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武同志,看新聞了嘛!”
景玉農從會議室外走了進來,路過李學武的時候拍了拍他的肩膀。
李學武回頭看了她問道:“什么新聞?”
“就是內個計算機啊——”
景玉農由著李雪擺好了筆記本和水杯,側身坐在了椅子上。
她蠻有興趣地挑起話題道:“說是國內第一臺晶體管大型數字計算機呢。”
“不算是第一臺吧?”
李學武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笑著說道:“五八年就搞了一臺,五九年還搞了數字電子計算機。”
“說啥呢,啥是計算機啊?”
薛直夫從門口進來,笑著對兩人問道:“跟門口就聽你們聊的熱鬧。”
“高科技,比人的大腦更厲害的科技,”李學武解釋道:“目前是應用于數學計算的方向。”
“比人腦還厲害?”
薛直夫不信地看著兩人道:“那這玩意兒不也是人發明出來的嘛。”
“呵呵呵——”
會議室里的人都笑了起來,景玉農逗他道:“拖拉機還是人發明的呢,您還能跟它比力氣啊?”
“我知道的啊,國內有各種型號的計算機幾百臺了。”
李學武放下茶杯,繼續說道:“這玩意兒聽著很神秘,其實原理很簡單。”
“不過現在的晶體管計算機還有很多弊端,距離真正的行業應用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呢。”
“聽說是有上百噸重?”
薛直夫可不是老古董,他是了解過相關科技發展的,這不就問露餡了嘛。
李學武點點頭,用玩笑的口吻說道:“等計算機發展到筆記本這么大小的時候,就是真正廣泛應用的時候了。”
“一百年以后再說吧——”
景玉農好笑地瞅了他一眼,這人白日做夢的樣子還怪有趣的呢。
上百噸,壓縮成一個筆記本這么大,用廠里的壓縮機也壓不成啊。
這不是白日做夢是什么,反正她是不信的。
“將要年底了,各行各業開始匯報工作了,”李學武并未在意景玉農的懷疑,笑了笑,岔開話題道:“報紙上全是表功表績的。”
除了晶體管計算機的研制成功,高科技相關的新聞還有第一臺自動化立體攝影機研制成功的消息。
“挺熱鬧的,大家都在亮家底嗎?”
薛直夫抖開了帶來的報紙,邊看邊說道:“今年的糧食大豐收,據說增產了10呢,你們看這條消息了嗎?”
李學武和景玉農聽了他的話均是沉默了下來,臉上的笑意也消失不見了。
到底是真豐收,還是假豐收,誰又能知道。
李學武說過的,數據是人統計出來的,很有可能會騙人的。
你會相信GDP增長速度嗎?
經濟不好的時候竟然比經濟好的時候增長的還要多,到底是誰在做貢獻啊。
吃商品糧的他們感受不到糧食豐收還是減產,總不會餓了他們。
尹滿倉來家里時說過,今年紅星公社沒有一家閨女是外嫁的,倒插門不老少。
房基地批了二十多處,不老少年輕人還想以投奔親屬的名義搬來村里住。
如果生活好了,誰又會倒插門,如果兜里有錢,誰又會撇家舍業的。
這年月,村與村之間,可沒有那么親近的關系,架炮對轟的都有。
看報紙,經濟形勢一片大好,農民大豐收,機械滿地跑,工人辛勤勞動,人人發家致富……
你要是不信,自己看報紙。
“呦!會議已經開始了啊!”
程開元走進來看幾人的狀態微微一愣,挑眉開了句玩笑。
薛直夫依舊捧著報紙,景玉農則是寫著材料。
李學武真有心晾他一下子,又擔心影響了管委會的團結。
所以,薛直夫和景玉農不言聲,他得把這個玩笑接下來,不能撂在地上。
“來晚了吧,程副主任,”李學武微微一笑道:“讀報會已經開始了。”
“哈哈哈——”程開元倒是領這個情,笑著說道:“你瞅瞅,我就說早點來,一忙起來就耽誤事。”
薛直夫一貫的冷面孔,從主管紀監工作的時候就是這樣,他倒是沒在意。
至于說景玉農沒給他好臉色,那就更不用在意了,沒罵街就算是好的了。
他是相當的識趣,這屋里能跟他說話的,只有李學武一個。
“這是讀到什么新聞了?”
