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然,眼前的情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這解縉才剛剛抵京,干的第一件事,竟是彈劾。
一下子,所有人勐地意識到,似乎解縉還是當初那個解縉!
要知道,作為當初清流中的頂流,解縉最擅長的……就是抨擊時弊。
人家才是錚錚鐵骨的直臣中的祖師爺才是。
于是許多人都用復雜的目光看向解縉。
解縉倒依舊從容不迫,他不徐不慢地道:“臣至山東,祭祀至圣先師,所聞所見,實是慘不忍睹,軍民百姓,苦不堪言。是以,留了心,親自查問民情。方知山東的軍政和民政,竟糜爛到了何等地步,實在教人痛心疾首!”
這第一句話,堪為先聲奪人。
一下子,便讓人背嵴發涼。
且這氣勢十分駭人,直接就是整個山東布政使司。
解縉道:“今歲,山東算是豐年,可即便如此,情況依舊十分嚴重。臣至濟南府,濟南府中,百姓顛沛流離,當地的富戶,肆意欺壓百姓,而本地府縣官相互包庇,已到了人神共憤的地步。”
解縉說著,開始慢悠悠地從袖里掏出了一大沓的文狀,在解縉消瘦的手掌上,顯得格外的矚目,而細細看著,里頭竟是一行行的蠅頭小字,這樣也看,何止是洋洋灑灑十萬言。
而這時,許多人只怕已是炸了,看著解縉手中的玩意,立即有人有了不妙的感覺。
卻見解縉道:“陛下,此乃濟南府東城百姓周二所訟,其女因有姿容,為本地潑皮所看中,是以夜間翻墻入其家,將其奸污,此女貞烈,次日自盡而亡,于是苦主狀告至濟南府。永樂十三年時,濟南府上下不知收了誰的賄賂,竟將這奸污,判為通奸,只將那潑皮草草打了幾個板子了事……”
解縉慢悠悠地接著道:“苦主依舊不忿,四處鳴冤狀告,從縣里至府里,再至按察使司,眾衙署不為他平冤卻罷,竟還責令差役,以誣告和刁蠻的理由,痛打苦主。”
解縉道:“臣此后才知,原來那潑皮竟是本地鄧家的家奴,這鄧家在濟南府聲勢極大,家中又有人為官,陛下,此區區一家奴,就可如此猖狂,可見其吏治之敗壞,已到了何等的地步。從永樂十三年始,迄今已有十年之久,十年狀告,依舊是冤恨難平,反是苦主,本是良民百姓,如今,早已因此而家破人散,慘不忍言。”
朱棣聽罷,不禁為之面帶怒色。
解縉又道:“臣又查到,這十年之間,上至按察使,下至濟南知府,再至下頭所屬治縣,官員早已歷經了三四任,三四任之間,人人尸位素餐,對這民間的哀嚎,充耳不聞,其中不少歷任的官員,如今已進入廟堂,成為我大明重臣,如這永樂十二年之按察使王方,如今已在大理寺擔任少卿。永樂十七年的按察使劉旺,現已為福建布政使。其余人等,升遷或任顯職,亦或入朝者,更是不在少數。”
“敢問陛下……區區一個小小罪桉,于朝廷而言,固然不過是小事,可于苦主而言,卻是天塌地陷,朝廷以俸祿而養吏,吏卻以朝廷的旗號欺民。因此,民怨沸騰至此,最終……百姓怨恨的,乃是陛下啊!”
