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此時也只是冷哼一聲,看著這些心虛的翰林,到了此時,其實齒冷已經談不上了。
畢竟朱棣并非是當初的朱允炆,不至于對這些所謂讀書人出身的翰林有太高的期待,只是見這些人的丑態,終不免有幾分憤怒。
自然,最令朱棣所憤怒的,其實不只于此,而在于,區區一個江西布政使司,隱戶竟猖獗到這樣的地步,若是連編戶齊民都不能做到真實,那么整個大明的基礎,其實不過是空談。
掌握戶籍的根本就在于稅收和徭役,甚至還包括了針對戶籍所掌握的田畝狀況,更不必說,還有士卒的征募了。
也就是說,朝廷的一切政令,本質上,其實就是根據戶口的情況來制定的,而一旦連這根基都不深,那么所謂的治理根本就是空談。
被隱藏起來的戶口,不必接受任何的義務,也無需繳納稅賦,這就勢必,這些義務和稅賦,便要強加在朝廷所掌握的戶籍人丁上頭,自然而然,不但會加重其負擔,某種意義,也會使更多人傾向于流亡。
而更可怕的還不在于此,而在于,隱藏戶口這樣的事,絕不是尋常百姓可以做到的,上至地方的官府,下至地方的保長和甲長,這上上下下的所有人,本質上,任何一個環節,都必然是其中的一環。
甚至在廟堂之上,只怕也有不少人對這樣的情況心知肚明。
可偏偏………這些事……竟是密不透風,人人都知道,可沒有一個人肯說,也沒有一個人敢說。
朱棣當然清楚,在這其中,未必是人人得到好處,也并非是人人都不知道此事的危害,可即便是高居廟堂之人,竟也不敢談及這件事,那么……他們在害怕什么呢?
還有什么力量,比朱棣這個天子還要可怕?
即便是圣旨,也無法做到人人都敢尊奉。
即便是朱棣的旨意,照樣有人敢封駁,甚至敢于義正言辭地進行駁斥。
可偏偏,對于這種顯而易見的現象,居然所有人成了瞎子和聾子。
朱棣此時,生出一種濃濃的厭倦之心。
他和這些人拉鋸了許多年,心已累了。
看著這一個個的翰林,將這些人打發出去,最好這輩子,他也不想再見!
可是……將這些人踹走容易,怎么解決當下的事務,卻成了當下之急。
朱棣端坐著,他面色陰沉,而后抬頭看了解縉等人一眼。
他對解縉等人,也是頗有怨言的,因為這些文淵閣大學士,也不敢提及此事。
而偏偏,解縉且不談也就算了,可至少楊榮人等,對他已算是忠心的了,竟也從不對他提及。
若不是他那孫兒在江西布政使司,因為鐵路的經營情況,觸及此事,讓朱棣意識到,隱戶的問題竟嚴重到這樣的地步,只怕現在的朱棣,還以為這不過是癬疥之患,所藏的隱戶,不過天下戶口的十之一二呢。
朱棣越想其實越覺得糟心,他抿著唇,沉默了許久,才慢悠悠地道:“隱戶的問題,竟是恐怖如斯,諸卿有何見奏?”
解縉顯然已意識到陛下此時的心情,看著陛下那陰沉的臉色,他們內心沒有一點不安和驚懼,是不可能的。
說實話,換做他解縉被人這樣愚弄,怕也要翻天不可,畢竟已經很成熟了,這個時候,居然沒有要殺人,而是耐心地詢問情況,可見陛下隨著年紀的增長,已有了足夠的耐心。
解縉努力地定了定神,慌忙道:“陛下,臣在爪哇時,也曾遭遇這樣的情況,倒有不少百姓抵達爪哇,也有不少的百姓,隱瞞自己的戶口,不過爪哇好就好在,只是一處島嶼,且周遭又有土蠻,倘若隱藏自己的戶籍,不受趙王殿下轄制,處于土人之中,難以維生。不過即便如此,依舊還有人鋌而走險!”
