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的霧靄扭曲著,猶如成排的海嘯高墻,從兩旁向中間擠壓。
粘稠得如瀝青般的黑色河流,彎彎曲曲地從狹窄的空間中穿過。
一葉孤舟不疾不徐地在黑河上行駛。
慶十三站在船頭站得筆直,搖著小船,駛向未知處。
船上。
鄭修與月玲瓏面對面地坐著,沉默著,二人都沒說話。
尷尬的氣氛在兩者間無聲地醞釀著。
這確實很尷尬。
特別是當鄭修找回鳳北曾經存在過的痕跡,記憶復蘇時。
橘貓眼睛半瞇,懶洋洋地趴在二人中間打盹兒。
月玲瓏聰明地沒有問鄭修到底在日蟬鎮中尋找著什么——哪怕她察覺到了。
鄭修輕嘆一聲,看著坐在對面神情乖巧的夫人——不可否認的是,身體熱乎的月玲瓏是一位讓鄭修難以挑出毛病的完美妻子,溫柔、善良、美麗、體貼、懂事、聽話。
所有鄭修所能想到的美好品質似乎都能往月玲瓏身上沾點,自從嫁入鄭家后,她努力地適應著大乾的習俗,孝敬父母,出得廳堂,入得廚房,上得軟床。
幾日前。
鄭修進入大漠。
他循著記憶中的方向,找到了曾經留下了“歸復常人”傳說的古人遺跡。
遺跡仍在,但里面沒有任何燭留下的信息。那不過是一處遍布了風沙,湮沒于歷史塵埃中,不知哪個朝代遺留下來的殘垣斷壁,沒有意義。
三個地點,北蠻、日蟬谷、鏡塘鎮,鄭修非常肯定留下了燭跡的場所,一無所獲。這讓鄭修幾乎可以肯定,燭并非因為世界線偏移而意外地進入了常闇,而是,燭這個曾經隱藏于歷史夾縫中的“第一位異人”,從來都不曾在這個世界上出現過。
沒有這個人。
也就沒有了鄭修所經歷的種種。
鄭修目光從月玲瓏那平靜的臉上移開,低頭落在正舔舐著分叉毛發的橘貓身上。
如今的橘貓看起來還是普通的橘貓。
那位自稱“安妮”的洋里洋氣的存在仿佛從來都不曾出現過。
安妮?
我還叫批得呢。
鄭修心中腹誹著,卻不得不認真努力地消化著從安妮口中得到的所有信息。鄭修眉頭微微擰著,時不時下意識地勾動著尾指。
一縷淡淡的“細線”從鄭修的尾指延伸出去,一直沒入虛空的盡頭,不知通往何處。
安妮口口聲聲勸鄭修別再去找鳳北了,這不僅沒有打消鄭修想要找到鳳北的念頭,反倒讓鄭修確信,鳳北一定還存在著。
他的小指上纏繞著名為“理”的東西,不知何故,這成了他與鳳北間唯一的聯系。
鳳北犧牲自己,救下老爹,她同時也斬斷了自己與世界的“理”,被抹殺,消失在鄭修面前。看似很悲慘的一件事,可正是因為安妮詳細告訴了“理”的機制,以及鄭修對“理”的理解,他很肯定,在“理”的盡頭,就是鳳北目前所在的地方。
“她在‘世界’之外。”
鄭修心中默默地想著,握緊拳頭,嘴角微微翹起。
鳳北即便斬斷了與世界的所有聯系,仍是留下了一絲線索,這讓鄭修仿佛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又像是久久徘徊于黑暗中的人所看見的一絲曙光,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絲笑容。
安妮似乎看不見鄭修手上與鳳北相連的“理”,鄭修更沒打算告訴安妮。
鄭修察覺到安妮有事隱瞞,鄭修又何嘗不是。
那“玉足地獄”讓鄭修親身體會到安妮所處的“層次”,即便是驚鴻一瞥,也足以讓鄭修無比地忌憚與警惕。正如安妮親口說的,它要殺自己比踩死一只螞蟻還要簡單——那只“玉足”就是證明。
把我對玉足的所有美好念想還給我啊混蛋。
那只玉足幾乎成了鄭修的夢魘,鄭修一閉眼,腦海中便浮現出那只比星球更浩大的“玉足”,現在的鄭修已經無法正視玉足了,產生了心理陰影。
“可安妮想讓我干什么呢?”
鄭修很好奇。
這是他無法明白與理解的。
安妮曾稱呼自己與鳳北為“容器”,這一點鄭修也沒來得及細問。
容器?