程開元瞅了薛直夫一眼,對李學武問道:“怎么這么嚴肅的表情呢?”
“下個月的廣交會嘛——”
李學武胡扯八扯的,嘴里沒有一句準話。
程開元稀里糊涂的問了,他也就胡說八道地回答了。
屋里正做準備工作的幾個秘書嘴角一扯,互相對視一眼,差點樂出聲來。
李副主任這扯淡的功夫真是一絕啊!
“廣交會怎么了?”
程開元真沒看出個數來,端起茶杯問道:“不是早就定下來不參加的嗎?”
“咱們是沒想著參加,”李學武解釋道:“這不是想著請外商來做客嘛。”
“哦——”
程開元了然地點點頭,他是主管生產工作的,這事不歸他管。
不過他以前的秘書是現在的對外辦主任張士誠。
所以他不由得好奇問道:“沒人愿意來還是……?”
“如果沒人來就不用這么愁得慌了,”李學武搓了搓臉,說道:“去年在這掙了錢的,今年要來更多的人呢。”
“我是愁怎么接待是好呢。”
“……哦,呵呵,好事啊!”
程開元知道了,這是特么耍自己玩呢,根本就不是這么回事。
他借著喝茶的動作掩飾了臉上的尷尬,心想著過去幾個月做的事確實挺不招人待見的,可他又有什么辦法。
想要從紅星廠出頭,光靠他自己單打獨斗,十年八年的也是他啊。
現在跟老李站一隊怎么了,委曲求全,虛與委蛇,曲線救國嘛。
程開元想過了,就以老李現在這個德行,干工作全指望李學武協助,吃棗藥特么丸。
天不生我程開元,紅星廠萬古長如夜。
今天是十月份的最后一個辦公會了,也是最后一個周一。
先前的工作周報上已經公示了今年的生產、銷售、組織建設等工作的進度。
從走進會議室的廠領導臉上的輕松笑容就能看得出來,數據很是傲人。
在兼并了十六家企業過后,承擔了其部分生產任務的同時,還能提前完成各項任務指標,只能說紅星廠碉堡了。
谷維潔進來的時候又帶來了一個好消息……如果、姑且算好消息的話。
“應該說是兩個好消息,”她放下筆記本,笑著問道:“你們想先聽哪個?”
“我想聽第二個——”
李學武笑著接話道:“聽您這么一說,第二個消息才應該是好消息。”
“你怎么就知道我要先說哪一個呢?”
谷維潔玩味地看了他一眼,胳膊撐在桌子上,認真地講道:“組織消息,上級要求各級學校積極落實復課通知……”
“這報紙上不是寫了嗎?”
薛直夫抖了抖報紙,看著她提醒道:“昨天的報紙了,這算好消息吧?”
“不算嗎?”
谷維潔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隨后目光掃向眾人說道:“那就說說第二個好消息,同樣是組織消息,姑且聽之啊。”
“上面將從下個月開始對紅星廠的班子成員進行組織考察,這是好消息吧?”
是好消息嗎?是嗎?
眾人的神情看起來好像不是啊,氣氛都涼了不少。
“從十一月份開始?”景玉農轉頭看了她,問道:“具體時間有了嗎?”
“沒有,就說是從下個月開始。”
谷維潔淡然地看著她說道:“這個消息我也是聽來的,確切程度嘛……”
“我倒是不懷疑您說的這個,”程開元點點頭,表情稍顯嚴肅地說道:“或許早都已經開始了,這也說不定。”
這話一出,屋里眾人又是沉默了片刻。
“如果這么算的話——”景玉農沉吟了一下,問道:“那消息所傳的,對班子進行調整的時間也確定了?”
