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人族文明唯二長存過的體制之一,與皇朝那等絕對的中央集權相比,宗盟的核心權力一直都在根據天下局勢而變動,時而集中,時而分散。1
皇權強盛,宗盟的核心權力便會相對集中。
皇權衰敗,宗盟內部便會開始互相傾軋爭斗。
但任何時期,天元大比這類盛會上商討出的決策卻依舊對所有宗門都有著極高的約束力——
這是由各個宗門巨頭提出議案,除非你想跳出宗盟這個組織架構,不再接受它的保護,不再享受位于其中的福利,那就最好遵守它。1
但天下烏鴉一般黑,
涉及自身利益,人心總是丑陋。
朝代初始,新貴誕生。
宗盟盛會上所做出決策政令,大多都是那些有著從龍之功的大宗門為維護自身利益,去壓榨中下層宗門。
而這導致了一個結果。
宗門之間開始結黨。
為了應對上層宗門的傾軋,中下層不可避免抱團取暖來應對,兩者之間在歲月中互相爭斗,互相妥協,最終走向一個相對穩定的狀態。
歷史亦是是一個圈,大炎的宗盟亦是走過了這等歷程。
時至今日,宗盟內部各個派系也已然變得涇渭分明,弘農、江南、淮北、西域、南疆,以及那已然覆滅的北境。
平素洛薇幾乎不會在冉青墨面前說起這等事宜,但如今卻不得已必須將宗盟內部大致架構囫圇吞棗般的告訴給這位不諳世事的徒兒。
“...自許殷鶴與李耀玄掌權后他們便一直咄咄逼人,于北境養寇蠻族是我們宗盟的應對之一,為了給日漸強盛的朝廷持續放血.....”
“...北方三洲死傷億萬的人禍是天下各方角力的結果,雖然不愿承認,我們劍宗也是默許甚至推動了這場災難的發生....”1
“...因為我們不能允許朝廷接手一個完好的北境。”
“...北境宗門是宗盟的一部分,但他們覆滅卻是咎由自取。
“源自貪婪,終于愚蠢。”
“...過去二十載重,他們以養寇之策,對宗盟索要了太多太多,此舉已然引起了其他地域的強烈不滿,但最終卻一戰葬送了三十萬精銳。
“...他們失去了對宗盟的價值,所以被放棄。”
“........”
“........”
冬日的夜里沒有蟬鳴鳥語,聽著師娘的傳音,冉青墨不語,只是一味垂首跟著。
師徒二人一路從后山行至了主峰大殿之前,洛薇方才頓下腳步回眸看向了身側一席墨衣的少女。
原本這些東西她準備和那臭老頭在以后慢慢告訴這徒兒,但如今已然沒了時間。
洛薇不知曉一直生活在光明下的徒兒,一時能否接受劍宗這個龐然大物影子下的黑暗,也不知曉其能否應對接下來來自各方惡意。
可就如同二長老所說,青墨即便接受不了,也必須強迫自己接受。
這是她的宿命,
身為劍宗首徒,是未來的宗主的宿命。
輕輕呼出一口白霧與蕭瑟冬夜散去,洛薇收斂了神色,氣質瞬時貴氣肅然而不容侵犯:
“青墨,準備好了么?”
冉青墨緩緩抬眸,烏黑眼眸清澈如舊,望了一眼師娘身后那熟悉的劍宗大殿,帶著遲疑,但終是頷首。
“嗯。”
轟隆隆————
殿門敞開,
殿內光線傾斜,室外寒風涌入。
主殿之內的人很多,服飾各異,大多都已入座,但也有許多人站在大殿的角落窸窣交談著。
主殿之內的陳設已然按照宗盟禮節布置完畢,大殿最深處是一張極長的環形桌案,正對殿門,其后已然入座了天師府、九劍門、陣靈谷等一眾大型宗門的代表,而下方兩邊是一眾側對那環形長桌的矮幾,各類中小宗門按綜合實力依次排序。
作為東道主的劍宗一行人姍姍來遲的出席,令得殿內那略顯嘈雜的聲音安靜了一時。
大部分宗門代表紛紛起身朝著劍宗一行人行禮,那些與角落謀著密事之人見狀也大多停下話頭重新入座。
就如同洛薇告知給冉青墨的那般,
隨著皇權的興起,宗盟的核心權力也在逐步集中。
過往的一甲子的歲月里,劍宗已然于這些宗門之內建立了部分威信,收攏了一定的權柄。
但這一次的天元盛會,卻冒出了許許多多的隱宗與世家。
他們坐于末席,打量著劍宗這位宗盟舊主,帶著審視,甚至是嘲弄。
劍宗眾人于寂靜的注目中前行,沉穩的腳步清晰回蕩。
緊隨在師娘身側的冉青墨下意識望向了那次席上的金瞳少女。
目光于空中碰撞。
神性而淡漠目光居高臨下,
與上次離別時相比,天衍給人的感覺很陌生,陌生得好似兩個人。
是因為,
天衍已經完全擔起監天閣的責任了么.....2
對比起自己的稚嫩無知,冉青墨眼底有些復雜涌現,下意識想要垂眸避開那耀目的金瞳,1
但下一刻,
“不許低頭。”
二長老的聲音響起在耳畔,是她從未聽過的嚴厲:
“向前看,你是劍宗首徒,是未來宗主,絕不容露怯。”2
“.........”
