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闌人靜。
一座精舍內。
燈火將書桌前一道男子身影映在窗戶上。
歐陽戎背手,在屋內踱步徘徊。
這幾座精舍是龍城縣衙用來款待貴客的客房。
當初沈希聲、洛陽宣旨使者們來龍城都是落腳此地。
傍晚和刁縣令、秦纓等人商議完后,歐陽戎便被帶來此處歇息。
之所以沒回梅鹿苑,一是這幾間精舍離龍城縣衙近些,歐陽戎能第一時間收到縣衙最新回復。
二是有容真在,她要求龍城縣衙去準備浴室與熱水,歐陽戎倒是無所謂,但是二人趕路多日,畢竟她是女兒家,還是尊貴郡主身份,彩裳女官更是代表天子威儀,還是需要潔凈體面的。
正好歐陽戎要求刁縣令去查的消息,還未回復,他們一行人干脆就在精舍暫時歇腳。
歐陽戎踱步一圈,窗前停步,開窗望了眼外面夜色。
街對面的龍城縣衙,還是燈火通明,他下達命令的緣故,刁縣令與縣衙今夜倒是要加班了。
雖然王爺、小師妹昨夜剛走,龍城外面官道上白天就出現了莫名白虎衛的蹤跡,難免讓人有些聯想。
但是以防萬一,還是先弄清楚王爺和小師妹的去向。
到底是走水路還是陸路,是否與那伙白虎衛路徑一致。
避免誤判后,無腦去追。
龍城這條逃跑路線,是裴十三娘前去籌備的,歐陽戎審過,不是固定不變的,而是有數條備選方案,其中就有在龍城縣檀郎渡坐船走水路的方案。
因為北上回京,不追求速度,而是隱蔽性最重要,路線多變一下,哪怕稍微繞遠路,方案也是可以接受的。
也不知昨夜小師妹他們到底選了哪一條出行。
但是縣衙只要全力去查,總能摸到些蛛絲馬跡,推算出來。
因為他們一行人的通行碟文都是在龍城縣衙取的,通關必會留下蘇姓化名,只不過這個時代行政效率低,若不是歐陽戎今夜命令,估計刁縣令得半旬后才能在縣衙府庫看到這些通行文書歸檔。
只是眼下歐陽戎有一事不解。
萬一真是那個最壞的可能,這一批莫名白虎衛,真的是潯陽大戰漏掉的李從善、妙真一行人,而且還是帶有惡意的。
那么他們是怎么跟蹤到小師妹、王爺他們的,難道是有內鬼一路報信?
可是能夠隨行離閑北奔的幾人,都是飽受考驗的。
陸壓、裴十三娘、王操之自不用說,彩綬、順伯等人都是龍城舊人,一路跟來,忠心耿耿。
這些人幾乎不可能叛變,但是換個角度想,若是其中真有人叛變,那危害會成倍放大。
桌上蠟燭燃燒了一半,偶爾傳來一些噼啪聲。
歐陽戎重新坐下,閉目養神。
調整呼吸,靜下心來。
他先進入功德塔,看了眼小木魚。
功德:四千二百九十一
這是雙峰尖大戰毀了大佛又硬扛了天雷后上漲的功德,算是凈增長,大戰前積累的功德在毀佛時,全被崔浩用光了。
可仔細一想,包括東林大佛在內的四方佛像與頌德天樞的崩塌,雖然暴漲了一波,但是上漲的功德也沒有海量那般夸張,按道理說,這應該是影響巨大的事情……
不過話又說來,準確說,這是崔浩干的事,也是崔浩的愛好,他頂多只是個幫兇,咳,所以沒占大頭倒也合理。
少頃,歐陽戎睜開眼,取出墨家劍匣等物。
終于有空清點起來。
首先是新獲得的兩樣珍貴法寶,雙峰尖大戰收繳的。
一副桃花源圖……寒士唯一存世的贗鼎劍,兩根軸桿是血青銅材質。
一串十八籽佛珠……崔浩竊陣摧毀四方大佛與天樞前,用場上所有秘金熔鑄出的文皇帝贗鼎劍,能夠調用文皇帝的金光劍氣。
現在看,四方大佛與大周頌德天樞已毀,這也是文皇帝唯一存世的一把贗鼎劍了,意義特殊。
新獲得的東西除了這些外,還有一串有裂紋的檀木佛珠,和一把木制琵琶。
前者是當初圣人賞賜給他的,它的前任主人是林誠。
雖然只能“免死一次”,在那日早上馬甲掉落逃離雙峰尖時已經用完了,但歐陽戎沒有丟棄。
因為他想起一事來。
既然文皇帝的贗鼎里面都有秘金存在,那么這串有裂紋的木制佛珠里面,是不是也有少量秘金?