小道消息,有的時候不一定是假消息,至少不會空穴來風。
既然她這么問了,就說明對于這樣的消息,她是早有耳聞的。
其實機關里早就傳遍了,從六月份就開始傳了,廠管委會的班子要調整。
這是必然的,管委會一共七個人,能坐在這里開會的只有五個,這還不調整?
但怎么調,調誰,上面一直沒有說。
從六月份開始說,一直到現在了,基層都知道這件事了,倒是沒人說了。
試探的風刮過去,可能要來真的了。
“班子里最少要添四個人,”程開元自顧自地說道:“如果熊主蓆還在的話。”
廠工會主蓆熊本成也是管委會班子成員,只是常年請病假而已。
程開元這么說的意思就很明顯了。
這一次班子調整,若是去掉熊本成,那就是要添五個人選了,至少要維持十一個人。
這還是得說沒有人調走的情況下,只看上面是什么意思了。
一下子添五個人上來,紅星廠真的要變天了。
其實會議室里的幾個人早就在為這一天做準備呢,該來的總會來的。
管委會班子成員正常化,一定是在明年三月份以前來實現。
如果打提前量,那不用想了,必然是今年的年末。
現在是十月末了,十一月要對現在的班子進行考察,不晚于十二月,這件事一定會落實。
是要給班子里的新成員以適應工作的時間,而且年終歲尾是干部調整的窗口期。
能拖到現在,還得是說紅星廠正在進行的項目太多,人事變革正在推進中。
給留出半年的時間反應,吹風下來,就已經很給面子了。
小道消息是說三名副主任,一部分要從兼并的十六家企業中調選。
當然了,這是小道消息,其實要添也應該是四名,不可能是三人。
坐在會議桌旁的幾人都是老組織了,這則消息早有預料,但真到了這一天,眼見著的面色嚴肅了起來。
都知道這則消息意味著什么,還是從谷維潔的口中說出來,這已經不是小道消息了。
剛剛穩定下來的局面,勢必要再一次被攪渾重組,到時候又得是兵荒馬亂,人仰馬翻不可。
“各位領導來的都好早啊。”
就在會議室稍顯沉悶和沉默的時候,管委辦副主任師弱翁走了進來。
他笑呵呵地同眾人打了聲招呼,沒有具體到誰,又好笑都招呼到了。
只是他的笑呵呵表情在眾人看來有點扎眼,尤其是當他把手里的筆記本和茶杯放在會議桌上的時候。
那里并不是李懷德的位置,李懷德的筆記本和茶杯也不會是由他來拿。
看狀況,這是來參加班子會議的?
谷維潔眉頭一皺,掃了他一眼,抿著的嘴唇明顯能看出不高興了。
景玉農的眼神比她更犀利,盯了師弱翁一眼,又看向了李學武。
對面的薛直夫微微瞇起眼睛,收拾了手里的報紙,抱著胳膊默不作聲。
只有程開元,笑著點點頭,卻也是沒有回應對方的客氣和招呼。
幾乎所有人,包括坐在桌子邊的廠領導,以及在做會議準備的秘書們,眾人的眼神均是瞟向了李學武,看他怎么做。
李學武作為保衛組負責人,管委辦副主任,以及三個重要工作小組副組長,是李懷德特別要求的列席人員。
他這個列席工作已經持續了一年多了,所坐的位置還是在李懷德的手邊。
重要不重要且不說,只是辦公會這么嚴肅的組織活動,是誰都能上桌的嗎?
管委辦是負責組織會議的部門,李學武能坐在桌子邊上,可不是因為他是管委辦副主任啊。
現在師弱翁堂而皇之地坐過來是什么意思?
