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拉山外勃艮第,阿爾高伯爵領。
聳立在山麓間的鷹堡,俯瞰著山腳下的田野與河流。
披著件麂皮外套的伯爵長子,伸開了窗戶,深秋來自阿爾卑斯山的清冽寒風立刻像是早候多時般一擁而入,吹得他渾身一個激靈。
遠處,是巍峨的群山。
阿爾高伯爵領坐落于西北方的汝拉山與東南方的阿爾卑斯山交界。
往南,就是歷代皇帝們都雄心勃勃想要握在手中的膏腴之地倫巴第,往西,越過汝拉山就是下勃艮第(即普羅旺斯地區),往北則是霍亨斯陶芬家族的皇帝們的統治中心,施瓦本公國。
也因此,多數時間里,維爾納伯爵其實一般都在皇帝的宮廷里服務,他才是這座鷹堡事實意義上的主人。
一陣馬蹄聲在山間小道中響起。
騎乘著黑色駿馬的騎兵,揮舞著手中的信件,高喊著:“打開城門,我有來自里昂的重要消息稟報伯爵大人!”
“重要消息?”
奧托迅速下樓,來到大廳。
在這兒,維爾納伯爵已經在接見信使了。
他在一旁伺立片刻,等到維爾納伯爵讀完信件,伸手正要去拿,卻被老伯爵反手按在掌下。
奧托的臉色微變,低聲道:“是圣地的消息傳回來了嗎?”
這個時代消息的傳遞明顯具有滯后性,歐陸許多偏遠領地,還不知道十字軍已經在加利利戰役當中,擊敗了薩拉丁所親率的大軍。
倒是國王們的宮廷里時不時有時效性較高的小道消息傳來,只是顯然不會流傳到群山環繞的阿爾高鄉下。
“不是。”
維爾納搖了搖頭:“消息是從里昂傳回來的,有一支從東方駛來的商船隊,滿載著香料,絲綢,華貴的東方式板甲靠岸。”
奧托有些不解道:“這關我們什么事?”
他語氣微頓,猛然提振起精神,不敢置信道:“難道您答應我率領一支軍隊,去圣地幫助洛薩了?”
自從得知薩拉丁大軍出動,圣地即將重燃戰火后,奧托就一直想要率領阿爾高的軍隊,去支援洛薩,只是維爾納伯爵一直未能應允。
里昂距離鷹堡不算近,但也不算遠,從西方經日內瓦,出汝拉山谷,要不了多久就能抵達里昂了,他若是現在啟程,應該恰巧能趕在商隊離開的時候,一同前往圣地。
返程的商船,顯然也不會放過載客賺錢的好機會。
維爾納搖了搖頭:“那支艦隊懸掛著黑色雙頭鷹的紋章。”
“希臘人的艦隊?”
老伯爵點了下頭,又搖了搖:“一半一半吧,他們來自塞浦路斯的利馬索爾,隸屬于你的弟弟洛薩。”
奧托不禁張大了嘴巴。
他有想過洛薩很富有,但卻沒想過能富裕到這種地步。
這一整支船隊的貴重物,起碼能換來幾萬枚蘇勒德斯金幣吧?不,或許還遠遠不止!
“你曾經想要我交給你一座村莊作為采邑,而我未能應允。”
維爾納伯爵板著臉,道:“兩座城堡,二十余座村莊,一座采石場,一座黃銅礦,對于一個不受重視的公爵次女而言,已經算得上不錯的嫁妝了。”
“現在,卻已不被伱放在眼中。”
“的確,在耶路撒冷,昔日一文不值的群氓,也可能搖身一變成為一城之主,是,這的確很誘人,但你有沒有想過,其他人都到哪去了?”
“還是說,你覺得自己跟洛薩一同長大,各方面都不遜于他,就能復刻他身上的奇跡了?”
越往后說,維爾納伯爵的語氣便越是嚴厲。
“我沒有這么想,父親。”
奧托低下頭:“我只是覺得,圣地有難,洛薩現在急需我們的幫助。”
維爾納搖頭道:“那你更加不用去圣地了,因為我剛收到皇帝陛下的賀信,圣地的十字軍已經成功擊退了來犯的異教軍隊,并且,你的弟弟洛薩侯爵正準備揮師南進,拿下埃及呢。”
奧托的心底,頓時涌現出一種難以置信的感覺。
“洛薩為帥?”