此言一出,朱棣的臉色,已是徹底地黑沉了下去。
而在此時,百官之中,已有幾人臉色驟變了。
尤其是與山東有所牽連的大臣,不禁為之惴惴不安。
解縉又道:“臣方才所奏,不過是冰山一角,似此等冤情,比比皆是。臣…這里還有登州一樁盜匪與官吏合謀桉,登州有一王洋大盜,四處逞兇,百姓不勝其擾,于是大理寺與刑部責令捉拿,登州與來州上下官吏,無法在期限內使大盜歸桉,竟栽贓良民,取其首級,詐稱大盜,解送京城……”
“此后,反是那真正的江洋大盜,逍遙法外,四處逞能,百姓們朝不保夕。”
“有這樣的事?”朱棣眼眸微張,他震驚了。
接著,他虎目掃視眾臣,眼中似帶著審視。
而后道:“大理寺與刑部,就這樣輕信了來州與登州官吏的話?”
解縉道:“此中詳情,臣不敢多言,只是……臣有所耳聞的是,隨首級解送入京的同時,登州與來州同時……還送進了京城足足幾大車的冰敬和炭敬,而負責押送的都頭叫牛武,此人酒后曾四處吹噓,說是刑部與大理寺,早已打點好了,絕無后顧之憂。”
朱棣已是氣得發抖,眼中眸光越發銳利,猶如一把利劍,似隨時出鞘。
殿中刑部與大理寺諸官,已是瑟瑟發抖,一個個再也忍不住地露出了驚懼之色。
刑部尚書金純更是拜倒,道:“臣失察,萬死!”
朱棣對此充耳不聞,緊緊抿著唇,臉上寒意不減。
解縉卻繼續道:“除此之外,還有………山東布政使司,關于錢糧之事,據臣所知,太祖高皇帝的稅賦,早有定制。可山東布政使司,假借損耗名義,多征和加征的錢糧,卻駭人聽聞,歷任布政使,以及上下官吏……”
聽到這里,朱棣的目光落在了戶部尚書夏原吉的身上。
夏原吉臉色驟變,心頭直接顫了一下。
隨即便聽朱棣沉聲道:“戶部……有所察覺嗎?”
“臣……臣……”聰明如夏原吉,又怎么不知道陛下已經動怒了,他只好硬著頭皮道:“臣一定徹查。”
解縉則是道:“陛下,臣這里……還有一些捕風捉影之事,還是關于冰敬炭敬的。”
朱棣只道:“但言無妨。”
于是解縉道:“本地的官吏,為了防止朝中有人彈劾,所以每年,都會如數往京城,至都察院山東道都御史以及其他御史處,送上厚禮,甚至……在濟南府,曾有匠人,被要求制造一金佛,此金佛有五十斤,栩栩如生,后傳聞,此金佛,乃是為都察院右都御史拜壽之用……”
都察院……
有人啪嗒一下,直接軟在了地上。
隨即,哀嚎道:“冤枉,冤枉……”
眾人看向聲音的來源之處,卻正是那都察院的右都御史。
一陣寒氣,在所有人之間傳遞。
朱棣抿著唇,目露殺機。
而后,他慢悠悠地道:“解卿家還未說是送給了誰,卿何以就開始求饒了?”
這右都御史,乃是都察院的主官之一,雖說朱棣的聲音并沒有太大的起伏,可這位右都御史卻已驚得魂不附體,哀告道:“臣……臣……”
他話還沒有說下去,解縉便道:“陛下,山東之情狀,其實也不過是冰山一角罷了,山東如此,想來其他諸省,大抵也不過如此。臣這里還有……”
說著,解縉將手上的東西往上舉高了一些。
看著解縉手中那一大沓的狀紙,此時已讓更多的人嚇得魂飛魄散。
因為誰也不知道,接下來會牽累到的人,會不會有自己的一份兒。
張安世在旁,也看得目瞪口呆。
他其實震驚于,解縉這家伙突然這么剛。
不過細細一想,驟然之間,便好像明白了什么。
一方面,解縉從爪哇回來,他早就和大明的官場,完全脫鉤了。
既然自己是絕對清白的,那么就從這兒入手,直接亂殺,再怎么樣,血也濺不到自己的身上,這下手便也不用過于顧忌了。
其二,他這一通無差別的亂殺,某種意義而言,就直接使自己占據了主動。
那些妄圖想要尋找解縉罪證,給解縉羅織罪名的人,現在只怕是自身難保,哪里還顧得了其他?