不用想了,一定是有人安排的。
師弱翁又不是新兵蛋子,不可能不知道這一點啊。
李學武能坐在這里,憑借什么不用說,現在大家的目光審視著師弱翁,想看看他有什么資格坐在這里。
對于管委會副主任來說,一個管委辦副主任坐到自己的前面是一種羞辱了吧?
但一年多了,從沒有人這么說過。
現在又來了一個管委辦副主任,難道老李要玩臥龍鳳雛的鬼把戲嗎?
師弱翁稍顯忐忑和尷尬地站在那,想要坐下,但又有些心虛。
可這個位置是他夢寐以求的,是憑借努力換來的,憑什么不能坐?
再說了,領導給他的機會,他又不用看這些人的臉色干工作。
所以,在進屋以后的招呼聲沒有得到回應,還是諸位領導的橫眉冷對,可想他現在的心情如何了。
你們不歡迎我,我偏要來。
你們不想我坐,我偏要坐。
他不知道領導要他來干啥,但他已經猜到領導的意圖和心思了。
就算是做一回黃蓋又如何,只要領導需要的,就是他奮斗的目標。
所以,這個位置,他今天坐定了,天王老子來了也不好使!
就在師弱翁自我心理建設完成,塌下屁股,在眾人的注視中想要坐下的時候,李學武站起來了。
“你看這事辦的,岔劈了不是!”
李學武笑呵呵地收拾了自己的東西,拿著便往外走,嘴里客氣道:“可能是我看差開會通知了,您坐那邊去吧。”
“額——”
師弱翁沒明白咋回事呢,這會兒愣了半晌,見李學武都要走過去了,趕緊攔了一下,半是客氣道:“您坐您的,我……”
“不,是我看差會議通知了。”
李學武笑著客氣道:“說讓管委辦列席,丁主任沒在家,我還以為是讓我來呢。”
他抬手示意道:“這會議室咋能坐兩個委辦副主任呢,抱歉啊——”
這一句話說完,直接把師弱翁架起來了,會議室里鴉雀無聲,都在看著兩人。
一個主打死皮不要臉,一個主打以退為進,現在有好戲看了。
李學武沒有拍桌子罵娘,更沒有撒潑打滾的要去告狀,只一招‘你行你來’。
他把師弱翁出現在這里說成了會議通知理解錯誤,重點強調了這間會議室里不能出現兩個委辦副主任。
看似是主動的借口,為了緩和尷尬的氣氛,實則是嚴肅地表明了態度。
誰敢把師弱翁擺在會議桌上,那就是在侮辱他的人格。
有我沒他,有他沒我。
李學武就是有這個底氣,笑呵呵地把矛盾擺在了明面上。
誰讓師弱翁來的,那誰就站出來讓師弱翁滾蛋,否則這件事沒完。
李學武主動退出座位讓給師弱翁,你問問他敢坐嗎?
剛剛進來以后,做了那么大的心理建設,結果呢?
就特么選了一個邊邊角角的座位。
現在的情況是,這張會議桌上,連邊邊角角的位置都不讓他坐。
師弱翁臉色漲得通紅啊,李學武的解釋和謙讓一下子就把他堵在墻角上了。
他彎著腰,撅著屁股,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尷尬極了,臊臉極了。
“你干啥去啊?”
李懷德這個時候從外面走了進來,身邊還跟著工會主蓆熊本成。
他見李學武拎著筆記本和茶杯,是要退場的樣子,便提醒道:“會議馬上就要開始了啊?”