一臉嚴肅的維爾納伯爵,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欣慰的笑容。
“對,就是他,他現在已被國王陛下封為十字軍的大統帥,統領三萬十字軍,還被冠以了圣槍守護者,圣木守護者等一系列神圣的頭銜——他現在,雖然還是一個藩侯,但卻比一位國王還要更加威風。”
誰能想到,這個因為他一念之差,險些被送進修道院的次子,在抵達圣地之后,竟能做出這樣一番偉業,他這個父親每每想起來,都感覺像是在做夢一樣。
如果來信之人,不僅有自己的老友高弗雷男爵,還有曾效忠的年輕國王,他到現在恐怕都得懷疑消息的真假。
“父親,你說真的?”
“我什么時候騙過你?”
奧托的神情一陣變幻,有不敢置信,也有羨慕,整個人像是踩在云霧中一樣,有種輕飄飄的不真實感:“上帝保佑,洛薩一定是得到上帝的眷顧了。”
維爾納點了點頭:“的確有這種傳聞,許多在圣地的法蘭克人,都認為洛薩是新的圣子,成千上萬的十字軍,曾眼睜睜看著他使用圣槍殺死了異教徒驅使的魔龍。”
奧托被這接二連三的消息,震撼得半天合不攏嘴。
這還是他那從小一起長大,在學習拉丁語的課程中,總是因為貪玩被家庭教師抽手心的弟弟嗎?
“父親,洛薩他.難道真的是圣子?”
維爾納伯爵看著奧托,沒有回答他的疑惑,只是反問道:“你覺得你的母親,像是圣母嗎?還是說,你覺得我是圣父?”
他捏了捏自己的眉心,有些苦惱道:“說實話,有時候我也懷疑,人們口中稱頌的那位公正仁慈,領兵上萬,還有諸多女巫為他效勞的洛薩侯爵,究竟是我的兒子嗎?”
“是,當然是!”
奧托認真道:“我前不久才見過他:跟離開時比起來,他沒變得更高,也沒變得更胖——他向我得意洋洋炫耀他有沃土千里的時候,我可不覺得他變成了另一個人。”
維爾納笑了笑:“所以,你現在也該放下心了。接下來,你得盡快與下洛林公爵的女兒瑪格麗娜完婚,然后去皇帝陛下的宮廷,擔任侍衛一職。”
奧托心中的驚喜,立刻消失一空。
如果他現在去投奔洛薩的話,跟隨他一同打下埃及,怎么也能獲得一座富庶的城市作為封地吧,那難道不比留在日耳曼尼亞,做一個鄉下領主舒坦?
在歐洲,即便是較為富裕的中層貴族,也得穿著臟兮兮的羊毛衣,住在冷風吹拂、陳設簡陋的石砌城堡里。
哪里能跟住在有著馬賽克地板、大理石墻壁、彩繪的天花板,還有噴泉和花園的東方領主相提并論?
“別想了,洛薩現在不需要一支百十人的軍隊支援,他的對手,是跟皇帝陛下一般,能輕易拉出數萬大軍的異教君主。所以,不要再想著回到東方去了,你去與不去,于事無補。”
他張了張嘴,心緒萬分復雜,到這時,原本該是他值得慶幸的家族繼承人身份,反倒成了一種無形的桎梏了。
“是,父親。”
維爾納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不是以一個騎士的名義為陛下效力的,由于策林根家族跟獅子亨利來往密切,又曾拒絕皇帝陛下在攻打倫巴第時的征召。因此,皇帝陛下剝奪了他們家族的封地伯爾尼,賜予了我。”
“我現在將它冊封予你,你將以伯爾尼男爵的身份,進入皇帝陛下的宮廷中為他效力。”
奧托沉默了片刻,點頭道:“謝父親。”
目送奧托離去。
維爾納伯爵重新展開信紙,反復看了幾遍之后,輕嘆了一口氣。
他不是不明白洛薩作為十字軍統帥的深意,這意味著洛薩一旦打下埃及,將有很大的概率被推舉為埃及的國王,這注定將是一頂比耶路撒冷王冠更有分量的冠冕。
但站得越高,就可能摔得越慘。
宮廷里的陰謀詭計,對于他這個曾先后為鮑德溫四世與亨利皇帝服務的廷臣而言,再熟悉不過了。
他思索片刻,還是提筆寫下一封信,將他對目前圣地的局勢,看法,以及洛薩若是打下埃及,該如何跟那些野心勃勃的歐洲君主們交流都一一寫了下來。
但寫完之后,他又忍不住苦笑了一聲,將信紙揉成一團,丟進了一旁的壁爐中。
火焰猛得高漲了一截。
木柴的噼啪聲中,響起維爾納伯爵的輕聲呢喃:
“他現在又哪里需要一個庸碌無為的鄉下領主的諫言呢?”
“無論是陛下,還是高弗雷,能給他的忠告都比我更多,也更有意義。”
他忍不住搓了搓滿是褶子的臉頰,笑著看著面前的空氣說道:“伊莉絲,你生了一個好兒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