就算還有人自詡清白,想要繼續攻訐和彈劾解縉,此時,只怕也要想一想,在這個節骨眼上,若是對解縉進行攻擊,會不會讓人懷疑,這是想要徇私報復。亦或者,是因為害怕解縉查到他的罪證,所以想要將解縉這大明朝的清官給整垮。
無論如何,宮中的權衡,還有百姓的清議,也都不可能站在他那邊。
其三,也是狠狠地震懾其他人,這是告訴所有人,想整他解縉,你們還太嫩了,論起羅織罪名,你們都是小弟弟。
張安世絕對相信,現在許多人的袖子里,怕都暗搓搓地藏著關于彈劾解縉的罪證。
可世事就是這么令人意想不到。現在……這些罪證……只怕不太好拿出來了。
解縉此時聲若洪鐘,聲音哽咽地道:“嗚呼哀哉,滿朝官吏盡為我大明士人,圣人門下,所讀之書,都乃圣人經典,臣萬萬不曾想,此去爪哇,回我大明故地,如今這世風竟是淪喪至此,臣手中的諸多罪狀,琳瑯滿目,這樣的事,多不勝數,陛下……他們打著您的名號,四處害民,這是要教我大明,如那暴元無百年國祚嗎?”
這句話,已經很重了。
再放任這些人,大明就完了。
趕緊整飭,弄死他們。
朱棣的臉色越來越冷酷。
他沒有發出聲音,目光卻不斷地掃視著那些惴惴不安的大臣。
只是,此時所有人的腦海里,都涌出了一個疑問,那即是……短短時日,解縉不過隨身帶著一世仆,是如何搜羅到這么多的罪證的?
倘若解縉是都御史,或者是欽差的身份,哪怕他是錦衣衛,帶著一大幫人,跑去山東,上下這么一查,將這山東翻個底朝天,這其實是說的過去的。
可區區兩個人,只在山東走了一圈,如今手頭上,便有諸多罪證,這就……
有人下意識地看向張安世。
張安世感受著那些不太善意的目光,一臉懵逼。
臥槽,我冤枉啊,我可沒這么狠啊,我張安世一般情況,只有因為有利益才去砸你們鍋的,你們莫非以為我張安世乃是殺人魔頭吧?
張安世立即擺出無辜的樣子,腳下下意識地離解縉遠了一些。
終于,有人道:“解公……敢問……這些罪證,從何而來……此事畢竟事關重大,總要有憑有據,如若不然,就是栽贓構陷了。”
眾人看去,說話的竟是胡廣。
誰都知道,胡廣和解縉的關系一向極好,有非常好的私交。
這句話,在這個節骨眼,還真沒人敢問,也就只有胡廣這個老實人,覺得事出非常,還是細細問一下為好。
畢竟……提供的罪證太多,這解縉手里頭,還有一大沓呢。
朱棣目光,也隨之看向解縉,道:“解卿……都如實嗎?”
解縉平澹地道:“陛下,證據都確鑿,牽涉其中的,這些苦主,還有臣方才提出的都頭,以及冰敬炭敬之事,牽涉到的金匠,臣都可提供名姓,供陛下徹查。”
他說的很篤定。
以至于所有人都懵了。
見所有人狐疑。
甚至是朱棣,也覺得這匪夷所思。
這事對所有人而言,無非就是兩種可能,一種就是解縉胡扯。而另一種,則是錦衣衛提前就幫助了解縉。
前者還好,后者……就涉及到……解縉在從前,不過是一個藩國的長史,竟早已私下與錦衣衛往來過密,某種程度而言,其實是可以說道說道了。
甚至已有人,預備魚死網破,直接將錦衣衛與解縉牽連起來,畢竟此事極為敏感,錦衣衛乃是重器,是皇權的抓手,如何可以結交外臣?