“哦,李主任,我看錯通知了。”
李學武還是那套說辭,微笑著解釋道:“委辦師副主任來參會了,我就不用了,正好組里還有工作要忙呢。”
“等會兒——”
李懷德擺了擺手,皺著眉頭走進會議室,看向面色緊張又蒼白的師弱翁問道:“誰讓你進來的?出去——”
沒有給對方一句解釋的機會,更沒有緩和的余地,那語氣更適合說滾。
李學武面上沒有了剛剛的輕松和笑意,而是變得嚴肅了起來,盯著師弱翁。
就好像對方冒犯了自己,欺騙了自己一樣。
師弱翁面對李懷德的喝問,在眾人或是戲謔,或是意味深長的目光中哆嗦著手收拾了桌上的筆記本和杯子低著頭走了出去。
用在場秘書們的心里話來形容,更應該是夾著尾巴出去了。
路過門口的時候,李學武甚至聽到了茶杯蓋磕碰的聲音。
看樣子師弱翁手抖得厲害。
李懷德看也沒看他一眼,擺了擺手招呼李學武道:“開會——”
“嚯——不冷啊?”
李學武從樓上下來,便見穿著一身春秋工裝的周苗苗從一樓走廊里出來。
這春秋工裝里面套毛厚衣還好說,要只穿一件白色襯衫,只能說美麗凍人啊。
畢竟是這個季節了,第一場雪都下過了,外面零下四五度,只穿這么一身的話……
好看是真好看,尤其是有其他人棉襖棉褲的襯托,這么穿更顯身材苗條靚麗。
“要不是穿裙子更惹人非議,我真想就穿著裙子來上班。”
周苗苗抱著手里的文件躲了躲腳,食指高的高跟鞋磕打在地板上噠噠響。
她本就是舞蹈隊出身,身材自然是沒得挑的,樣貌又是抗打,這么穿看著已經有些另類了,要真是穿裙子的話……
“太熱了,真是受不了了。”
她無奈地抱怨道:“我們辦公室仨暖氣片,澆水都冒蒸汽,熱死我們了。”
鋼廠的大樓就是這樣,熱水循環的快,見天的這么燒,溫度自然高。
其實李學武在辦公室里穿的也很少,但也不至于像周苗苗這么少。
“開窗子通通風,”李學武笑著打量了她一眼,提醒道:“別感冒了。”
“謝謝領導關心——”
周苗苗甜甜地一笑,道:“晚上請您吃飯啊?烤肉怎么樣?”
“太不誠心了吧?”
李學武笑著點了點她,道:“知道我晚上不出去應酬,故意的是吧?”
“那您可別怪我小氣了——”
周苗苗笑著說道:“請客我可是真心的,您不來我也沒有辦法。”
“得嘞,讓你省一頓,”李學武擺了擺手,正經地說道:“晚上家里來且。”
“那還真不湊巧了。”
周苗苗好似真心請客似的,遺憾地說道:“那咱們回頭再約啊。”
“下次,下次一定,”李學武邊往外走邊說道:“下次我請你。”
周苗苗站在樓梯口看著他出了樓門,這才往樓上去了。
一樓正對著樓梯口的辦公室里,倆年輕的正把這一幕看在眼里。
“這倆人啥時候關系這么好了?”
“李副主任跟誰的關系不好啊?”
坐在里面的瞧了外面的那個一眼,提醒道:“別亂說話啊!”
“你開玩笑的吧,”外面那個更年輕些,嘴里奇怪道:“這倆人的關系明顯很不一般啊。”
“那是有原因的,都是領導的人嘛——”里面的那個看了一眼辦公室,見沒有人,這才小聲強調道:“不過李副主任是正經人。”
“不是說換了嗎?”
坐外面的那個瞪了瞪眼睛,古怪地問道:“我怎么聽說是現在的隊長啊?”
“呵呵,死灰還能復燃呢。”
坐里面那個冷笑道:“誰說舊情不能復燃的,結了婚不是更方便了嗎?”
“女為知己者容聽說過沒有,她穿成那樣是給誰看的,周先進可不在這。”
他挑眉笑問道:“呵呵,你不會不知道周先進是怎么先進的吧?”
