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房間,山姆威爾只覺得一股熱氣撲面而來。
這里本就是炎熱的多恩,而現在,仆人們居然還將壁爐給點燃了。
但即便如此,熾烈的熱氣也無法帶給瓊恩公爵溫暖,他臉色蒼白,嘴唇發紫,身上蓋著厚厚的被子,卻還在發抖。
“公爵大人,您還有什么要交代的?”瑪格麗面帶悲傷地來到床前,俯身問道。
可瓊恩公爵卻沒有去看她,而是緊盯著門口,直到看到奧柏倫親王的身影,才沙啞著出聲道:
“奧柏倫……”
聽到這個名字,床邊哭泣的萊莎夫人觸電般跳起來,嚷道:
“滾!誰讓你進來的!你這個殺人兇手!滾出去!滾出去!”
眼見場面又要亂起來,山姆威爾大喝一聲:
“安靜!”
萊莎夫人瞪大了眼睛看著年輕的男爵,似乎不敢相信他居然吼自己。
不等她再開口,山姆威爾連忙道:“諸位請安靜,公爵大人在說話。”
果然,眾人安靜下來后,就聽到了瓊恩公爵的聲音:
“我的……夫人累了……帶她下去……休息……”
“瓊恩!你在說什么?”萊莎哭著撲倒在床上,“我哪也不去,我要一直陪著你!”
瓊恩公爵似乎又在說什么,但全都淹沒在妻子尖銳的哭嚎聲中。
山姆威爾再次開口,朝一眾艾林家族騎士道:
“你們都聽到了公爵大人的命令,為什么還愣著?萊莎夫人過于悲痛,還是先讓她下去休息吧。”
騎士們面面相覷,終于還是上前將萊莎夫人架走了。
“母親!母親!你們放開我母親!”公爵的兒子又開始哭鬧。
于是山姆威爾再次開口讓騎士們干脆將他也帶走了。
房間里終于安靜下來。
瓊恩公爵朝山姆威爾投去一個感激的眼神,然后轉向門口:“奧柏倫……過來……”
奧柏倫親王在一眾河灣騎士虎視眈眈的注視中,來到床前,努力用最誠懇的語氣道:
“瓊恩大人,請您相信我,我絕不會下毒害您!”
“我……相信你……”
奧柏倫親王聞言大喜,他本來都快絕望了,沒想到,公爵居然說出這樣的話。
瓊恩公爵盯著奧柏倫親王的眼睛,斷斷續續道:
“當年……我欠你一個公平……現在……還給你……但是……我希望……你也能給我……我想要的……和平……”
奧柏倫親王明白了瓊恩公爵的意思,臉色一陣變幻。
他忽然想起之前在碼頭上迎接時,自己曾譏諷瓊恩公爵只會讓別人成為和平的代價。
當時瓊恩公爵回應說自己也可以為和平犧牲。
奧柏倫親王本來根本不信,直到現在。
雖然他自己知道自己根本沒有下毒,但瓊恩公爵真的知道嗎?
連他自己的親侄女都不敢相信他的清白,何論其他人。
但瓊恩公爵偏偏選擇了赦免他。
只為了不讓多恩的局勢崩壞。
奧柏倫親王一生桀驁,很少佩服過什么人,可如今,看著眼前這位瀕死的國王之手,他的心里難以抑制地升起一股敬意。
“好,我答應你。”
瓊恩公爵明顯松了口氣,他的目光又在人群中尋找,直到看到縮在山姆威爾身后的娜塔莉:
“娜塔……”
“公爵叫你。”山姆威爾將小姑娘推到床邊。
“公爵大人。”娜塔莉不敢靠近奧柏倫親王。
但奧柏倫親王卻沉聲道:“跪下。”
“啊?”小姑娘嚇了一跳。
直到山姆威爾在她耳邊輕聲說了一句,她才怯生生地在奧柏倫親王面前跪下。
“我,奧柏倫·馬泰爾,道朗·馬泰爾之弟,以烈陽長戟的名義,承認亞夏拉·戴恩之女娜塔莉·戴恩對星墜城的繼承權,從今日起,你將成為馬泰爾家族的封臣,星墜城伯爵。”
娜塔莉聽到這里,才明白自己終于正式得到馬泰爾家族的認可,成為星墜城伯爵了,一時間猶在夢中。
“娜塔莉……小姐……”
聽到瓊恩公爵的聲音,娜塔莉連忙轉頭:“公爵大人,您還有什么吩咐?”