異人?
詭物?
幾天的思索,鄭修只想到了一種可能。在安妮這等層次存在的眼中,詭物是一件東西,異人并非獲得了“詭物”的力量,更不是窺見了門徑才成為了異人,而是異人本身,就相當于“詭物容器”的存在。
詭物到底是什么?
這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的原點。
鄭修入獄、窺見門徑那天,所看見的那顆巨大的紅色眼球,爆炸后飛出四散的四十九道光。那四十九道光才是詭物本來的面目。
謎團無數。
他接下來仍需小心翼翼地與安妮打交道。
摸摸下巴,鄭修看著船板上翻了一個身、肚皮朝天、姿態逐漸妖嬈、還有幾分誘人的小母貓,暗暗點頭。
他得重新拾起當年薅異人羊毛那一套經驗,在橘貓身上薅點東西出來。
“等等。”
慶十三的擺渡人能自由穿行于他的外灘中。
這一點與鄭修強行打開外灘進入外灘,其中有著微妙的區別。
區別就是,鄭修打開外灘后需要驛站進行定位,否則很容易迷失方向。而慶十三身為“擺渡人”,則沒有這種煩惱。
擺渡人似乎就是為了這種情況而存在。
“我想去一個地方。”
離開日蟬谷時,鄭修原定是返回家中。此刻鄭修卻心血來潮,想去一趟白鯉村。
慶十三聞言微微一愣,卻沒多說什么,你是少爺你說了算。鄭修將白鯉村的大致方位告訴慶十三,慶十三蹲在船頭看了一會地圖。
他重新哼著小調搖桿劃船時,猛然間察覺到自己并不反感聽從鄭修的指揮。這種“理所當然”就像是刻在了骨子里,給鄭修辦事讓他打心底地覺得快樂。
這讓慶十三覺得有億點點納悶。
沒道理呀。
一邊心里想著沒道理,過了一會,船的前方漸漸地分出了一條岔道。
慶十三駛入岔道中,一道裂隙憑空打開,三人重新腳踏實地,回到常世。
抵達燕州,日光晴朗。
鄭修環目四顧,辨認出這是當年他死了千百回的山道。
當年這里山賊橫行,鄭修殺出一道血路,對周圍的地形非常熟悉。
“就在這附近。”
“喵。”
喵嗚一聲,橘貓跳入鄭修懷中。
“安妮?”
鄭修悄聲問。
“喵!”
橘貓眨巴著一對無辜的大眼睛瞪著鄭修。
好吧,不是。
如今橘貓成了他與安妮單方面的聯絡中介,只有安妮主動聯系他,鄭修沒法找到安妮。這種“被動”讓鄭修頗為憋屈,偷偷打了橘貓屁股幾下,略施懲戒。
很快。
鄭修抵達白鯉村。
或者說……曾經是白鯉村的地方。
“不……可能!”
鄭修驚訝地看著前方邊緣光滑的“深坑”,一時風中凌亂。
眼前是一個巨大的深坑,深坑底部呈光滑的半球形,就像是被一個巨大的勺子,生生挖走了似地。
沒有任何東西留下。
“不可能!”
鄭修抱著橘貓躍入深坑,在坑中走了一圈,卻什么都沒有發現。
“你在奇怪什么?”
懷中橘貓忽然發出了安妮的聲音。
“不可能,沒有燭,沒有儀式,為什么白鯉村還是消失了!”
鄭修突然間對不久前推敲出的“結論”產生了懷疑,如果沒有燭,沒有燭的布局,沒有每百年一回的“儀式”,為何白鯉村慘劇仍是上演了。
安妮似乎很享受窩在鄭修懷里的感覺。
它用力將毛茸茸的腦袋擠入鄭修的衣襟里。
比起臟兮兮的地面,被愚蠢的容器抱在懷里,也不是一件不能接受的事情。
安妮聞言,懂了,懶洋洋地解釋道:“愚蠢的容器,你該不會以為,那種‘現象’是完全由區區的人憑空創造出來的?”
“……現象?”
鄭修停下腳步,將安妮舉到面前。
“……抱著。”
安妮面露不愉,語氣忽然冷了下來。
鄭修趕緊將橘貓抱在懷里。
安妮的口吻瞬間變得柔和:“這只是一種十分常見的現象。就像日出,像日落,像下雨,像下雪,像潮汐。僅此而已。”
安妮用再普通不過的口吻,用最平常的比喻,說著一件恐怖的事情。
鄭修本想說這是許多條人命,可一想起“玉足地獄”里,那只玉足下,所踐踏著的億萬扭曲尸體,突然閉上了嘴巴。
層次不一樣。
人命在這般存在眼中,或許比螻蟻更為輕賤。
鄭修怔怔地看著眼前這片深坑。
他發現自己從前理解錯了,一直都理解錯了一件事。
是鄭修成為囚者后,所抵達的第一個地方。
如今,他終于明白,為何是這里,為何偏偏是那里。
白鯉村慘案,并非是燭一手策劃的。而是一種“現象”!