這位嘴里可比另一個損多了,只見他撇嘴道:“說是先進,第幾個進的還不知道呢。”
年中評先進,周坦很意外地拿到了這個資格,也有了進步的機會。
知道他和周苗苗關系的人,就給他起了這么一個外號,周先進。
辦公室里聊八卦,絕對不是從后世開始的,啥時候都有。
這就是工作之余的佐料,男女都愛說,就算有不愛說的,那也是愛聽。
這會兒坐外面的這個正笑著呢,晃了一眼走廊里過去的對外辦主任,低頭沖里面的問道:“這位是什么關系?”
“他什么關系你都不知道?”
里面的那位明顯早來幾天,對機關里的八卦緋聞了解頗深的樣子。
這會兒嘴角一撇道:“程副主任以前的秘書啊,現在副科長了。”
“我知道他是領導的秘書,”外面的這位嘰咕嘰咕眼睛,道:“你沒看出來啊,他這關系可比秘書硬多了。”
“對外辦的油水可大了,多少人都傳呢,人家都開始訂制西裝了!”
“說給你個別人沒聽過的!”
里面的那個點了點桌子,強調道:“不過不能白說給你,晚上得請我吃烤肉去。”
“放心,你不說我也請你。”
外面的這個剛調來,急著了解情況呢,有人給指路,自然樂得掏錢。
里面的那個示意了樓梯口問道:“這位去對外辦多久了?”
“三個多月了吧?”
他挑了挑眉毛,又問道:“想想,比他早去一個月的是誰?這你能知道啊!”
“是胡艷……”
外面的這位瞪大了眼睛剛想喊,卻被對面扔過來的橡皮打在了嘴上,愣憋了回去。
他見對面的滿臉的嚴肅,不好意思地咧咧嘴,隨后小聲地問道:“真是她?”
“教你個乖,以后多長眼睛看!”
里面的那位抬了抬眉毛,提醒道:“程副主任可是越來越器重張主任了,你都能看出關系不一般,為了啥?”
“你再想想,她多久沒出現了,去哪了?”
“去哪了?她能去哪了?”
外面的這個懵了,一時沒反應過來,道:“不是在對外辦嘛,怎么就……”
“連著立項這么多工程項目,怕是工期有點緊張啊!”
郎鎮南戴著一頂翻毛的帽子,隨著李學武從辦公樓里走出來。
他試探著問道:“領導的意思?”
“不然呢?還能是我的?”
李學武瞅了他一眼,緊了緊身上的大衣,哈出來的都是白氣。
天短了,晚上這會兒下班點準黑天了。
他抬起手拍了拍郎鎮南的胳膊,寬慰道:“我是不會催工期的,但領導心急啊。”
“我也想一天把羅馬建成了,”郎鎮南苦笑道:“可咱們的工程量在這擺著呢,五年的活三年干完,誰來都不成。”
“領導的意思是搞清楚順序。”
李學武給他解釋道:“報社大樓、綜合服務市場、食堂大樓、紅星賓館……”
他掰著手指頭,下了臺階,給他數著解釋道:“像學校這么建絕對是不行的,太耽誤其他工程的工期了。”
“要像醫院這樣,反正地下工程已經完結了,先把主體結構拉起來。”
“拿錢摞啊?”
郎鎮南好無語地看著李學武提醒道:“工期進度是與資金消耗成正比的,咱們廠用得著這么著急嗎?穩扎穩打不行?”
“同志,還剩下兩年的時間了。”
李學武看著他強調道:“上面已經來消息了,下個月開始考察廠管委會班子,下下個月指定要調整班子了。”
“一些關鍵的問題不在這個時候處理,難道等新的領導來了再往后拖啊?”
他用帶著皮手套的手背碰了碰郎鎮南的胳膊,小聲說道:“要把計劃做出來,明年的工程要擺在領導眼頭嘍才行。”
“您跟我說實話,咱們廠是不是快沒錢了?”