“請不要……阻攔……馬泰爾……家族……的兩位……客人……離開……”
娜塔莉連忙點頭:“好的,公爵大人,我不會為難兩位馬泰爾家族的客人”
聽到這話,瓊恩公爵整個人都放松下來,像是終于了卻了心愿。
“請讓……我的夫人……還有孩子……進來……”
眾人連忙退開,讓萊莎夫人母子進來與瓊恩公爵做最后的告別。
哭鬧聲再次充斥了房間。
山姆威爾面色復雜地看著床上那位油盡燈枯的老公爵,心中百感交集。
他知道,瓊恩公爵剛才的一番舉措,是為了平息這次爭端,更是為了消弭將來可能的沖突。
或許老公爵已經意識到自己成了某些陰謀家攪亂局勢的棋子,也或許他什么都不清楚,但只知道自己必須這樣做。
哪怕可能因此讓殺死自己的“兇手”奧柏倫親王逍遙法外,他也必須這樣做。
唯有這樣,才能讓平息河灣與多恩的這次爭端,不至于爆發更大的沖突,甚至動搖七國的穩定局勢。
“諸位請安靜!”耳邊傳來瑪格麗的聲音,“公爵大人似乎又在說什么。”
眾人再次安靜下來,終于聽到瓊恩公爵微弱的聲音在不斷重復著:
“……高如……榮耀……高如……榮耀……”
高如榮耀(AsHighAsHonor)。
這是艾林家族的族語。
也是這位老公爵一生的堅守。
山姆威爾忽然想到,原著中瓊恩公爵死前一直重復念叨著的,是另外的四個字——
“種性強韌”。
當初他看書時其實很疑惑,瓊恩公爵死前明明有機會說出真相,為何不直接告訴國王勞勃,他的王后出軌,生下的三個孩子也不是他的真正子嗣,卻偏偏留下這謎語般的四個字。
現在他終于明白了。
瓊恩公爵是不忍心毀掉自己半輩子所堅守的榮耀。
如果他直接說出真相,以國王勞勃的火爆性格,必定會殺了王后和那三個孽生子女,甚至領兵攻打西境。
而西境泰溫公爵會束手待斃?
一個不好,就是七國大亂,民不聊生。
所以,原著中瓊恩公爵寧可將這個秘密帶入墳墓——哪怕他就是因為這個秘密而死——他也不忍心見到自己苦心支撐的七國局勢崩塌。
如今也是一樣,哪怕他認為奧柏倫親王很有可能就是殺死自己的兇手,也要放過此人,以換取一個和平。
這就是瓊恩公爵的堅守,這就是他的榮耀。
雖然在山姆威爾看來,這個和平恐怕也未必能如瓊恩公爵所愿。
如今七國局勢看似風平浪靜,其實底下早就暗流洶涌。
外有流亡的坦格利安王室成員時刻想著奪回鐵王座,內有各路野心家煽風點火唯恐天下不亂。
西境泰溫公爵野心勃勃想要重返君臨,多恩親王整天想著復仇甚至復辟坦格利安王朝,河灣地的貴族們也早已不滿被排擠出權力核心,風暴地的藍禮公爵雖是國王親弟,卻也對鐵王座覬覦已久。
而拜拉席恩王朝的基本盤——魚狼鹿鷹同盟中,魚家霍斯特·徒利公爵已經病入膏肓命不久矣,狼家艾德·史塔克公爵秉承著北境人一直以來的割據主義傾向,根本不愿理會頸澤以南的事務,鹿家兄弟人心不齊,老大勞勃·拜拉席恩自己又是個不管事的國王。
一直以來真正維系這個新王朝的核心人物,甚至可以說支撐著鐵王座統治的頂梁柱,赫然就是這位谷地雄鷹,國王之手,瓊恩·艾林公爵。
若他就此撒手人寰,七國局勢立刻就會變得搖搖欲墜。
“小指頭”培提爾·貝里席這一擊確實直中要害。
“……高……如……榮耀……”
瓊恩公爵還在不斷重復著這幾個字。
可憐他一輩子視榮耀高過一切,最后卻被人用最不榮耀的方式暗殺。
而他生前竭力維持的和平局面,恐怕也將隨著他的死亡逐漸分崩離析。
權力的游戲中,終究是沒有榮耀的立足之地。
“高如榮耀!”
瓊恩公爵發出一聲回光返照的高音,然后,徹底陷入死寂。
隨之而來的,是萊莎夫人和幼子勞勃的哭喊聲。
眾貴族面帶悲戚,紛紛俯身致哀。
吉爾莫學士轉身走出房間,快步來到鳥舍。
沒多久,一只只渡鴉撲騰著翅膀飛入夜空,散向四面八方。
它們會將國王之手瓊恩·艾林公爵的死訊傳至七國各地。
黑色的翅膀,黑色的消息。
月光下的夏日之海光滑如鏡,倒映著夜空的群星,它們仿佛諸神的一只只眼睛,冰冷淡漠地注視著世間的滄桑變幻。
唯有祂們,亙古未變。
走出充斥著燥熱和哀傷的房間,山姆威爾在陰森的庭院里佇立良久,此刻他腦中所想的卻不是某位陰謀家的精妙算計,也不是即將席卷七國的戰亂與血火,而是瓊恩公爵臨死前的悲鳴。
那位老人用一生所詮釋的箴言,壓過了一切陰謀詭計的雜音,響徹星空,久久不散——
“高如榮耀。”
(第一卷完)