“面對這樣的情況,趙王府戶司之中,有專門的官吏,負責戶籍的情況,隔三差五,進行清查,以確保萬無一失……臣以為……不妨趁此機會,先針對諸省,進行一次大清查,先弄清楚大抵的情況再說。”
朱棣沉吟片刻,他皺眉,似在思索和衡量著什么,不過細細想來,眼下暫時也只能先采取解縉的辦法。
他闔目,隨即繼續慢悠悠地道:“先下一道嚴厲的旨意,申飭天下各府縣的官吏,尤以各省三司,更要嚴加申飭,先要讓他們生出惶恐之心,而后再責令各省以及府縣,進行嚴厲的清查,天下官吏,永樂朝比之太祖高皇帝時,其奸猾更甚之……”
朱棣談及到太祖高皇帝時,許多人心里不禁一哆嗦。
這種語境之下,談及了朱棣他那至親至愛的爹,這其實就是赤裸裸的威脅。
在眾人越發不安的時候,朱棣繼續道:“可自朕登基,朕殺戮之官吏,遠不如太祖高皇帝也。可見朕待臣工,已多有姑息之心。朕如此厚恩,諸卿如何報朕的?竟欺上瞞下,使戶籍制度敗壞至此。今日起,天下官吏立即著手查清本府縣戶籍人丁,若還有懈怠,便再不輕饒。”
解縉人等自是老實地記下。
朱棣又道:“此事,要著緊著辦,不但要下旨,且吏部、都察院亦要選派巡按,至天下各府縣清查,朕要確保萬無一失。”
解縉等人道:“遵旨。”
朱棣深吸一口氣,他今日已算是十分有耐心了,畢竟今日所得的,雖有這教他怒不可遏的消息,卻也有來自于自己孫兒的喜訊。
可此時還真沒有心情繼續對著這些令他糟心的人。于是朱棣當即道:“退下吧。”
大學士們一個個噤若寒蟬地告退,回到了文淵閣,眾人也唉聲嘆息。
張安世倒還好,這事和自己無關,怎么算賬,也算不到自己的頭上,倒是其他人,已開始預備草擬旨意了。
陛下的語氣如此嚴厲,那么這一份旨意,也必然要帶著肅殺之氣,且要展現出陛下破釜沉舟的決心,畢竟圣旨的每一個用詞,都務求做到精準,如若不然,下頭三司和州縣是無法參透其意的。
因而圣旨的文字,既要求委婉,畢竟皇帝的旨意,總不好明面上喊打喊殺,卻又要讓人參透其中的真諦,知曉厲害,那么……這就務必要待詔的翰林,以及大學士們精準把握了,稍稍有一丁點不慎,哪怕是一字之差,都可能會出現歧義。
一般情況,是待詔的翰林先大抵的草擬一份旨意,而后送大學士過目,大學士幾經刪減之后,再呈送宮中加璽,這才通過通政司頒布天下。
張安世無法理解,為何文淵閣里頭對于旨意的草擬這樣看重,他看旨意,只看字面上的意思,至于參透旨意中的本意,這實在太為難了他。
因此,足足一日,張安世都只是孤零零的自己去文淵閣的書齋里喝茶,不過張安世自己,卻并不是沒有想事,因為他自己倒是瞎琢磨了一件事來,當即,在下值之后,張安世便匆匆打道回府,卻又命隨扈張三道:“去將郵政司的那個……那個胡穆叫來。”
直呼其名,是很沒禮貌的。
不過如果是張安世,那么就和禮貌沒有關系了。
胡穆偶爾會去王府向張安世奏報一些事宜,所以如今和張安世也已熟絡了。
很多時候,在工作推進方面遇到了難題,張安世總能偶爾發出驚人之語,卻能讓胡穆眼前豁然一亮,頗有山窮水路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
因而,胡穆現在對張安世也是欽佩得五體投地了。
最重要的是,他如今已全身心的投入進了這郵政司的事務之中,人員、財務、獎懲、業務,這諸多的事統統都是從無到有,一點一滴地積累出經驗。
好在事情的推進,還算是順利,這郵政司上下,在大抵的待遇以及獎懲制度擬好之后,大家也都肯一心用命,所以雖偶爾會出一些疏漏,總體而言,已是讓人滿意了。
聽聞張安世傳喚,胡穆哪里敢怠慢,忙是放下手頭的活計,匆匆至王府。
雖然熟絡了,可胡穆見到張安世還是恭謹地行禮道:“殿下。”
張安世看他一眼:“你是知曉本王素來不愛虛禮客套的,不必多禮了,來,坐下說話。”
張安世隨即笑了笑道:“給他斟茶。”
一旁的張三連忙給胡穆斟茶。
張安世的態度表現得輕松,可胡穆卻一丁點也不輕松。
張安世含笑道:“郵政司這邊……業務開始了嗎?”
“已經開始了。”胡穆頓了頓,又道:“現在天下三千多處驛站,幾乎已整肅完畢,人員也已齊備,再有鐵路司那邊,也已接洽,除此之外,還有各處的水道,各處的關卡,也已梳理出來,照著殿下的吩咐,鄉亭一級,也都設置了郵筒,還有花票,也已開始印制……再有就是每一處驛站,下頭又設若干的報亭,也已開始妥善。”
想了想,他接著道:“至于各州府……所需的郵政匯所,卻還需一些些時日,不過下官以為,這倒暫時不必著急,所謂人無信不立,這匯票畢竟涉及到了錢財,想要讓人相信匯票的信用,不是三兩日可以解決的,需先從書信開始,等人們相信郵政司的信用,才有人愿意寄送包裹,而等到包裹也能做到萬無一失的時候,這匯票的業務,方才可以展開,所以下官現在的著重的,乃是信件的業務,這是取信于民的根基。”
張安世道:“事有輕重緩急,你這思路沒有錯,這天下的軍民百姓,尤其是處于偏鄉的,他們本就謹慎保守,處處都小心,想要取信他們,何其難也,先從信件做起,哪怕前期暫不以贏取大利為目的,可只要有了信用,那么……就無往而不利了。”
胡穆笑了笑道:“還有報亭,報亭深入到鄉里,既可售賣邸報,又可負責驛站的聯絡,也可使人便捷投遞信箋,不過……下官倒是認為,這報亭中所售的邸報,是否過于單一,若是有其他的書冊,或更為有利一些。”
張安世垂眸沉思了一下,才道:“這倒是實情,邸報讀書人倒是會看,可對于尋常只勉強識一些字的百姓而言,只怕每日看這邸報,卻難以提起興趣,現在外頭,不都流行各種戲曲嗎?有了戲曲,就有人寫話本,這些人……或許可用,不妨借他們之手,可約稿寫一些話本亦或者演義,拿粗紙印刷之后,拿出售賣作為補充如何?”