郎鎮南在辦公區站住了,看著李學武直白地問道:“年底了,是不是沒錢了?”
“我可聽說了啊——”
他拉了一下李學武的胳膊,左右看了看,這才小聲地說道:“有人說廠里借出去不少錢,現在還沒有收回來,是有這事吧?”
“這不算啥秘密吧?”
李學武微微皺眉道:“誰說咱們廠沒有錢了的,工程預算不是開得很足嗎?”
“我都聽見了,你品吧。”
郎鎮南眼珠子拉了拉,小聲給他說道:“這玩意兒只要有人傳,對吧?”
“呵呵——”
李學武輕笑了一聲,問道:“我問你個實際的,辦公大樓的建設規劃拿出來了嗎?”
“差不多了,找了專家正在審核呢,怎么了?”
郎鎮南看著他問道:“這跟資金有什么關系?”
“紅星廠敢讓法國人幫忙重新設計辦公大樓,你會覺得沒有錢建樓?”
李學武掃了他一眼,說道:“你現在不要管錢的事,把工程這一塊拿捏住。”
“三年的時間,已經算是過去一年了,明年主體工程必須上馬。”
他提醒道:“大的工程明年不開始,那后年一年你能完得成嗎?”
“記住了我的話,不是你的工作不要管,做好你自己的工作,好吧?”
郎鎮南眼睛一亮,隨即了然地點點頭,表情里已經有了感激的神色。
既然李學武已經這么說了,那就證明錢不是問題。
不,錢有問題,確切的說,錢是個問題,對于紅星廠來說,對于某些人來說。
這么說是有點拗口或者含糊,但他能理解的意思就是這樣,這是個大坑啊!
郎鎮南來廠一年半,與李學武的交情還是從工程處開展亮馬河工業區建設以后開始的。
說交情,其實就是工作上這點交情,時間長了,互相知道對方是啥人了。
他倒是很欣賞李學武的能力和品行,李學武也認可他的能力和努力。
兩人不算是惺惺相惜,但該有的默契還是有的。
這一會兒郎鎮南十分感念自己與對方在交往的過程中產生的這點交情。
說起來,這點交情殊為不易。
因為紅星廠的人都知道,李學武在私交上的關系很少,特別少。
廠里絕少有人去過他的家,他也絕少去別人家做客。
在這個年代,像是李學武這樣人是很少見的,互相去家里做客是朋友的標準。
女同志都會互相來往,沒有手機和電話的時代,可不就互相走動串串門嘛。
但在李學武這兒沒有,從未邀請過任何人去他家里,也沒有應過誰的邀請去對方家里,好像是個私交絕緣體一般。
可你看他這個人并不各色,也不小氣,甚至是很開朗大方的性格。
總結起來就是有原則,跟這樣的人有交情,怎么能說不難的。
“滴滴——”
李學武這邊跟郎鎮南談完,剛要上車,便見一臺紅星羚羊開了進來。
這個時間,廠辦公區的車都是往外走,畢竟下班了嘛。
可很少有往院里開的,忍不住讓人多看幾眼。
開車的司機好像認識李學武,見他往這邊瞧過來,還按了按喇叭。
一定不是廠里的車,因為這里是辦公區,沒有哪個傻嗶小車班司機會在院里按喇叭,只能是外面的車來接人的。
果然,車停在了主辦公樓前面,眼見著的,穿著一身呢子大衣的周苗苗走了出來,拎著小包上了汽車。
開車的要是周坦,李學武能把自己的車吃了。
這臺羚羊汽車出來的時候,正停在了李學武的車后面。
“李副主任,后悔了吧?”
“嚯——”
李學武看清楚開車的是誰了,他怎么也猜不到,竟然是竇耀祖。
“我就說你這頓烤肉請的不誠心吧,敢情是借花獻佛啊!”
“再給您個機會,去不去吧?”
周苗苗嬌笑著說道:“您管誰請客干嘛呀,只管吃好喝好就行了唄!”