不過崔浩大戰后走的早,時間緊,歐陽戎沒來得及問。
若是這道推斷成立,檀木佛珠包裹秘金的話,就代表它能重鑄為贗鼎。
說不得能重新利用起來,充當他本命鼎劍匠作的贗鼎。
暫且收起了佛珠。
他看向了木制琵琶。
老樂師走前送的。
歐陽戎把琵琶湊近燈火,仔細打量了下。
發現它較為嶄新,平平無奇,結合老樂師出身木匠家這件事,看來是老人家手工制作的。
當初老樂師在潯陽城,好像就很喜歡聽潯陽樓的琵琶。
歐陽戎收回思緒,注入些靈氣,又拉弦彈奏了一陣……沒看出什么端倪。
木琵琶放到了一旁。
他出神,又想起那日元懷民哪壺不開提哪壺的“琴瑟和鳴”之言。
歐陽戎搖了搖頭。
這老小子真是個烏鴉嘴。
打量完“除了在院子里晃悠的白鱘外”的新東西,歐陽戎目光投向了老伙計墨家劍匣。
咔嚓一聲。
劍匣打開。
他伸手入盒,銀白色電弧纏繞手指,沿著右掌一路彌漫右臂,根根汗毛豎立。
是雷法修士夢寐以求的雷精游絲。
除了一點微麻觸覺,歐陽戎右掌安然無恙。
屋內只有一盞孤燈,只見儒衫青年一只“銀白色手掌”從盒中一一取出數物:
夜明珠、蜃獸假面、方相面、紅蓮劍印,紅黑符箓等。
紅黑符箓還剩下一張,預備的幾筒靈墨全被崔浩用完了。
這個倒是不慌,有妙思在,還能繼續壓榨,沒辦法,能力越大責任越大,只能苦一苦女仙大人了……
夜明珠完好無損,與全程經歷所有天雷的匠作不同,它只扛過一次天雷,似乎并沒有什么后遺癥。
但那是第九重的金色天雷,歐陽戎隱隱感覺沒這么簡單……
桌前,取出全部家底后,歐陽戎右掌再度探入匣中。
有電光閃過屋子。
他感受了下匠作的狀態。
盒中有一座雷罰樊籠。
匠作動彈不得。
這對于好動的小家伙而言,簡直是關小黑屋般的酷刑。
耳邊隱隱聽到一些劍顫哀鳴。
歐陽戎抿了下嘴。
這場雙峰尖大戰,出了一口心結郁氣。
但有失有得。
匠作被“雷罰樊籠”困住,暫時無法動用。
執劍人失了鼎劍,如斷左膀右臂。
小木魚的功德,較大戰前的六七千余而言,也有倒退。
還有蝶戀花主人身份展露、東林大佛被毀……雙峰尖大戰的余波不小,后續需要他精細收尾。
此為失。
但得也不少。
兩口贗鼎劍,文皇帝和寒士的全部落入他手中。
可以暫時代替匠作給他傍身。
另外,還得到了清河崔氏老祖崔浩的傳道,掌握了疑似失傳的頂級儒術“魁星符”。
還有涉及鼎劍的傳說煉氣術“桃源劍陣”,可以嘗試給匠作設立此陣,脫去雷罰的樊籠。
外加一條暫時不知何用的浮空白鱘。
歐陽戎凝望桌上諸物,出神呢喃:
“這么看,好像是賺了,不過這么一來,功德紫霧又要開始緊缺了……”
他手掌撫摸似是狐首的青銅面具。
“崔前輩走的太快,話全說到一半,最重要的是,狐面方術士道脈的煉氣術還沒傳授,據他所言,這狐面方術士道脈十分特殊妖異,只要能夠收集對應道脈煉氣士的假身,丹田就能模仿對應道脈的靈氣,催動該道脈的煉氣術。
“等于說,若是蜃獸假面里能有道士的假身,就能省去功德紫霧,直接使用降神赦令了,這魁星符也是,是讀書人道脈的儒術,眼下用它,只能讓功德紫霧頂上。
“倒是這兩口贗鼎劍,對各個道脈煉氣士的靈氣來者不拒,我執劍人道脈的靈氣,倒是能使用催動,不過所耗不小,七品丹田若是耗盡,還是要用到功德紫霧頂替。”
歐陽戎稍微有些頭疼,嘟囔:
“怎么感覺這四千多功德,有些不夠,稍微大手大腳下,就沒了,更別提還得常常預留三千功德給降神赦令作壓軸術,下次重新喚醒崔前輩,也好消耗……”
他揉搓了下臉龐。
盯著桌上諸物,安靜許久,某一霎那,不知是想起了什么,歐陽戎轉身立即去取符紙。
準備完畢,他埋頭畫了一道魁星符。
功德塔內,小木魚上的功德,消失一百。
與此同時,一縷紫芒閃過魁星符,符紙“嗖”一聲,射入桌上靜躺著的青銅卷軸中。
卷軸無聲之間,緩緩攤開。
畫紙上面浮現有些許“皺褶”。
歐陽戎學著那日的崔浩,嘗試著將夜明珠、青銅面具、黃金面具等物,一一放入其中。
只見,紙面如同水面,諸物逐一沉入其中,每容一物,一次漣漪。
并且,他還看見,畫中桃花源內,有與諸物對應的水墨圖形出現。
歐陽戎面露喜色。
真能行。
他又研究了下,消耗部分功德,最后得出規律,這畫中空間,大概有此前妙思住的衣柜那么大。
除了活物以外,任何東西都能存放。
倒是比劍匣藏物方便。
剛好能讓劍匣騰位。
這空間圖畫之術,也不知是不是那個吳道子的絕學手筆,被崔浩搶來。
反正現在是他的了。
這時,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
似是有一伙人院門外碰面說話。
歐陽戎耳朵動了下,藏起諸物,披衣出門。
只見院門口,一伙丫鬟端著空盤離開,留下一道絕美小娘的倩影。
倩影獨步入院。
歐陽戎意外道:“容真?”
