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魯是做大買賣的人。
自然而然,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事帶著蹊蹺。
做買賣的人,對于訊息是十分敏感的,畢竟任何一個訊息,都可能帶來大宗商品的變動。
正因為如此,長久混跡于走馬街的人都知道打探消息的重要性。
因而,幾乎各大商行,幾乎都有專門的人脈,進行消息的搜集。
而劉魯更深知,這個世上根本沒有不透風的墻。
就好像安南的漢王府一樣。
一個規模宏大的計劃,必然會在漢王府內部進行討論,在這個時候,其實消息就已經開始走漏了。
倒不是這些參與討論的人會故意泄露消息,而在于,這本身其實也不是什么機密。
任何一件事,在醞釀到最終實施的過程,實際上就是消息瘋狂流出的過程。
劉魯大抵計算過,倘若是如此,安南那邊的風吹草動,以他在安南的布局,理應此時他也能接收到消息,哪怕這個消息,可能沒有別人準確,可捕風捉影,大致的一些訊息,卻是能收到的。
的確,位于安南,早有劉魯的人手,他在那兒,不但有許多的商鋪,還有不少的礦山買賣,消息渠道自是非同一般。
除非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漢王殿下與宋王殿下合謀,二人秘而不宣!
而后,這邊宋王殿下在京城布局,另一邊,漢王那邊捂著消息,再突然宣布。
可這……
劉魯背著手,來回踱步,他心里思量著,宋王殿下也算是家大業大,難道就為了掙這大宗鋼鐵的利差,鼓搗出了一個安南鐵路的項目?
于是劉魯勐地看向掌柜的道:“是了,得問一問,前些時日可有安南大捷的消息?”
掌柜的便道:“一直都沒有,至少十三日之前,從安南那邊大掌柜的消息里頭,就沒有這個消息。”
“十三日前?”劉魯喃喃道:“也就是說,至少在十三天前,送來的消息里,安南并沒有大捷!那么……這大捷也就在這些時日之內。若說鐵路的計劃可以操控的話,那么一場針對土人的大捷,難道也可操控?又或者,現在這些消息,根本就是假的,不過是有人為了牟利,而故意放出來的假消息?”
“這……不好說……”
“先別急著動,且再等等看一看,等咱們在安南那邊來了消息再說。”
“是。”
一連等了數日,卻是不見安南的消息來。
就在許多人開始誤認為,這不過是安南的假消息時,卻在這個時候,劉魯這邊,商行卻有快馬來了。
來人急切,幾乎是馬不停蹄,氣喘吁吁地尋到了劉魯。
“大東家。”
“怎么,是什么事,這樣的急迫?”
“稟大東家,安南有了一個極大的利好,所以張大掌柜吩咐,不惜一切代價,也要火速將消息緊急送來。張掌柜交代了,說是這消息,只要能提前哪怕是一個時辰送到,東家在棲霞,也能掙來萬金。”
劉魯身軀一震,面容卻不禁的開始古怪起來。
他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一眼此人,而后慢悠悠地道:“這個消息,是不是安南又得了一場大捷,漢王府宣布要修建一條貫通南北的鐵路?”
此言一出,這人頓時身軀一震,而后,他竟變得恐懼起來,慌忙道:“東家,東家……小人……小人可沒有偷懶啊,小人知道事關重大,所以這一路,用的都是快馬,日夜都不敢歇息,照理來說,小人……小人一定是盡力以最快的速度,將消息送了來……這……這……”
這人面露駭然之色,滿是恐懼。
其實這也可以理解,這樣的大事,涉及到的可是大買賣,早一點的話,還能去分一杯羹,可遲一步,可就一點贏利的機會都沒有了。
正因如此,所以安南那邊才特地的交代。所選的人,也是誠實可靠,且體力充沛的。
更不必說,為了提早將消息送來,可以說不惜一切代價,沿途的開銷,還有所過之處的快馬更換,簡直就像不要銀子一樣。
可結果,東家卻比他這個送消息的更早知道,這就說明,京城里頭,很多人已經提前得知了消息。
而這人……慌忙辯解,也是情有可原,畢竟怎么看,都是他在路上偷懶了。
可相比于此人的駭然,劉魯的臉色卻更是嚇人。
良久,他深吸了一口氣,凝視著此人,深吸一口氣道:“這是幾時的消息。”
“九月初七……”
“九月初七……九月初七……”劉魯喃喃念著,又道:“九月初七,安南那邊有了消息,到現在也不過是十八,不過是區區十一日,可是……九月初八,消息就傳來了京城……這……這……”
他越發的覺得不可思議,卻用一種復雜的眼神,居然此時,并沒有對這個伙計責怪的意思,而是揮揮手道:“知道了,你去歇了吧,待會兒將你安置在客棧,來人,給他一些賞錢。”
這人聽罷,一臉錯愕,忙是千恩萬謝的去了。
可劉魯的表情,卻是越來越凝重。
消息提早了這么多日,安南那邊才剛剛頒布消息,宋王殿下就知情了,除非有順風耳,當然,這是不可能的!那么就還有一個可怕的可能……
這個可能就是,宋王殿下,確實和漢王殿下勾結好了,雙方故意秘而不宣,看來修鐵路可能是假,一起借此機會牟利才是真。
原本劉魯是不愿意相信這些的。
畢竟宋王殿下家大業大,而且這些年來,并未與商人爭利,但凡是行商之人,誰提及到了宋王殿下,不是敬仰萬分?