冉青墨身形略微一顫,墨袖下的手掌攥緊。
而也在這時,
天衍默默的收回了視線,閉目養神。
一行人來到環形主座,路過天師府席位之時,小天師忽然悄悄扯了扯冉青墨的衣角,待她回眸,笑瞇瞇的沖著她打了個招呼:
“丫頭,好久不見...唔,好像也沒多久,總之放輕松,這可是你家,而且你背后可是有劍宗。”
冉青墨眼眸閃了閃,清冷頷首,勝雪似冰。
像是莫得感情。
見狀,唐惟君沖她眨了眨眼,神色便恢復肅然。
私事私辦,公事公辦。1
世家宗門的掌權者們許多都是年輕時相交甚歡的好友,但情終是蓋不過利。
一份善意的提醒已然是她能做的極限。
作為宗盟魁首,劍宗一行人很自然的來到環形長桌的首席入座,冉青墨坐于師娘左側,再旁去一丈便是監天閣的席位,而由于監天閣只來了一人,因此冉青墨的身側便是天衍。
只是此刻二女卻形同陌路。2
殿堂喧囂無需提醒,便迅速沉寂。
待到落針可聞,主座上的洛薇也便瞥著一側的監天閣圣女,神色冷漠的說出了整場會議的第一句話:
“依過往之禮,此番總應在在一旬后與大比同時召開,圣女閣下與一眾隱宗道友要求提前召集,是有何要事商議?”
聽到這個問題,天衍淡漠的靠坐于次席之上,傾城淡漠的容顏泛著神性,待到洛薇話落十數息,她方才緩緩睜開了眼眸,清脆的話語于殿堂回蕩:
“洛劍主,宗盟魁首、劍宗之主冉劍離已然過世,在朝廷傾軋之下,宗盟現在需要一個新的領袖。”
話落沉寂,殿內瞬時鴉雀無聲。
隨后便是此起彼伏傳音的炁機波動。
炸鍋了。
冉劍離的死訊其實已然在很大范圍傳開,即便會前未曾得知之人,在這段等候的時間里也已然被告知,因此監天閣與隱宗想做什么其實已然不言而喻,但卻沒人想過對方行事會如此赤裸直接。
“圣女閣下,在國師尸骨未寒之際,你們監天閣是否有些太過急切了一些?”
沉寂終究會被打破,
下方有宗門代表率先出聲揶揄。
比起朝堂上那森嚴的禮制等級,宗盟總會的規制顯得松弛很多,再小的宗門也會有發言權。1
而隨著第一個人的出聲,緊隨著的便是一眾聲援劍宗的話語:
“國不可一日無主,君不可一日無備夜,但就如你們監天閣之言,長夜將至,戰事將起,于此關鍵時節臨陣換將,難道不更加危險?”
“更換領袖并非朝夕之事,你我皆知權力的交接必然帶來動蕩,你們監天閣是想給朝廷制造這等乘虛而入的間隙么?”
此刻出聲之人并非全是天元劍宗的擁躉,他們愿意說話,只是因為比起這未知的監天閣,他們更相信一同處事數百年的劍宗能夠保障自身利益。
下方的聲討此起彼伏,天衍神色依舊不見波瀾,只是等到這些聲音逐漸平息后,她方才再度出聲:
“監天閣是否能夠勝任宗盟魁首,我作為其中圣女無資格評說,但從冉劍離一事上來看,劍宗一定不再適合。”
而下一瞬,
聞言,洛薇的聲線變得森寒刺骨:
“圣女閣下,監天閣長存于世數萬年,我等劍宗敬重你,但卻也絕不容你辱我宗宗主,他為了宗盟而戰死犧牲,圣女閣下若給不出一個合適的解釋,那便只能恕洛某無禮了。”
“辱他?”
天衍沒有任何多余的神色,淡聲道:“洛劍主與冉魁首舉案齊眉數十年,喪夫之痛,護夫之心我可以理解,但我想請問洛劍主你,在朝堂送來那份“賀禮”的同時,為何冉劍離的尸身在我等手中?”
“........”
聽到這話,洛薇瞬時意識到了發生在自己夫君身上的事情,壓低的聲音帶上了一絲殺意,沙啞的聲音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
“洛某不知此言何意,還請圣女明示。”
天衍緩緩的轉過視線,瞥著那魁首遺孀,一字一頓:
“冉劍離背叛宗盟,我隱宗替你劍宗清理了門戶....”4
牛逼
“天衍!!”
嗡————
話音未落,
墨劍出鞘,
寒光乍現的一瞬,森冷的寒潮席卷了整座殿堂。
冉青墨,
毫無征兆的直接一劍斬向了身側的天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