“嗯——我不去——”
李學武玩笑似的搖了搖腦袋,笑著說道:“這根本就不是請我的,我可不去當電燈泡去——”
“什么呀——”
周苗苗好似被誤會了似的,不由得解釋道:“這是我哥啊!”
“干的,干兄妹——”
竇耀祖坐在車里,看不出臉紅不紅,應該是被周苗苗說的有些尷尬的。
他學會送禮,尤其是換著花樣地送禮,還是從周苗苗這里學的呢。
“不解釋還好點——”
李學武笑著擺了擺手,道:“行了,今天真有事,下次我請你們。”
周苗苗是不是真想拉著他一起去他不知道,竇耀祖絕對是不想的。
李學武倒是沒有什么精神潔癖,只是覺得這對組合看著有點夸張了。
周苗苗想要位子李懷德能滿足,想要票子倒也不用找竇耀祖來滿足吧?
而且,竇耀祖挺老實個人,沒想到還玩起了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樂子。
只是不知道開車來廠里接人這一手是做給李懷德看的,還是周苗苗表態呢。
有點意思,真是有點意思啊!
周一晚上家里來的不是且,是姬毓秀。
也許是看見報紙上的新聞通報了,也許是聽見什么消息了,山上的李學才坐不住了。
早應著二哥不會再輕易下山的,這會兒他是不敢給家里打電話的,只能央求著姬毓秀來家里打聽消息。
“接到了通知就回去唄。”
李學武看著姬毓秀為難又期待的目光,笑著說道:“我沒想著攔他不上學,只是大哥大嫂那邊都說了不用著急的。”
“他就是那個脾氣,”姬毓秀聽見二哥如此說,心里總算落了地,笑著說道:“給我打了三個電話了,那著急。”
“看來還沒有磨練好脾氣。”
李學武笑呵呵地說道:“嚇唬嚇唬他,就說不讓他回來,再蹲三年。”
“嘻嘻——”
姬毓秀笑著說道:“三天都蹲不了了,跟我說一有消息立馬下山。”
“其實還有的等,報到了也不等于復課,”李學武說正經的,給她道:“你問問大哥大嫂就知道了,他們學習啥樣。”
“不過現在的形勢好了很多,他要是想下山,就先回來吧。”
“那我就這么跟他說,他是要等不及了的。”
姬毓秀笑著點點頭,說道:“等他回來再找您問清楚……”
話說了一半,小幾上的電話響了,李學武拿起來接聽,卻是老彪子打來的。
“你咋想的?抽風了啊?”
電話里,老彪子也是詢問京城的學校開學了,還能不能回來上學。
當然,老彪子早就特么畢業了,不是給他自己問的,是幫著麥慶蘭問的。
麥慶蘭讀的是中戲,還有兩年才能畢業呢,這會還算大學生呢。
該說不說,大胸弟這人真是有情有義,生活里稀里糊涂的,但辦事不含糊。
電話里請李學武幫忙,安排他媳婦兒回京復課的事,總要把大學讀完。
這算是麥慶蘭的一個遺憾,也是一塊心病了。
他們遠在鋼城,倒是沒有收到通知,但看見報紙上的通知了。
一邊是剛滿月的孩子,一邊是自己的學業,麥慶蘭好一陣糾結。
她母親勸她放棄學籍,反正又不需要那個了,可她自己只是沉默著。
老彪子最看不得她難過,一個電話打過來,還是得麻煩武哥。
電話里,他只有一句話,“她還是個大學生啊”李學武能怎么說?
“你是真有種啊!不怕媳婦兒丟了啊?回來吧!”
“孩子都快仨月了,她能丟哪去?”
老彪子在電話里笑呵呵地安排道:“中戲對門的院子給她住,我丈人丈母娘也搬過去一起住,那就是我家了。”
“我這輩子最大的能耐就是不讓她有任何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