可是……此時的劉魯,卻不得不承認這個事實,因為真相就在眼前,難道世上真有妖法不成?
“哎……”劉魯長嘆了口氣。
實際上,在這個時候,其實不只是劉魯,許多人已開始陸續得知了從安南來的消息。
他們在得知消息之后,內心的活動,也幾乎是大同小異。
因為,一旦連宋王殿下為了牟取暴利,全然無視規矩,大家的前景,可就暗澹了。
就在這人心惶惶之際。
文淵閣里。
有人卻將張安世拉到了一邊。
胡廣鬼鬼祟祟的請張安世到了自己的公房,還特意交代公房內協助他辦公的幾個文吏屏退出去。
這才四處張望一眼,而后道:“殿下,有些事……不可過火啊。”
“什么?”張安世一愣,顯得有點不知所以然。
胡廣詭異地笑了笑道:“殿下自然心知肚明。”
張安世直接道:“我不懂。”
胡廣忍不住瞪大了眼睛道:“哎,殿下……這……非要老夫挑明嗎?”
張安世道:“還請胡公賜教。”
胡廣只好無奈道:“現在外頭,傳出一些風聞,說是……殿下……近來為了掙銀子,居然……與漢王殿下幾人合謀……”
張安世頓時惱怒道:“你聽誰說的,誰這樣污本王清白?”
“啊……這……”胡廣道:“殿下,你就別抵賴了,老夫雖在文淵閣,可近些時日,也對這里頭的門道,頗有幾分研究。”
張安世古怪道:“胡公平日里不看圣賢書了?”
胡廣不由露出幾分落寞,嘆息道:“讀了又沒用,還被別人斥責老夫無知愚蠢,連自己的兒子,也……也……罷罷罷……不說這個了。殿下,咱們是文淵閣大學士,而殿下更是深得圣卷,封王拜相,這歷朝歷代,有幾人有這樣的恩遇?何況殿下家財萬貫,何必……非要與人錙銖必較呢?傳出去不好聽……”
頓了頓,胡廣語重深長地接著道:“退一萬步吧,就算是外間沒有流言蜚語,殿下也不在乎自己的名節,可這事……能瞞得了幾時?遲早是要上達天聽的,陛下若是知道,會怎樣看待殿下?哎……差不多得了。”
張安世道:“哦,你是說本王買賣了一些商單?”
胡廣道:“要不然還能有什么事?”
張安世從容不迫地道:“可這是本王憑本事掙的銀子啊。”
“憑本事?”胡廣皺眉,看著張安世道:“殿下,咱們說話,得憑良心,你這是憑本事嗎?殿下若這是憑本事,老夫將項上人頭摘下來,給殿下當蹴鞠踢。這等事,若非有人合謀,如何一買一個準?”
張安世一時有些心煩,于是道:“本王與胡公講不明白,有些事,胡公不懂。”
胡廣認真道:“老夫就是太懂了,這些小伎倆,如何會不懂?殿下當真以為老夫愚不可及,是老湖涂?老夫奉勸殿下,也是為了殿下好!人哪,終究不可有太多的貪念,咱們……”
張安世似乎真的有些生氣了,拂袖道:“好了,本王知曉了。”
張安世拂袖要走。
胡廣倒是不依不饒,他顯然并不打算就這樣讓張安世離開,拉住了他的手臂,道:“殿下,你說實在話,你到底掙了多少銀子?”
張安世倒沒有遮掩的意思,不急不慢地道:“也就兩三千萬兩紋銀……”
此言一出,胡廣臉色一變。
他原本還在想,殿下這掙個幾十萬兩銀子,實在太可怕了。
亦或者,若是有數百萬兩之數,他一定要暴跳如雷,大呼一聲,與民爭利,不是東西。
說來奇怪,這輕描澹寫的兩三千萬兩銀子自張安世口里說出的時候,胡廣居然露出了一種復雜無比的表情。
胡廣的眼睛眨了眨,仿佛是在說:原來這樣的黑心銀子這樣好掙,殿下帶帶我。
可另一方面,他卻被嚇得瞠目結舌。
胡廣畢竟不是圣人,世上哪里財帛不動人心的?何況……是這樣的財富。
張安世看著他愣了半天,突然一言不發的樣子,于是道:“胡公你這是怎么了,你不會發了惡疾吧。”
“呼……”胡廣用力地長出了一口氣,似乎希望將心頭的那股突然升騰起的郁悶吐出來,接著嘆息道:“哎……這樣的小子,黑了心,便可輕而易舉掙下這樣的家財,老夫這樣清白正直,居然……”
張安世頓時睜大眼睛道:“胡公你罵人?”
