過于唱高調的清流大臣,此時為了自身的前程,已到了指鹿為馬,不惜羅織罪名的地步。
朱高熾皺眉道:“解縉……那邊的動向呢?”
張安世便如實道:“他一直只帶著一個世仆,抵達曲阜祭了孔廟之后,停留了一些日子,便入京來……”
“看來……他對此沒有太多的準備。”朱高熾隨即嘆息道:“這才剛剛入京,只怕就免不得要一頓殺威棒了。就是不知,羅織了什么罪名……幸賴只要父皇能夠作保,想來……至多不會滋生太多的是非。”
張安世卻是搖頭道:“姐夫,這可說不好,這些人既是磨刀霍霍,想來,是早有準備。既然要預備出手,那么必定是要一擊必殺。”
“父皇會相信嗎?”朱高熾背著手,微微皺眉,顯出了幾分憂心。
“相信不相信,這是一回事。可若是羅織的罪名太大……以至于陛下根本無法拒絕呢?譬如……”張安世壓低聲音,接著道:“譬如……太祖高皇帝……”
此言一出,朱高熾臉色驟然冷了。
他懂張安世的意思,于是道:“入殿再說吧。”
張安世點頭。
百官魚貫入殿。
朱棣早已升座。
禮部尚書劉觀奏報:“陛下,趙王府長史解縉覲見。”
朱棣道:“宣。”
解縉穿著的,依舊還是長史的補服,此時,他一步步進入殿中,頓時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所有人都用復雜的眼神看著眼前的大才子。
曾幾何時,解縉是無數人傾慕的對象,人們贊嘆他的才學,更是敬重他的人品,多少人曾視其為自己的榜樣。
可如今,這個出海之后,已是漸漸教人遺忘,而即便教人記起,也開始穿插著不太好的記憶之人,如今卻以新的面貌出現。
那江南才子,如今早已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卻像一個干練的老吏。
他踩著沉穩的步伐,踱步入殿,神色略顯凝重,舉手投足,再無從前的灑脫,卻是帶著一種官吏常有的謹小慎微。
似乎歲月已經磨平了他的菱角,曾經的解縉,早已被今日這個臉色凝重的人所殺死,同樣的軀殼里,似乎有了另一種的靈魂。
許多人的眼神之中,帶著對過去的追憶。
與此同時,那一雙雙的眼睛里,也多了幾分對解縉的戒備。
更有不少,當初解縉的門生故吏,如今他們也已慢慢地成為了廟堂中的重臣,以往他們仰望著解縉,而今眼里盡是冷漠。
殿中出奇的沉默。
只有解縉碎步的輕微步伐。
解縉行至殿中,對著朱棣行大禮:“臣趙王府長史解縉,見過陛下,吾皇萬歲。”
這樣的禮儀,解縉已不知多久不曾行過了,以至于他的舉止,竟有幾分生疏。
朱棣只平靜地看著解縉,隨即道:“趙王如何?”
“趙王殿下安好。”解縉道:“殿下也托臣,問陛下安。”
朱棣又道:“爪哇情勢如何?”
解縉道:“內憂外患。”
朱棣皺眉:“憂在哪里,患在哪里?”
解縉從容有度地道:“憂在孤懸海外,患在移民四顧,舉目無親,披荊斬棘,苦不堪言。”
朱棣嘆口氣,道:“創業艱難,朕豈有不知,只是為了宗廟社稷,為我大明萬年福祉,也不得不如此了,哎……”
朱棣悵然嘆息,作為天子,他認為自己做了對的選擇,可作為一個父親,或者說,作為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他自然清楚,那一艘艘遠離中土陸地的大船上,即將要留下多少皚皚白骨。
朱棣老了,已沒有多少時間感慨了,他意氣風發的時候,也曾視枯骨為不世功業。
如今,年歲漸生,竟也不由得多了許多對生死別離的惆悵。
可這感慨,很快被朱棣幽深的眼眸所取代,他乃天子,只需權衡利弊,個人的好惡情感,是不該存在的。
朱棣道:“朕欲以解卿為文淵閣大學士,解卿可否恪盡職守?”
此話方落,百官之中,立即開始有人交換眼神,已有人蠢蠢欲動了。
似乎早有人,做好了準備,只等此刻。
于是就在此刻,已有人欲出班。
卻聽解縉道:“陛下乃君父,君父有命,臣自當盡心竭力,繼之以死。只是……臣有一奏,請陛下聞知。”
誰也沒想到,解縉剛剛接受了任命,居然……就有事要奏。
朱棣道:“何事啟奏?”
解縉道:“臣欲揭開山東弊桉,此事事關重大,牽涉甚廣,伏請陛下……為山東軍民百姓……做主!”
此言一出,原本平靜的朝堂上,頓時嘩然。
這邊還未開始彈劾呢,解縉那邊,居然就直接吹響了號角。
只見解縉說罷,便立即拜下,肅然道:“事出非常,臣先伏請陛下恕臣妄言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