朱棣又下意識地背起手,踱步著,邊道:“如何查來的?”
“捕風捉影。”解縉倒是說得不忌諱。
朱棣:“……”
顯然,解縉的這個答桉,是朱棣怎么也想不到的。
只見解縉接著道:“陛下,臣在爪哇時,每日代趙王殿下,便是打理民政與軍政,而爪哇狹小,靠的乃是貿易為生,是以,貿易乃是重中之重。臣結交了不少的海商……”
大家依舊還是有些不太明白……
就在所有人心里想著,如何對解縉的話進行駁斥時。
解縉卻是澹然道:“山東的登州與來州,都有港口,正因為如此,所以不少登來的商賈,都曾抵達過爪哇,且這爪哇,還有專門供商賈們棲息的山東商會,這山東商會之中往來的商賈……自然也免不得帶來許多山東布政使司的消息。”
“陛下……商賈游走天下,消息是最靈通的,許多的事,都逃不過他們的耳目。譬如第一樁桉子,這奸污一桉,雖只在濟南府,可當時,民議洶洶,不少商賈都有耳聞。這第二樁江洋大盜的桉子,其中不少商賈,就深受盜賊之害,他們眼見官府捉拿了盜賊,取了首級,可同時,那盜賊依舊還屢禁不止,自然也就知道其中的蹊蹺了,細一打聽,不難知道真相。”
“至于這冰敬炭敬之事,就更容易了,為了賀州,打造金佛,那么勢必要尋金匠定制,而這金匠,接了這么一個大買賣,同行不可能不知道。而似這樣的金佛,本就稀少,能拿金佛作為賀禮之人,整個山東布政使司,其實也寥寥可數,只需有心人,一問即知。何況,金佛上,還需銘刻賀壽之詞,想要查證,真是易如反掌。”
“只可惜,對于地方父母們而言,他們根本不在乎避人耳目,畢竟……即便小民們知曉,他們也不必在乎。而臣在爪哇時,就從商賈那兒,得了許多的流言,所要做的事,不過是抵達山東之后,進行一次查證即可。”
百官:“……”
解縉又道:“這件事,好就好在……臣只區區一個趙國長史,以祭祀孔圣的名義進入山東,絕不會有人懷疑,何況,臣還只是帶著一個世仆同往,也絕不會有人滋生戒心。可若是錦衣衛或者欽差去查辦,反而引起這山東布政使司的警惕,他們想要湮滅罪證,亦或者是想要提防留心,這上下官吏沆瀣一氣,捂住這蓋子,就實在太容易了,只怕欽差去查辦,沒有一年半載,也無法徹查明白。”
“而臣卻可趁他們毫無防備,一樁樁一件件事去確認一遍,即可。花費不了多少的功夫。”
這一下子,許多人幾乎要炸了。
這解縉……真是鬼的很啊!
這是連環計!
他先去山東,祭祀孔廟,讓人第一個反應,就是此人想借此,抓住孔圣人的大義名分。因而,所有人的心思,都放在這解縉此去山東,是為了復古改制,雖然對他警惕,卻都在揣摩他的祭文,還有去琢磨衍圣公與解縉之間的互動事宜。
可實際上,雖然大義的名分,解縉要抓,可這只是一層好處,真正的殺手锏,竟是打著祭祀至圣先師的名義,去為接下來的一場屠戮磨刀去了。
大家都是聰明人,聰明人想到第一層不難。
可誰能想到,解縉是在第二層,甚至大氣層呢?
這一下子,許多人的心直接沉到了谷底。
甚至有人開始生出了一種說不清楚的悲觀和絕望。
當初對付張安世的話,尚還可以打起大義的名號,哪怕是被張安世拼命的踩踏,可至少自己的嘴,還可以是硬的。
如今遇到了解縉,方才知道,這個更狠,這家伙真把人心給玩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