即使沒有燭,白鯉村慘案仍會發生。
“你還沒放棄嗎?”
橘貓問。
“什么?”
“名為鳳北的容器。”橘貓原來早已看穿鄭修的小心思,只是懶得點破,它奇怪地問:“這不過是‘他們’人類中最為低等的繁殖方式,一種純粹的本能與沖動,你學了就學了。那名為月玲瓏的人類,對你而言,不是一樣的嗎?”
安妮無法理解鄭修的執著:“就算名為鳳北的容器還算是活著,她超脫了,離開了,你,卻走不了。你永遠也不可能再見到她。”
橘貓指了指正焦急地往這處奔來的月玲瓏:“瞧,她并沒有什么不好的。即便是吾這般高貴的存在,即便吾無法理解你們這種名為‘感情’的糟粕,也能告訴你,她才是最適合你的。她和你在一起,會生出一個強大的后代。”
鄭修沒有回答,重新邁著腳步,沒有方向,隨意地走著。
走著走著,鄭修跑了起來,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
月玲瓏小心翼翼從邊緣滑入深坑,她的手掌被磨去了一層皮,血淋淋的。她走向鄭修,欲言又止地想問問夫君心思。可鄭修已經抱著小貓在深坑中奔跑著。
月玲瓏神情一怔,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那背影讓月玲瓏不禁浮現出一個令她不愿接受的念頭。此刻鄭修的背影,像極了從前氏族里,那些丟了心愛玩具的小孩,茫然無助,卻倔強地不愿尋求大人的幫助。
鄭修從這邊跑到那邊,從那邊跑到這邊,跑了幾回,他終于在邊緣停下。
“吶,安妮。”
“你該稱呼吾為安妮大人。”
橘貓伸出爪子,認真地糾正道。
“好的,安妮。”
“你記得炸魚餅嗎?”
安妮舔舔嘴唇,點點頭:“不記得,沒吃過,不好吃。”
鄭修笑了笑:“我后來問了她,炸魚餅怎么做的。我本以為只是將魚肉咔咔剁碎,丟油鍋里炸熟,香噴噴的炸魚餅就出爐了。”
吸溜。
安妮用爪子抹了抹嘴巴,咂咂嘴:“聽著不錯。”
“可其實不是的。原來她每天早上起床,都會到市場上買最新鮮的河鯽,回家劏好,仔細用筷子挑出細骨,用手捂成粉粉,呵呵,這會她的天生異人術倒是挺方便的;”說到這處,鄭修自嘲般笑了笑:“她知道橘貓嘴饞,一吃起來大口大口地,沒點逼數,她總怕魚骨卡了橘貓的喉嚨,她總是會將魚骨挑得一根不剩;”
“她會用薯粉和魚肉混合,加新鮮的雞蛋、鹽,她會讓吱吱她們幫忙,將魚肉團捏成魚兒的形狀,她說這樣橘貓會更有食欲;”
吸溜。
橘貓又用爪子擦了擦嘴角,眼睛越來越亮。
鄭修臉上露出了懷緬的笑容,目光沒有焦距,他腦中浮現出一位束發的婦人,滿面沾著白白的粉末,挽起袖子,在后廚中忙活著的平常畫面。
“捏成魚兒的形狀后,燒油,下鍋,她說得先炸七分熟,撈起來,等油溫重新熱了,再炸第二回。這樣炸出的炸魚餅,外脆里嫩,特別好吃。”
名為安妮的存在口水淌濕了鄭修的衣服。
“聽著不錯。”安妮努力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更有威嚴,它板著臉:“回去做一些給吾嘗嘗,愚蠢的容器,你們也只有這點價值了。”
鄭修搖頭:“我想說的是,你說我為什么不放棄?我現在知道該怎么讓你明白了。‘你’從前在咱們鄭家呀,算是團寵,大家都喜歡。”
“可換做其他任何人,知道你喜歡吃魚,頂多會給你炸魚吃。”
“而鳳北她,會給你做‘炸魚餅’。”
安妮一愣。
“炸魚和炸魚餅。”
“這就是鳳北和其他人的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