胡穆一愣,而后眼眸亮了亮,而他腦子里,立即想到了某個人來,隨即道:“這……售賣得出去嗎?”
張安世笑了:“倘若是售賣正兒八經的故事,可能還真難說,不過售賣的是前些時日,我聽文淵閣里諸公所談及的故事,想來卻是不愁賣的。”
胡穆便道:“不知是什么故事?”
張安世道:“本王也記不甚清,大抵就是某少爺與侍女茍且,又與繼母有了私情,繼母又和馬夫,馬夫又與侍女的女兒之類,你是曉得的,本王對此不感興趣。”
胡穆:“……”
張安世看著胡穆有些奇怪的神色,道:“怎么不說話了?”
胡穆道:“不妨下官先尋人約個稿試試看,先試印一些,而后送各處報亭……教他們先販賣看看。”
張安世道:“且記著,不必印刷成書,而是用連載的方法,也用這邸報的格式,先印刷幾個章回,這樣一來,只是區區幾個章回,很是廉價,像邸報一樣,售賣個三五文錢,就足夠了。不像書籍那樣昂貴。另一方面,有了連載,自然有人看了前頭,就心心念念的想看后頭,以后的銷量,也就有了保障。”
頓了頓,張安世又道:“除此之外,這連載的長篇之外,還可再請人去潤色一些小故事,夾雜其中……這紙質嘛,可以粗劣一些,不過……卻一定要結實。”
胡穆又是一愣,前頭的話,他好理解,可后頭的話,他就有些費解了,于是道:“這又是何故?”
難不成還有什么特別用途?
張安世笑道:“人家看完了,總要讓這報紙還有價值,譬如……如廁用。”
胡穆:“……”
好吧,這個答案,他無話可說。
這個時代,用紙張去如廁,也算是奢侈的事了。
不過,當你花錢買了一份報紙,津津有味的看完了里頭的故事之后,拿它廢物利用,可能對許多人而言,卻也不虧,畢竟……紙是要花錢的。
胡穆是個實在人,并沒有在這多探討,想了想便道:“定價多少為好?”
“越廉價越好。”張安世笑道:“薄利多銷,只要確保不虧本即可。”
胡穆略有驚訝地道:“不在這上頭掙銀子?”
張安世笑了笑道:“倘若真可以銷售出去,且賣的好,還愁賺不到大錢?”
胡穆:“……”
胡穆本還想繼續求教,卻又怕張安世嫌自己啰嗦,只是他有些無法理解,這后頭掙大錢到底是怎么個意思。
就在他猶豫的時候,張安世卻是板起臉來道:“有一件事,倒要交代你。”
胡穆立即打消了方才的念頭,看著張安世嚴肅起來的臉,他也下意識正襟危坐起來,道:“還請殿下見教。”
張安世道:“下頭的驛站、報亭,還有那些跑腿的驛卒、報亭的人員,給本王留一個心眼,他們業務范圍之內,本縣、本鄉,還有游走的各村之內,這人丁的數目,給本王統計一下,記著,務求要準確。”
胡穆道:“噢,下官懂了。”
張安世一愣,道:“懂了,你懂了什么?”
“這是下官的疏忽。”胡穆一臉慚愧地道:“竟是忘記了這一茬,眼下咱們郵政司的業務,本就務求做到惠及天下所有的軍民百姓,若是各地的人丁,都不知幾何,那么……難免就會出現偏差。”
“下官聽聞,棲霞商行做買賣,有一樣東西,叫做市場調查,要售賣一樣東西時,便需先讓人摸底,市面上還有多少商行在售賣此物,有多少人對此物有需求,各府縣能售賣此物的鋪面情況,如此一來,才可對此物的定價有所預判,并且對此物未來的銷量有所掌握。”
胡穆苦笑道:“從棲霞商行那邊,調撥來郵政司的許多骨干,每次談及棲霞商行的這些經驗,都教人發人深省,只是下官,只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竟是對此,沒有做到舉一反三,現今卻還需殿下特意來提醒,實在慚愧之至,下官回去之后,立即動員郵政司上下,將此事辦好,有了這些數目,不但要歸攏起來,供郵政司參考。”
頓了一下,他接著道:“對于各府縣,各鄉村的郵政人員而言,有了地址和人員的名姓之后,這發送信件,也就可以做到萬無一失,且更為快捷,只怕……能有奇效!”
這一次……卻是輪到張安世啞口無言了。
昨天寫了一章,覺得不滿意,刪了。
熬夜重寫,這是昨天的,晚上還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