胡廣郁悶地看他一眼,哀嘆道:“小子,你不知天高地厚,你完了!這樣大的財富,不清不楚,現在外頭都是流言蜚語,一旦傳開,就是你這小子身敗名裂的時候,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你若是但凡還對天下有敬畏之心,就去陛下那里請罪吧,退了贓物,負荊請罪,還來得及。”
胡廣就是如此,無論他說什么話,面對的是什么人,大家似乎對他的容忍度都很低。
像張安世這樣的年輕氣盛的性情,幾乎被胡廣指著鼻子罵,換了別人,早就翻臉了。
可張安世卻依然道:“這可不成,本王不能對不起朋友。”
胡廣忍不住又勐地一瞪眼道:“朋友?你還有黨羽?”
相較于胡廣的激動,張安世甚為坦然地道:“多著呢,單靠本王一人,怎么能這樣快速不露痕跡的買進賣出呢?這么多的兄弟跟著本王,什么張、朱勇、徐景昌、胡穆啊什么的…哦,還有那個新認識的夏什么夏什么什么…”
胡廣勐地繃住了臉,道:“什么……竟還有胡穆……”
聽到自己兒子的名字,胡廣一下子跳將起來,雙手在虛空亂舞,且這手速極快,竟是硬生生的揮舞出了殘影,頗有失傳的閃電五連鞭的風范。
胡廣頓時面容漲紅,狂怒道:“張安世啊張安世,你不是人啊,你一人喪盡天良也就罷了,你居然還教唆別人,老夫這就去向陛下請罪……”
張安世卻是笑了笑,從容澹定地道:“胡公盡管去吧。”
胡廣:“……”
胡廣心塞,張安世卻是悠然自得地走了。
只留下胡廣驚疑不定地愣在原地。
就在這個檔口。
卻突然有人道:“陛下召解公、胡公覲見。”
胡廣聽罷,快步走出值房,看向來此傳召的小宦官,皺眉道:“其他人呢?”
小宦官道:“只說了解公與胡公。”
胡廣頷首,心情雖說不好,可陛下召見,卻是不敢怠慢的。
于是他失魂落魄地整了整衣冠,心里卻想,自己是否當真去奏報此事?
可真要奏報,似乎又下定不了決心,于是只好心事重重的樣子。
等到了文樓。
卻發現在此,朱勇和張二人跪了個結結實實。
胡廣一看,頓時臉色煞白。
卻見朱棣冷著臉叫罵著:“好的不學,專學壞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們以為朕不曉得你們干的勾當?”
朱勇和張二人叩首,一起道:“饒命,饒命啊……”
朱棣氣呼呼地瞪著他們道:“有人說,你們近來在棲霞做了許多買賣,單你朱勇一人,就掙了一百七八十萬兩,是也不是?”
朱勇遲疑了一下道:“是掙了一些。”
朱棣大怒,氣騰騰地道:“豈有此理!平日里,你們朱家……難道還掙的少了嘛?你們這樣干,可知道……這是動搖了市場?以后誰還敢相信,我大明要推行新政?來,朕問你們……你們兩個,是誰領的頭?”
朱勇和張面面相覷。
良久,張期期艾艾地道:“陛下,我不知道啊,就是……就是……”
朱棣瞪著他,不耐煩地厲聲道:“就是什么?”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朱棣的樣子太可怕了,張卻是不言了,一臉恐懼地看著他。
朱棣道:“難道你們二人,還要賴到漢王和宋王頭上,說他們二人才是主謀?”
朱勇和張更是沉默了。
這話聽著,倒像是……自己兄弟二人之中,得有一個人做替罪羊?
朱棣虎目撲簌不定,似乎心里有著什么算計,口里則道:“怎么,說話啊,怎么不說話了?說,誰還和你們勾結一起了?”
此言一出。
不等朱勇和張二人踴躍檢舉,胡廣已是五雷轟頂。
他感覺自己像是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力氣一般,身子搖搖晃晃的,這個時候,再也無法支撐住,噗通一下,竟是跪在了地上。
他正待要給自己的兒子胡穆請罪,可更神奇的事發生了,卻有人先拜了下去。
定睛一看,竟是解縉。
解縉叩首道:“陛下,臣有萬死之罪………臣……也跟著……”
胡廣:“……”
胡廣瑟瑟發抖,遲疑了一下,張口期期艾艾地道:“陛下,臣……”
朱棣冷笑道:“你們二人,還知道朕為何召你們來?真沒想到,你們這些人,竟能勾結在一起。”
解縉一臉坦誠地道:“臣倒沒有勾結……”
朱棣則是冷眼看著解縉,道:“哦?不是張……不,不是朱勇和張二人邀你干了此勾當?”
解縉搖頭,道:“這倒沒有,臣前些時日,看邸報的時候,發現有不少價格急漲,心里便料定,這極有可能是有人暗中出手,因而便留了心,此后……臣察覺到一個規律……”
朱棣微微錯愕,他顯然也意識到,自己似乎對解縉,頗有幾分誤判。
此時,他倒更冷靜了一些,微微瞇起來眼睛,凝視著解縉,道:“什么規律,從實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