容真素面朝天,烏發濕漉,未戴發簪,小臉猶帶沐浴后的淡淡粉紅。
宛若清水出芙蓉。
她一身淡雅雪白的睡裙,帶著一抹屬于皂角的干凈清香,經過歐陽戎身邊。
臂彎挎著一只小包袱,右手平端一碗冒霧氣的湯。
毫不見外的走進了他的屋子,來到書桌邊佇立,環視左右。
歐陽戎剛要發問,她頭不回的說:
“剛送來的,她們說,是你傍晚入院前叮囑她們熬的。”
頓了頓,她背影低頭,語氣輕輕的問:
“為本宮的嗎。”
“嗯。”
她聲音更低了:
“有心了。”
容真轉過身,看著他的眼睛。
桌前氣氛有些淡淡曖昧。
反而是歐陽戎,最先不好意思,避開目光:
“你暖暖身子,明早可能還要趕路。”
她凝視了會兒歐陽戎,昂起下巴示意;
“幫本宮擦拭下。”
歐陽戎轉正目光,看見她挽至右側肩頭的烏黑長發濕漉漉的。
他取一條干毛巾,行至少女背后,垂目擦拭。
容真微微低頭,捧起瓷碗,小口小口的抿著新鮮魚湯,長翹的睫毛不時的顫動。
不知是被剛出鍋的乳白魚湯燙的,還是被他偶爾觸碰脖頸肌膚的指肚電的。
歐陽戎擦拭的十分細致。
某刻,指尖碰到了少女紅彤彤的軟耳朵。
容真突然抓住他手腕,手掌微顫的把粉唇喝了半碗的魚湯,放在他手中。
小娘一向待人清冷的嗓音也與湯碗一樣微顫:
“夜涼,你飲半碗。”
歐陽戎接碗仰頭,一飲而盡,暖流入胃。
仰飲之際,卻聽到她說:
“你的簪子本宮喜歡。”
歐陽戎鬼使神差的問:“哪根簪子?”
容真已從袖中取出那根鴛鴦翡翠簪子,聞言一頓,小臉疑惑:
“還能哪根,你不就送了一根簪子嗎……”
說到這里,睡裙少女突然卡殼,目光下移,臉蛋漸漸滾燙,浮現一抹醉人的暈紅。
歐陽戎一臉嚴肅的搖頭:“有點走神,言語胡亂,你莫當真。”
容真咬唇,深深埋頭,整理了好一會兒表情,才抬起小臉,示意了下手中簪子,語氣古板嚴肅:
“里面的道紋,是你手筆?你要送本宮?”
歐陽戎也沒多想:
“嗯嗯。”
容真眸子漆如黑夜,直直的凝視著他:
“你可知它有多珍貴?本監初代掌燈人的遺物,只此一份,差點失傳……你說送人就送人,送人后都不提醒一聲。”
“哦,對你有用就好,你拿去用吧。”
聽見他并不做作的隨意語氣,容真深呼吸了一口氣,蔥指指了指桌上帶來的小包袱。
“你禮贈本宮,本宮也要回贈你禮物。”
歐陽戎瞧了眼,直接問:“里面何物?”
容真眼神別開,臉色有些冷冰冰的,語氣也和冰塊一樣冷硬,歐陽戎一時間搞不懂到底是不是生氣了。
“不就是你喜歡的嗎,送你了,別再煩本宮了,哼。”
不等歐陽戎開口,院子里傳來一道腳步聲。
“歐陽刺史。”
是秦纓的嗓門。
容真連忙四望,“嗖”一聲,躲進里屋床榻的帷帳內。
歐陽戎正目,出門接人。
門剛打開,秦纓大步進屋,沒察覺異常,她第一句話就讓歐陽戎眼皮一跳:
“刁縣令那邊有消息了!那伙白虎衛的去向,和王爺他們方向相同,雙方一個是凌晨三更走的,一個是次日日出時經過龍城的。
“另外,有人看到,這伙白虎衛的領頭人,是一男一女,瞧著和你提供的畫像相似,應該就是你提過的千牛衛李從善和彩裳女官妙真。”
歐陽戎眉宇凝起。
此刻他突然有些慶幸起來……王爺、小師妹多等了一日后沒有繼續等待他,或是離裹兒的要求的,或是小師妹果斷做主的,否則真要和這伙意圖莫名的白虎衛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